神父老迈的步子紧跟大家走出教堂，“小淘子！小淘子！小淘子！”男孩儿像是没听到神父和姐姐们的招呼声，正向教堂后面那片花圃走去。晓枫跑过去抱起他，“小淘子，怎么可以乱跑的，神父和姐姐多着急呀！”“姐姐，我在找爸爸，他每天都在花圃里忙，你看这边没有，那边也没有，爸爸一定在后面呢！”晓枫紧紧抱住男孩儿，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了孩子的脸上、手上……
　　 差不多再有小半天就出南京地界了，沿途分散了一部分逃难的人。
　　 “我们歇歇脚儿再走吧，快到上海了，这地界应该比较安全。”静娴边说边停在路边，晓枫放下小淘子一屁股坐下去，“累死了！”说着把小淘子搂在了怀里。
　　 本懿拿出挎包里的水和面包送到晓枫和孩子手上，“你咋这么喜欢小淘子？”
　　 “小陶上让我想起家里小弟弟，他们差不多一样大，一样可爱，不知弟弟现在生活得怎样？”
　　 “行了行了，别感慨了，快吃吧，还有一程路要用脚板去丈量呢！”静娴说着掰块儿面包填进了嘴里。
　　 突然，空中又传来了嗡嗡响声，由远及近，瞬间掠过头顶，炸弹流星雨一般从天而降。这已是她们一路走来所遭遇的第四次空袭了，晓枫一下把小淘子压在身下，一颗炸弹在她们不远处爆响，冲击力把晓枫掀起，爆炸力又把她撕裂，血肉之躯再次落在了男孩儿身上……
　　 未待硝烟散尽，本懿静娴迅速跑过去，晓枫一动不动，男孩儿伸出小手抓着划拉着吭哧着，试图从晓枫身下爬出来却推不开她。“晓枫！晓枫！晓枫！血！”血染红了孩子衣裳，染红了孩子身下那块土地……
　　 本懿通过妇女抗日救亡组织，把小淘子安排在了法租界的战争孤儿收养机构，她和静娴跟随战地服务团奔赴前线，参加伤员救护工作。
　　 一九三七年八月中国军队抗击侵华日军进攻上海，淞沪战役打响，本懿静娴与救护队员每天都与伤亡官兵近距离接触，要么抬担架穿梭在防御工事之间，要么为伤员清洗创面包扎伤口，只要枪炮声不息，她们的工作就不会停止。
　　 本懿想念嘉泽，更多是担心嘉泽，渴望见到他，又不希望这样的境地见到他。
　　 “哎，想啥呢？又发呆了？”静娴手掌在本懿眼前晃了晃，“快！跟我来！”本懿瞬间回过神儿，跟静娴来到一副担架旁，躺在上面的战士流了很多血，一只裤腿儿几乎被染红，血还在往外渗，战士闭着眼，薄薄的鼻翼微微扇动，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担架队员说，他是为掩护一个小战士负伤的，非常英勇。
　　 本懿赶快剪开伤员裤腿进行止血清创处理，静娴帮大夫拿器械准备手术，伤员因失血过多处于休克状态。血！伤员需要马上输血！此时只有静娴血型与其相同，她的手臂扎着两根不同颜色的针管，静娴的血正通过它输进战士体内……
　　 夜晚，炮火暂时停息，战地医院些许平静。本懿端盆衣服朝河边走，静娴钻出帐篷紧追过去，“本懿，等等！”“什么事非要追到外面说？”是……是那个上帝不接纳的大兵。”静娴说的吞吐，本懿听的着急，“你的血救活的那个大兵？”“嗯，他今天的状态要比前些天好的多了，我们去看看他好吗，不知怎的……直觉，没错的，是直觉。”静娴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本懿，样子十分认真。
　　 “什么直觉？”
　　 “说不清。”
　　 “关于什么？”
　　 “说不清。”
　　 “等于没说。”
　　 本懿把洗衣盆放在河边，两人一问一答地向帐篷病房走去。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国军队撤离上海，上海沦陷，战地服务团人员自愿向后方迁移，本懿静娴决定随战地医院护送伤兵去大西南重庆。
　　 “静娴，我们去法租界看看小淘子，明晚就离开这儿了。”
　　 本懿叫上两辆黄包车，一辆拉着那个上帝不收的国军大兵，一辆拉着她和静娴直奔法租界。
　　 看到本懿静娴，孤儿收养机构的工作人员近乎叫了起来，“天那！你们总算来了，眼看三个月了，孩子还是不能融入这里，他常常独自呆在一边看着大门发呆。”
　　 “请问这位是……”
　　 “噢，他是战士，是伤员，是英雄，我们就要迁移大西南重庆了，临走前看看小淘子。”
　　 “小淘子？”大兵睁圆两眼惊异地看着本懿静娴，“你说那孩子叫小淘子，是吗？”
　　 “嗯。”
　　 “什么？你们要走了，那孩子怎么办，他不吃不喝的，已瘦得不成样子，他会……会死掉的。”这名工作人员近乎哭腔。
　　 “都别激动，别激动，我们先看看孩子再商量吧。”
　　 大兵、本懿静娴跟随工作人员来到了生活区。
　　 “小淘子！小淘子！姐姐来看你了！”
　　 “姐姐！姐姐！”小淘子一下子扑到本懿身上，又伸出小手去拉静娴，这些天的委屈、想念、盼望一起随孩子的哇哇哭声奔涌，本懿紧紧搂住小淘子，静娴紧紧搂着他俩……
　　 大兵围着三人转了两圈，也没看见埋在本懿肩头的小脸。
　　 “小淘子！小淘子！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呀！这熟悉亲切的声音，重重撞到了孩子心上，他蓦地转向大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小手够向大兵，“爸！爸爸！”转身扑进爸爸怀里……
　　 “爸，妈说你出不来了，可你出来了？”
　　 “姐姐，你们说妈妈醒不来了，爸爸都出来了，妈妈和那个姐姐也会醒来的！”
　　 “会的，会醒来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淘子，我们要走了，这张照片留给你，想姐姐们就看看它，这是我，是你的本懿姐姐，这是静娴姐姐，这是救你的晓枫姐姐。”
　　 小淘子和爸爸团聚了，本懿静娴如释重负，她们可以放心地护送伤员去后方了。
　　 本懿静娴分别负责两个轻伤员编组的护送任务，本懿在三号货厢，静娴在四号货厢，没窗没座的货车皮，大门一关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消灭了人们的时间感。火车哐当哐当走了很久，突然它紧急自动停下来，惯性作用车厢里的人被堆向前方挤在一起，车门在一阵骚动中打开了。
　　 “下车！下车！大家赶快下车，前方一段铁路被日军炮弹炸毁，大家陡步走过这段区域，去下一站乘车，重伤员由担架队负责转运，轻伤员相互扶持由战地服务团同志护送！”
　　 迁移途中，无论乘车还是徒步，同样面临日军飞机轰炸的威胁。
　　 伤员队伍像条灰色长蛇沿铁道线扭动，没出多远隐约听有敌机飞来，嗡叫声旋即掠过头顶，一颗颗炸弹在追逐目标爆裂，一个个伤兵在火光硝烟中倒下……
　　 静娴扶着拄拐的小战士向铁道路基滑去，眼见一颗炸弹逼近他们，她背朝炸弹身体挡住小战士猛力一推，小战士和他的那只拐一并滚落路基底下，一声巨响，静娴没了知觉……
　　 静娴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本懿放下担架，蹲下身看着她哽咽流泪，“静娴，你得活着，晓枫已经走了，你千万不可再出事了！”
　　 “哎呀，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挺好吗？”说着就要坐起，本懿一把扶住她，“不能动，你现在是重伤员，一切都由我来照顾！”
　　 “没那么严……”静娴的手突然停在空荡荡的腿上，一声不响，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了下来……
　　 一月后，幸存下来的伤员终于到达了重庆。不久，静娴救下的小战士伤愈重返前线，临行前他来看静娴，满含热泪，说：“姐姐，我要回部队了，如果我能活着，一定来看你！姐姐好好养伤，保重！”
　　 “再见！”静娴摆摆手，目送小战士出门，她转过脸哭了。
　　 本懿细致入微地照顾静娴，静娴却终日沉默不语，本懿为她做的越多，她的精神压力越大。静娴的思维逐渐陷入了极端，她用等式换算人生：丢掉一条腿＝丢掉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苟活在吃喝拉撒中，不如也把它丢掉，让生命归零。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滋生，死！
　　 静娴，像她名字一样安静娴淑地走了。静娴晓枫两个花季的女孩儿，人生最美的姿态还没绽放，便花落了。
　　
　　 6
　　 入夜，营地静悄悄的，嘉泽没的一点睡意，窗外，大山没了白天的辽远，黑暗一下子把峰峦推到眼前，这情形有芮城的影子，一下子勾起了她思乡思亲之情。
　　 台灯很暗，灯罩收拢的光泻在桌上，一封未寄出的家书躺在光圈里，嘉泽与它久久对视，觉着它会伤着父亲，又觉着不该这样推测父亲，他与儿子的心是灵犀相通的，血是一起沸腾的，嘉泽这样子想就释然了，出征前他要告诉父母亲：
　　 儿，身为黄埔军人，值此国家兴亡之秋，匹夫尚且有责，此去与敌一争高下，试看倭奴凶焰几时！战争之中或将从此永别，此无丝毫悲虑，为国家民族争生存，乃大荣幸！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颐养天年，吾将誓死抗日到底，此意已决！
　　 出征前，他还想写给本懿点什么，以不负父望亦不负本懿，而一名即将奔赴抗日战场的军人，无法预言自己未来的，故笔重如鼎，它在本懿俩字后栖止了。
　　 嘉泽陷入一种境界，一种忘却自己的境界，天使的模样清晰起来，本懿的模样也清晰起来，她们飘浮过来近在咫尺，又渐渐隐去慢慢重叠，朦朦胧胧，忽而是唱诗的天使，忽而是微笑的本懿……
　　 两年前的一封来信，把他带进了芮城旧事。
　　 父亲买支派克金笔寄来南京，并随信叮嘱把它作为生日礼物寄给本懿小姐。虽然对这样子的指点觉着唐突，不像父亲的做事风格，但是父亲在夏府做了二十来年管家，为人稳健处事得体，循规蹈矩从不无的放矢，自己没的理由怀疑父亲所作所为，一切照做便是。
　　 原本嘉泽与本懿小姐接触不多的，自己在省城国立高中，她在省城女中，虽然相距不是很远，乘坐黄包车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平时却很少见面，有放假或开学才会一起往返。嘉泽印象中本懿有小姐的霸道，永远是那种善解人意的霸道，你会高兴地去领受；还有女孩子的温和，永远是那种阳春白雪的温和，你会主动地迎上去。夏府对冯家没的说，好！本懿对嘉泽也没的说，很好，理智让嘉泽从不妄想，但不等于不想。
　　 他想起大小姐的第一次霸道，还有女孩子的第一次温和。
　　 嘉泽跟着母亲住在城郊，父亲拿回家的工钱足以让他们生活的蛮好。可是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冬天她在屋里忙活计，做鞋帮纳鞋底，裁衣缝裤补袜子；夏天她在屋外侍弄园子，房前种蔬菜，房后种苞米。农作物成熟的季节，园子里的瓜蔬叶菜苞米三两天一茬，母子俩吃不完就送去夏府。少爷小姐爱吃苞米，母亲常在落日后避开暑热钻进苞米地掰棒子，清早天一放亮就煮熟出锅，赶在少爷小姐上学前吃上热乎乎香喷喷的烀苞米。
　　 高小毕业那年暑期，嘉泽第一次来夏府，母亲挑着一担青菜，嘉泽挎着一蓝苞米，从郊外到城里差不多用去半个时辰。
　　 夏府，已赫然在目。嚯！这门楼好生气派，两扇朱漆大门镶嵌两只金色铜环，一对石狮卧于两侧。走进大院儿陡生一种年代厚重感，影壁墙飞檐卷翘，琉璃瓦光闪炫目，砖雕图案古朴典雅，一面墙尽显一派人文气息，它把夏府庭院处理得迂回曲折，给人以曲径通幽之感。
　　 冯管家招呼嘉泽见过府上大太太和二姨太，又介绍大少爷二少爷和本懿小姐与他，问候一圈下来弄得嘉泽挺慌乱，那种毕恭毕敬的肢体动作有种他人居高自己临下的感觉。或许是天热，或许是紧张，或许是那位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嘉泽的脑门儿和手心湿漉漉的。
　　 突然，小姐过来拉嘉泽一把，“走，嘉泽哥跟我去娘那儿！”嘉泽本能地抽回手一声不响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母亲身后。本懿调皮一笑便转向竹蓝，拿起两穗苞米用盖蓝子的屉布裹好，然后绕过冯母拽着嘉泽就走，他定定的，脚像圆规似的牢牢扎在原点不动。见此情形，冯管家赶快过来推儿子一把，“去！跟小姐送苞米给她乳娘！”嘉泽很不情愿地跟上本懿，心想这小丫头哪儿像个大小姐，真够霸道。母亲看着儿子求救的眼神，朝外摆摆手示意他陪小姐同去。
　　 本懿牵着嘉泽，一个主动拽着一个被动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走的挺别扭，走着走着，本懿突然停下来，她回过身把屉布裹着的两穗苞米往嘉泽手上一塞，“呶！拿着！”说罢，扯着嘉泽使劲往前走。
　　 “本懿小姐，你……你撒开手，我跟在后面走，好吗？”“不好，不好，要么你拉着我！”本懿的目光热烈纯净，让嘉泽砰然心动。
　　 “嘉泽哥，以后别叫我小姐，像大哥二哥那样叫我本懿，行吗？”她两手摇晃嘉泽那只没被征用的手，“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呢！答应我就撒手！”
　　 嘉泽脑门儿的汗比先前更稠密了，他想抽出手抹把汗却没得逞，于是鼓足勇气一使劲蹦出一个字：”行！”
　　 本懿依然没撒手，“那你说，本懿，放开嘉泽哥！”
　　 “好吧，我说！我说！”本懿的要求得以满足，嘉泽的手才得以自由。
　　 那年那月那些往事，晃动在昨日，历历在目。窗外天色已现微明，嘉泽走出芮城旧事，他带上笔帽，折起那张写着本懿俩字的信纸。
　　 一九三三年九月，嘉泽随主力部队开往关中，这是他跟随抗日将领张自忠第一次同日军作战。十月中原某城失陷，部队奉命开赴失地阻敌，他们与日军激战七日，败退的日军将主攻方向转到罗口。嘉泽所在部队又迅速开往罗口作战。日军火力凶猛密集，机枪吐着长长火舌疯狂扫射前沿阵地。嘉泽的高炮营奉命向敌军发起攻击，炮火猛烈压向日军阵地，敌人机枪由密集到零散再到哑声，防御工事被切碎夷平，敌阵地像盘残局摆着士兵尸体，屡遭惨败的日军狼狈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