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老安
折腾了半天,总算补好了,竟然弄得天才老鞋匠满头大汗。年轻顾客刚才等不及,趿拉着老安扔给他的破拖鞋到一边溜达去了。回来拿起自家的旧皮鞋,看了几眼,问老安:“安师傅,刚才补的哪个地方啊?”
老安也没说话,要过来皮鞋,往刚才缝补的破口处抹了点儿鞋油,用力地、快速地擦拭几下;举到眼前,放到地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
“哎呀,跟新的一样,我都找不见那个口子了。太感谢您了,安师傅,妙手回春啊!还免费打鞋油。其实,我回家自己打就行了。”
安师傅还是不说话。等着补鞋的一位年轻女子笑眯眯地说:“人家安师傅给你打鞋油,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杰作,是在享受成就感!你呀,没闹明白!”
听听,香山这边真是风水宝地,住在这儿的人都有灵性啊!
老安轻轻感慨:“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
南河滩老户儿顾客中间有人看出来老安是个补鞋天才,外来游客中间,也有慧眼识真人的,当然了,长着慧眼的人肯定不多。可话又说回来,天才本身就不是随便哪个俗坯子随便就能看出来的,不但要生有一双慧眼,还需要发现者也有一颗天才的心。不过,即便只有一名外来顾客看出来老安是个补鞋天才,那就不得不说,老安确确实实是个天才、补鞋天才,或者对鞋敏感的补鞋匠。
一位中年男性客人不是南河滩老户儿,是到西山爬山的户外活动爱好者。他到老安那儿补了两次鞋,就看出了老安的补鞋天才。和大多数顾客不一样的是,这位男性顾客总是把“补鞋”说成“修鞋”。老安因此说,有水平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唦,一张嘴,狗嘴里吐出狗牙,大象嘴里露出象牙。
“我准备把我穿过的旧鞋、旧衣服全都收集起来,洗干净,熨平整,专门做个鞋柜衣柜,把旧鞋旧衣服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在里边,有事没事的就打开看看摸摸,回忆回忆。”
老安从老花镜上边看看那位仁兄,看了足有十来秒,但没说话,低下头继续修鞋。停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又看了看那位顾客,“你是从市里来的艺术家啰?”
那人一副纳闷的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什么意思?笑话我呢?”
老安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只有艺术家才有您这样的雅兴唦。”
那人明白了,笑了笑,“理解您老的话了。我不是搞艺术的,我是搞生物学的。”
“您这就是文人唦,贵人唦。”老安不清不楚地说。
那人却懂老安的意思,还是笑着说:“谢谢您,老师傅!别说什么贵人,也别说什么文人,不管做啥的,谁都有点儿自己的爱好,或者说癖好,就像您爱好修鞋一样。我到您这儿修过两次鞋,能看出来,您是一位修鞋天才。”
老安得意地说:“那当然喽!你能看出来,说明你也是一个有水平的人,你也是个天才唦。谢谢你喽!”
那人嘿嘿乐一乐。
老安喜欢唠叨,偶尔还会和顾客辩两句儿,可没人骂老安刻薄。让老安唯一一次心有不安的,是给一位女顾客补鞋说错了一句话。
一名三十出头的女顾客也是南河滩老租住户。她好像没正式职业。越是没正式职业的人越闲不住,她就去西山里边的几座寺庙做义工,八大处灵光寺、香山碧云寺,远的跑到石景山和门头沟交界处的山里的双泉寺、天台山慈善寺。做义工当然没报酬,所以,她的皮鞋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也许是为了功德在山上走动的次数太多了,鞋底已经开裂,裂开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你这双鞋已经失去缝补的价值喽!扔掉算了唦,买双新的吧,年轻人谁还把鞋穿成这个样子么!”
信佛的人尤其信佛的女子还是年轻女子一般脸皮儿都比较薄,那名女顾客有点苍白消瘦的瓜子脸上立马儿飞起一片红晕,她一句话也没说,装上自己的破皮鞋,站起身,对老安说了声:“谢谢您,师傅!您忙吧!”然后,快步走开。
一名坐在马扎上的老年男顾客看着女子走远,小声对老安说:“老安,你不就是补鞋的呀?你补鞋还怕人家的鞋破呀?你补鞋还怕人家的鞋没有缝补的价值呀?鞋子越破,口子越多,你不挣钱越多呀?”
老安看看他,说:“我是不想让她浪费钱唦!那么大个口子,补好过不了几天,还得裂开。”
“那你注意一下说话方式呀?你看看,人家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
老安怔了一下,看看女子刚才走去的方向,然后,拍拍自己汗津津的脑门,“唉,老糊涂喽,怎么能那样给年轻人说话唦?”接着,老头儿又笑笑,拉长声音说:“唉,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
冬天来了,山风从身后的福安山上落下来,冷飕飕的,南河滩路边当然更冷。老安正要张罗着在他的棚子里生火,南河滩开始拆迁了。原本挤不上车的南河滩车站,一下子成了荒郊野外几块孤零零看上去就冷冰冰的站牌。
老安在南河滩租住的是村子最里边山脚下的一间、应该说半间临街的小窝棚,一个月租金才两百块,但也要拆迁。不知道从四川来从安徽来还是从别的地方来、在南河滩一家伙呆了十多年的著名的外地人“补鞋的老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家伙什,准备搬家。
“老伙计,要走了?”和老安岁数差不多、块头比老安大两圈的房东老白问老安。
“是喽,拆迁了,不走又能咋样唦?”老安嗓子有些沙哑地说。
“准备搬哪儿呀?四王府也拆了,普兰店也拆了。丰户营还没拆,要不搬哪儿吧,老伙计?我在丰户营有亲戚,还是村干部,我去给你说说,找个好地儿,保管也没人敢欺负你。”
老安看看老白,叹口气,说:“谢谢喽,老伙计!岁数大喽,过年就六十整喽,哪儿也去不了唦。这就回安徽,和老婆子过几天安稳日子。”
老白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压低嗓音问:“老伙计,你在我家住了有十来年了吧?咱哥俩还算合得来吧?我一直也没好意思问你,这会儿你要走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四川人,咋着老伴儿在安徽啊?四川人还是安徽人?”
老安看了看老白。老哥俩的确合得来,有事没事就在一起闲聊,偶尔还在一起喝二两,许多时候,老白还老是坐在老安的棚子里和他聊。不过,十多年了,房东没问过关于房客的传说,房客也没主动说起过。
“江湖中人嘛,就那样碰上了唦,瞎猫撞上死耗子唦!”老安乐呵呵地说。老白看到,老家伙两只双眼皮老眼睛里透着一种得意和自豪,他甚至还看出了一丝小孩子一样的调皮。
“你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个老江湖!”老白笑骂。
老安又叹口气,看着老白,“唉,在外边跑了这么多年喽,也攒了点儿钱,给她的儿子娶了娶媳妇,盖了楼房,把她闺女也打发出去了,就剩我们老两口唦,该过几年安稳日子喽!”瘦削的西南人脸庞上挂着一缕缕安心的笑,蛮开心,蛮带劲儿。
“哦,老伙计,是这么回事儿呀!你这老家伙,嘴巴挺严的,平时那么喜欢瞎扯,从没听你说过是这么个情况。”
老安呵呵乐一乐,“自家的苦,给外人说那么多做啥子么?外人又不能替你受着。”顿了顿,又说,“自家的福气,也不好意思给外人说唦,自家睡觉慢慢砸吧嘴儿就是喽!”
房东老头儿看看补鞋匠老头儿,低声说:“老安,老伙计,我说话不中听,可话糙理不糙,你这么长年累月在外挣钱,挣的钱都给了人家的孩子,你亏不亏呀?万一孩子将来不孝顺你,你可后悔吧!”
“亏啥子嘛!不是我老安亲生的,是我老伴儿亲生的,也就等于是我老安的亲孩子唦!孝顺不孝顺,那是他们的事儿喽。就是亲生的,不孝顺你,你又有啥法子么?再说了,现在日子好过了,我自己也还存着点钱,够我和老婆子养老的喽,怕啥子么?”
老白看着老安,半晌没说话。停了一会,他轻声说:“老伙计,我真服你,真敬你!”
老安笑笑,瘦削的脸庞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他老家的猕猴,“儿子娶了媳妇了,孙子都五六岁了,闺女也出嫁了,就剩我们老两口唦,该享几年清福喽。”
“嗯,老伙计,你晚年一准儿幸福!你要不幸福,玉皇大帝就是龟孙!”老白认真地说,还特意加了一句,“一准儿幸福,一准儿!”
老安呵呵笑笑,“谢谢喽,老伙计,谢谢你的吉言喽!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带着老婆子来这儿喽,不是来这儿支补鞋摊子,带着老婆子,来香山逛逛,到八大处烧烧香。说不定,咱老哥俩还能碰见唦。”
“一准儿能碰上,一准儿!不光带着老婆子来,也带上儿子闺女、孙子外孙。我老白做东,请你们一家子吃羊蝎子喝二锅头,带你们到处逛逛;不光在香山这边儿逛,还去城里,去故宫,去天安门广场,去颐和园、圆明园!”
老安脸上哆嗦了一下。他扭过脸,很快又转过脸,冲老白捧个佛,连声说:“谢谢喽,老伙计,谢谢喽!我老安一准儿来,一准儿来!说实话唦,在北京十来年了,还真没去过老佛爷住的地儿,圆明园颐和园也没去过,就去过一回天安门广场,不要钱唦!”
“嗬!这么一说,老伙计,你更得带着老婆孩子来了,不但去天安门广场,也去紫禁城,去颐和园、圆明园,我带你们去,吃羊蝎子,喝二锅头。一定要来,老伙计,一定来!”
“一准儿来!一准儿来!”
老安又冲老白拱拱手,还点了点头。然后,拖着不大一堆儿行李,向公交车站走去……
老白站在窝棚前,看着老安的背影。南河滩著名的“补鞋的老安”转过一道冬青绿篱,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