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打瓦开始骂了：“都来看看，日你妈老劳改犯、小劳改犯，都出在一家子了！日你妈，偷鱼就偷鱼呗，还他妈放水！我说草塘里水咋下去恁快哩，原来是小劳改犯偷着放的！”我妈也在场，她哭着说：“你说他偷鱼，我咋没见他拿鱼回家哩？”张打瓦说：“他拿不拿回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叫他自个说说，我冤枉他没？”我爹不吭声，他不埋怨我，也不支持我。他一天难得说两句话。我妈一直问我，鱼偷哪儿去了？鱼偷哪儿去了？我说：“拿街上卖了！”张打瓦问：“卖了？钱呢？”我说：“花了！”张打瓦：“花了？花哪儿了？”
　　 这时候，我看见大婷背着小孩过来了，她站在人群中，老想张嘴，我怕她说出实情，遂大声说：“买肉吃了！卤肉，香喷喷的！我说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死到五黄六月！吃不着今年的新米！我偷鱼了怎么样？有人比我吃的多得多呢！你能吃，我咋不能吃？”我是情急之中才说这话的。那些狠话，都是村里人赌咒发誓常说的。这些毒誓早已深入我的骨髓！在家老妈管，在外队长管，还活得什么劲儿呀！现在，反正我妈已经知道了。横下一条心，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如早死早托生！
　　 人们也许不在乎我赌了什么咒，我死不死也与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他们听到了我最后的两句话，这话他们早就想说了，只是他们不敢说。这时，有几个人扭头离开了。有人问：“今儿还出工不出了？不出，俺们赶集去了。”张打瓦说：“我看哪个狗日的敢走？”又说：“排长，给胡临送公社学习班里去喝两天四个眼儿稀饭！”“四个眼儿稀饭”就是能照见自己两只眼的稀汤，听说，我们公社专门有一间屋子关着一些调皮捣蛋的人，美其名曰：学习班。
　　 民兵排长说：“队长啊，别跟一个毛蛋孩子一般见识。你送去，公社还不一定接收呢！”民兵排长对我不错，也是我的劳动换来的，他老婆有个弟弟在黑龙江当兵，经常来信，他两口子都不认字，每封信都是我给他们念，给他们回。
　　 张打瓦说：“这家伙将来也是劳改犯的料！庆等着政府送劳改队了！日你妈再看着你去草塘、去秫秫地，老子打断你两条腿！”他吩咐他的三儿子福喜：“给我扣掉他300分！”又对着人群说：“狗日的都赶集去吧！今儿不干活了！”
　　 回到家里，我妈拿破鞋把我打的鼻青脸肿。不是我爹拉着，她打算把我打死。村里人都知道，我家的“家暴”很严重，我兄妹四个几乎每天都被我妈骂，被我妈打。我妈爱生产队胜过爱我爹，爱邻居胜过爱儿女。我爹坐牢期间，她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了那个疯狂的年代。第一个拉着牲口入社，没日没夜地收废铜烂铁，到处给人家调节家庭纠纷，比生产队长还生产队长。我妈不识一个字，却有超强的记忆力，全生产队谁家的孩子生辰八字她都记得。有孩子长大了，要说亲事了，人家父母倒忘了出生年月，都跑来问她。她这么辛劳也不能说没一点收获，就是我爹少挨些批斗或者批斗的时候，人们不说正题，光打岔。
　　 挨打归挨打，牛还得放，水还得挑。次日早起，我给彭大娘挑去两桶水，彭大娘对我说：“别挑了胡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这个事儿传出去了，还咋给你做媒呀？俺不想看着你白花力气。”不挑就不挑，好像我要挑似的。两桶水还没有倒进她家水缸，我就挑自己家里去了。井水，总比塘水好喝。
　　 放牛时，我不敢去“草塘”捞“油草”了，也不敢去秫秫地打秫秫叶儿了。张打瓦剥夺了我护青的权力，可我恨他还没有恨我自个厉害。大婷已经提醒，这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不听她的呢？听她的话，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他妈的，张打瓦咋看出问题了？我一点都不明白！我猜想，有可能是他看出了草塘水下去太快，以为有地漏子，在寻找地漏子的时候，找到了秫秫地；或许是他问过“碾子”了，“碾子”是不会说谎的。反正我认为万无一失的事情出了纰漏，说什么都难以原谅我自己。好在没有把大婷牵扯进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不知道大婷的母牛给婆婆放，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她还去秫秫地找我吗？我在截港沟埂上放牛，不敢靠近秫秫地了。靠得太近，秫秫地挡住了通往村庄的路，大婷来了也看不见。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从村子里走来一个人，这让我眼睛猛地一亮。那人很像大婷的身材。但他戴着草帽，看不清面目。手里既没有牵牛，也没有抱孩子。再往近处走，就被秫秫地遮住了。过了一碗饭的时间，队长张打瓦骑着破自行车也来了，他是从东南方向的镇子上来的。他把自行车扎在路边，背着手钻进秫秫地了。他来干什么？是不是他也想学我的手段捉鱼？这似乎没有必要，因为他可以明目张胆的地捉鱼。或者他想进一步调查我的罪证？最后把我送到公社“学习班”去喝稀饭？我偷鱼，破坏公物，是个坏蛋，关起来也不冤枉。
　　 张打瓦进入秫秫地，像石沉大海似的，无声无息。我突然性起，飞跑着来到自行车停放处，快速地把他自行车气门芯拔了。我回到原地，又过一顿饭的时间，太阳都跑到秫秫地西边了，张打瓦才跑出来。他跑出来时衣衫不整，赤裸上半身，就穿了一条灰布裤子，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把，刚上去，自行车就倒了，把他摔在路边，但他那只手还是捂着嘴不松手。爬起来捏了捏自行车胎，掉头就往镇子上跑，像救火一样急。
　　 张打瓦从镇子上回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都蹲在村庄中间的一条下水道两边吃饭，吸吸溜溜的吃饭声像生命恋曲一样动听。人们看见张打瓦回来，站起来跟他说话，他捂着嘴，并不回答。
　　 从此，张打瓦就好像吃了哑药，不跟社员们说话，也不跟老婆、儿子们说话，见了大队干部也不说话。不说话就没法骂人了，没法当生产队长了！大队干部宣布：生产队长一职暂时由民兵排长张改朝兼任。
　　 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后来有人说：张打瓦没有舌头尖儿了，是自己不小心咬的。本来还连着的，去镇子上接，医生说没那技术，叫去县城。去了县城人民医院，医生说，来迟了，去北京也不行，接上也是死肉。最后就截掉了。
　　 张打瓦不干生产队长了，我也就获得了“自由”。我仍然每天都到秫秫地，放牛、看画书。我想等大婷和狗蛋来放牛，但他们一直没有来。有一天，我借口去挑井水，路过大婷家，看见她家门上挂了一把铁锁。这把锁紧紧地锁住了我的那点欲望。
　　 但我相信大婷还会回来的。我坐在截岗沟的土埂上，听着秫秫地松涛一样的响声发呆。一只孤独的老鹰在我头顶盘旋，弯钩般的铁喙里发出“嘘嘘”的啸叫，引诱着猎物。这只时常出现的老鹰，加深我对大婷的思念。我很后悔那天黄昏没有继续下去。此时，我最想做的，就是像老鹰一样发出“大婷”、“大婷”的啸叫。
　　 代理队长张改朝又让我“护青”了。并且主要“护”那片秫秫地，饥饿年代什么都好吃。刘秀在逃亡挨饿的时候还喜欢喝“麦仁汤”哩！休耕的秫秫地比水稻、黄豆、花生种得早，也就成熟得早，成了小偷惦记的尤物，偷们拿着剪刀，潜入秫秫地，一剪就是一麻袋。
　　 我依然和碾子做搭档。在我被取消“护青”资格的那些天里，他就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夜空。人们嫌他脏，身上虱子多，都不让他靠近。我恢复“护青”，最高兴的莫过于碾子。晚上，我们来到秫秫地，摊好地铺，我要跟碾子做个游戏，我让碾子对着秫秫地喊“大婷”。碾子似乎很愿意执行这个任务。碾子有节奏地喊着“大婷”。碾子在喊“大婷”的时候，我坐在我和大婷常坐的那个地方凝神倾听。“大婷……大婷……”，碾子的声音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