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泽久的家，是一个复杂的大家庭，嫁进门，她才知道，张家上有高堂父母，下有亡妻留下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招娣只比她小了五岁，二女儿来娣九岁，而最小的儿子小强却才四岁。对于静贤来说，尴尬的不仅仅有年龄上的难堪，还有许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嫁进门不久，张泽久把三个孩子叫到近边让他们叫妈妈，大女儿招娣“嗤嗤”几声冷笑对着满脸通红的她怪声怪气躬身喊了声：“妈妈姐。”接着来娣来了个依葫芦画瓢，只有小强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妈妈。”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嫁进门的静贤还是很快担起了妈妈的责任，而这，与爱情无关。失落的母爱一度回归了，静贤慢慢地把对亲生儿子的刻骨思念转移给了四岁的小强，每晚，她给孩子唱摇篮曲、讲故事，她细心地给孩子喂食、带着睡觉，对另外两个形如妹妹的招娣来娣，虽然她们一开始使尽了各种伎俩排斥她、戏弄她，她们甚至在她的内衣里放进了虫子，把她和张泽久的蚊帐剪了洞……可她还是竭尽了努力化解了她们的怨怼。她无怨无悔地为她们缝衣服，做布鞋，对她们嘘寒问暖……
　　 对于静贤来说，不管怎么说生活的船似乎再一次开进了平静的港湾，她伺奉公婆，勤勉持家，相夫教子，只是，每每夜深人静她还是会想起她和李浩旻的过去，想起她和他的儿子，她不知道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儿子会不会哭，会不会因为没有奶吃而生病，也有过那么几次，思念到心痛的她偷偷地去过李家的老宅，可是每次，她都只能失望而归，因为曾经的情已经断了，如今的她已经嫁做他人妇。
　　 嫁给张泽久后第二年，静贤再次有了身孕，此后九个月，她生下了她与张泽久的第一个女儿——莲香。
　　 莲香的出生弥合了她和张泽久之间长久以来情感上的疏离，孩子满月后的那一夜，张泽久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他说：“其实，你嫁给我之前，我就知道你所有的事情，那些事情又怎么能怪你？我也知道你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情才于无奈之下嫁给了我。对于你来说，这是大委屈。我人长得难看，年纪又大，还拖了三个拖油瓶。可是，对于我来说，你能嫁给我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又何其不是我的幸运。静贤，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过去的那些不开心都忘了吧，你要是实在想那个孩子的话，我可以陪着你去一次李家，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大家推心置腹的谈谈。我知道，孩子是你的心头肉。老实说，你憋在心里，我看着也难受。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大哥哥，我既是你的哥哥也是你的老公，你以后有什么委屈和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好好爱护你的。”
　　 那一刻，听了他的话，她突然有了哭的冲动，她嘤嘤嗡嗡地说：“不管怎么说，是你给了我一个家。我感谢你这两年来对我所有的好。”
　　 “这些都不要说了，对你好，在我是应该的，因为你是我的老婆。两年多来，你的辛苦和贤惠我也都看在眼里，其实，在我的心里，你是一株真正的夜来香。每个人对夜来香的理解是不同的，看法也是不同的。也许在有些人的眼里，夜来香是害人的花。可在我看来，夜来香就是女人花，她的含义是香甜更是聪慧。老实说，自从招娣妈死的那日起，我们的家就进入了黑夜，暗无天日的黑夜。在这样的黑夜里，我看不到天亮，听不到风吹的声音。我以为，从那以后，我和我的三个孩子会一直在黑夜里过日子。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之后，我，我们这个家才再一次看到了希望，才走出了黑夜，这个家才像个家了。”
　　
　　 七
　　 时光荏苒，国共之间的战争已经进入到最后的白热化阶段，国民党的兵士走了又来了。转眼间，静贤嫁给张泽久已经六年了。六年里，静贤和张泽久先后送走了因半身不遂和流弹打瞎了一只眼睛的年事已老的公公和婆婆。
　　 战争，使得时光变得风雨飘摇，使得生命变得战战兢兢、岌岌可危。期间，静贤和张泽久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小华，而这期间，张泽久的大女儿招娣因为痛恨国民党的倒行逆施，在得到了张泽久首肯后去共产党的部队当了卫生兵。而当了兵之后的招娣直到全国大解放才回了一次家，此后又去了大城市，直到后来因为患病而回到静贤的身边，这是后话。
　　 静贤父亲的油作坊最终因为战争而倒闭了，此后赋闲的父亲却到死都没有踏进过张家一步。在他，还是耿耿于怀着静贤给他曾经带来的羞辱。而母亲倒是带着贵根在她生下莲香后来过好多次，从母亲的话里，她也影影绰绰知道了一些李家的情况。母亲说，她也曾经托人打听过，那个李浩旻的嫂子老婆对那个孩子一直很好。话里话外，母亲要她放下那颗牵挂的心，让她在张家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主人。而从贵根的话里，她还知道了另外一些隐情。贵根说：李大哥在她走后，曾经偷偷找过他问过他几次，他对那次于迫不得已下对他进行的捆绑行为做了解释。他问贵根，姐姐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李浩旻还自言自语说：“都是我害了她。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是一个负心的人。静贤为我，为孩子受了太多的委屈。以后，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等孩子大了我会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亲妈。”当然，说到父亲，就在一年多前，父亲临终前几天，还是让贵根来喊了她，让她和张泽久回去了一次。
　　 那次，屏退了众人后，父亲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拉住了她的手，父亲对她说：“贤儿，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了那件事情，我们父女俩的心里都结着大疙瘩。之前的事情我们不说了，如今看到你和张泽久平静的生活，我的心也就稍安了。以后，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至于当年的那个孩子，其实，气愤之后我也曾经细想过，不管怎么说，他终归是我赵门女儿生下的孩子。其实，那次，我并不是真心要摔死他，你想，要真的想摔死他我还用大张旗鼓地喊？还举着他一直不放手？唉，我的静贤呀，那一刻，你爸爸的心里也是万箭穿心哪。这些过去了的事情我不说了。不说了。就在你这次回来前，我已经和你妈商量说定了，那两间房子以后除了静贤你，任何人都不能动。房子就属于你和那个孩子。但是，切记，那是用作以防万一的。”那天临别，父亲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袋银元。父亲说：“这原是给你准备的陪嫁，今天给你算是补偿，你拿着，以后做个备用。”
　　 话说父亲死后大概一年多的这一天，小强正带着莲香在场院里玩耍，最小的小华正在摇篮里睡觉，已经十五岁的来娣正坐在静贤身边做针线说话。
　　 五年里，静贤的宽容大度、忍辱负重最终彻底融化了姐妹俩的仇视排斥心理，从心里姐妹俩已经真正把静贤当成了亲人，这从招娣去当兵的前夜与静贤彻夜躺在一张床上和来娣与静贤几乎形影不离的亲密度就可能看出。当然，她们的称呼还是带着一种特质，她们叫她“妈姐。”对此，张泽久曾经不止一次地批评过两个孩子的没有规矩，而静贤则说：“称呼只是个代号，她们怎么叫顺口就怎么叫。说真心话，我倒喜欢她们叫我妈姐，这样显得亲密。”
　　 话说那一天的午后，两个人正说着话做着针线活，小强突然冲进来喊“妈妈，外面有人找。”
　　 静贤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小强来到了场院，就见两个六七岁的男女孩子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左右手牵着。见到静贤，那个女人连忙指使孩子们叫妈妈，之后，静贤才知道，眼前那个名叫振宇的男孩就是她日思夜想了好久的她与李浩旻生的儿子，而那个稍大的女孩子则是李浩旻大哥的遗腹子女儿。事后，通过女人的叙说，她才知道就在不久前，国民党的飞机在李家堡的村庄扔下了炸弹，村子里的很多人都在那场灾难中丧了身，而李浩旻和他的老婆、恰恰也在里边。好在当时，这两个孩子跟着眼前这个女人和老公恰好出了村。
　　 女人说，这次去城里也算孩子和她夫妇俩命大躲过了一劫。说完女人对静贤说：“静贤妹子，现在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没有了家，我和我当家的思来想去，你是振宇的亲妈，孩子只有呆在你的身边才是正事。至于这个女孩子你要是为难，我就带着孩子回去。”
　　 “没有为难处，留下了振宇，再让女孩子走，这不活活拆散了姐弟么。让两个孩子都留下，这里以后就是孩子的家。”静贤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不料话却被门外走进的张泽久接了过去。
　　 从那以后，静贤与李浩旻的儿子回到了静贤的身边，成了她和张泽久的儿子，而李浩旻大哥大嫂的女儿岁梅也成了她和张泽久的养女。当然，张泽久还是保留了孩子们的李姓。
　　
　　 八
　　 战争终于结束了，这一年，全国解放了，所有的中国人都心花怒放了，因为，从此以后，他们不用再担心战争对生命的毁灭、对生灵的涂炭，人们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可以静守岁月的安好了。
　　 这一天，对于静贤一家来说，是欢喜的一天，因为，他们离家两年的女儿招娣从部队回来看望张泽久和静贤他们了。虽然，回来的时间很短很短，却也了却了相互间的思念和牵挂。回家的细节自是无需细说，只说，当招娣再一次告别静贤的时候，静贤的眼中流出了眼泪，她一遍遍地叮嘱招娣要常回家看看。而招娣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喊：“妈姐。您放心，我会一直记着您对我们的好的。如今全国解放了，不久，我就会向部队申请，我会回来陪您和爸爸的。”
　　 同年，岁梅、振宇和小强已经去学校读书两年了，来娣高小也已经毕业，莲香也上了学，只有小华因为年幼尚在家呆着。
　　 可以说，这是一个欣欣向荣、走在希望的田野里的大家庭。按说，好日子已经来临，春风已经吹进千家万户，却不料，就在这一年初冬的一天，招娣突然由战友从部队送了回来，而送回来的原因是因为她得了肺结核。战友告诉静贤，招娣原是在部队医院治疗的，可是在经历了一个阶段的治疗后病情一直不见起色，而招娣又坚决要求回家养病，于是，拗不过她的执拗，部队首长在斟酌之后同意了招娣的要求，派了她们两个把她送了回来。
　　 为了替招娣继续治病，静贤拿出了父亲给她的银元，那个时候人民币已经替代了银元的功能，静贤就把银元兑换成了人民币，一个银元兑换二元五毛，二十个银元就是五十元。静贤用这五十元带着招娣去找了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经过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调理，招娣的病终于大见起色。
　　 这一个多月里，静贤专门辟了一间静室给招娣养病，她知道肺结核是需要营养的病，为此，她为她开小灶，想方设法为她调理。肺结核，除了在吃的方面需要细心调理外还得注意防传染，静贤的家是个大家，孩子又多，这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一段时间对于静贤来说不但是辛苦的，也是费心的。为了防止肺病的传染，但凡涉及到招娣的一应事情，大到带她看病，小到为她洗衣做饭她都亲力亲为。为此，张泽久不止一次地说过：“静贤，还是让我来伺候招娣吧。再怎么说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够一直辛苦你。”
　　 “招娣叫我妈，她就是我的女儿。再说，女儿是个大姑娘了，你一个男人也不方便。再说你又常常头晕眼花的。还是我来好了。”
　　 招娣的病经过了大半年的调理终于好了，此后，招娣回到部队申请了退伍，便再一次回到了家。第二年，招娣顺利出嫁给了如今已经转业到小镇的一位曾经的战友，当然，因为男方孤儿的身份，在静贤的主导下，张泽久和她从他们家的房子里另外给小两口腾出了一间房，此后，招娣生子后，又由静贤包揽了带孩子的一应事务。直到他们搬出老屋。
　　 对于静贤来说，招娣病愈出嫁又生子，这是一块大石头完完整整落了地。可是，令静贤始料未及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这一波，是绝对的惊天大波浪。
　　
　　 九
　　 招娣夫妇搬出老屋后大概半年的一个深夜，张泽久突然口角歪斜意识丧失了。而且短短的两天竟然不治而亡了，而这一年，他才刚刚四十七岁。
　　 张泽久的暴亡坍塌了家的顶梁柱，一夜间，静贤苍老了十年，伤痛的同时，她不知道接下来她将如何面对这一切——十六岁的来娣，十二岁的小强和十岁的岁梅、九岁的振宇，还有八岁的莲香、未满四岁的小华。
　　 生活给静贤出了一道无解的难题，一夜间，这个家陷入了黑暗的境地。她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藤，而藤蔓上结满了未熟的瓜秧。这些瓜秧是她和张泽久的希望，更是他们这个家的明天。假如说，原先的她身后还有山一样的张泽久支撑着的话，那么从今以后，她所依靠的大山已经没有了。从今以后，她得带着这些孩子艰难跋涉在生活的路上。不管前路多难，多苦。
　　 张泽久死后不久，好心的邻里来劝，姐姐妹妹们也纷纷上门来相劝，他们说：实在不行，就再把自己嫁一次吧。
　　 她摇摇头答：“我嫁了，这些孩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邻居刘姐说：“静贤，说句不好听的，你还年轻，总不能把自己绑在张家这棵树上吊死。”
　　 大姐替她分析：“张家的来娣和小强已经长大，他们本来就不是你的血脉。再说，那个招娣已经成家，作为大姐，于情于理，她都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帮着扶着弟弟妹妹。”
　　 二姐说：“实在不行，那个岁梅，可以送还李家，李浩旻死了，但他们李家族户里应该还有人。你，又不是欠着他李浩旻的，凭什么要替他养着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