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动辄罢工，做生意的随意罢市。街上一闹，那些在学堂里潜心读书的学生娃坐不住了，人人热血沸腾，个个激情澎湃，河东的跑到河西去串联，河西的跑到河东来游行，一会儿反封建，一会儿反买办，一会儿是声援，一会儿是抗议，每过三五天就拉着个横幅在大街上扯开嗓子痛彻心扉地大喊大叫，今天打倒这，明天铲除那，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就连女学生也跟着闹起来了，不再矜持，不再腼腆，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斜襟白衬衣和一条蓝色短裙，手里拿着一面写了标语的小旗，齐刷刷地冲官府而去。在那段时间，人们看到官府门前时常被青年男女学生围得水泄不通，请愿、交涉，一波接着一波；静坐、罢课，一浪高过一浪。这也难怪，国文课里已不再讲授那些“子曰”和“三纲五常”，经常一堂课下来，师生们就为一个某某主义争得面红耳赤。
　　 有那样一年，一支叽里咕噜说着鸟语的外国军队从北边一路烧杀抢掠奔城而来。白晃晃的刺刀上挑着一面膏药旗帜，脚上清一色的马扎踏得“趵趵”直响，杀气腾腾地扑向城池。一进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吓得城里老少妇孺赶紧往乡下逃，昔日车水马龙的城市空空荡荡，肃杀一片。也有不怕死的人迅速组成抵抗力量，凭借河流这道天然屏障与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东西殊死拼杀。别看城里人平时像一盘散沙，但到城毁人亡的节骨眼上，却即刻摒弃前嫌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同仇敌忾。撤退到城外的部队亡命地扑杀回来，留在城里的人们抄起家伙纷纷响应……大不了不要这条命，就不信宰不了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一寸山河一寸血，城里哪条小巷流淌的不是鲜红的人血？没出几年，那群曾经气焰嚣张的王八羔子就耷拉着脑袋，乖乖地举起双手投降而去。
　　 战争过后，虽然出现了零星几次兵戎相见的事件，甚或还有一次大规模的部队兵临城下，但就在临战前那一刻，城里守军却出人意料地通电起义，终归使城市避免了炮火的洗礼。这一天，男人们手舞足蹈地将锣敲得震天价响，女人们屁股甩得像两瓣花儿似地扭着秧歌，一番欢天喜地的庆祝过后，城市获得了新生。青青的石板巷里叫卖声不断，河边码头上到处都是“杭育杭育”劳作的场景。最开心的要数那些青年男女，不仅可以聚在一起学习文化知识，而且还能不通过媒妁之言自由恋爱了。月光如水一样泻在秋夜的河堤上，一对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或比肩而坐或牵手漫步。前些年因把河堤边当作了枪杀人的刑场，胆小的人对这段河堤唯恐避之而不及，而今，这里却成了散发着罗曼蒂克情调的“爱之堤”。似乎什么都在变，唯有河流一如既往地涣涣流荡着，用它固有的方式见证着城市的变迁和人们的喜怒哀乐。
　　 那个年代，人们好像特有热情，不但一天到晚笑意泻在脸上，而且做什么事情都舍得出力。没几年的工夫，就对城市下游的几处河道进行了裁弯取直。河道拉直了，河里的水下泄得更快，一连几场大洪水都没给城市造成什么损失。与此同时，还在城市上游的河流上修建了一座发电厂。有电了，工厂的机器一天到晚“轰鸣”着响个不停，一批批生活用品从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运出；商场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营业时间也相继推迟。电线接到了临河每家每户，供电那天，他们将煤油灯悄悄地收了起来，一家人黑咕隆咚地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时辰一到，爷爷或者奶奶这些家里最年长的人，被簇拥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开关边，用激动而哆嗦的手攥着开关绳索轻轻地一扯，那悬在房子中间的电灯就亮了！“哦……哦……”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欢乐声，一束束亮光射向漆黑的窗外。
　　 激情依然在燃烧。大队的城市人马唱着嘹亮的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到了河流的源头，在那儿垒砌几孔土窑，试图大炼钢铁。缺乏矿石，就动员附近村民砸锅卖铁；缺乏燃料，就抡起板斧将山上的参天大树砍个精光。熊熊燃烧的炉火将夜色照得通亮，也将河水映得红红的一片。夜以继日地劳作过后，人们来不及揩去脸上的烟灰，急切地从土窑里抬出了乌黑乌黑的铁坨坨。不久，人马撤回了城里，突兀的山上，丢下的那些铁坨坨很是扎眼。这年夏天，山洪爆发，洪水将光秃秃的山头冲刷得变成了齐整整的平地，浓浓黄汤似的河水打城市滚滚流过，河水的泥腥气熏得临河而居的人们恶心了好几天。恶心的事儿并没有因为黄汤似的洪水过后而停止，往后的两三年里，只要河里一涨水，就有肚子鼓得老大的尸体接二连三地打河心漂过。
　　 死人的事情虽然经常发生，但城市人口增长的速度却很快。后来有人诙谐地说，这个原因应该是精神生活贫乏所致，无事可干的夫妻不做那事儿还能干什么？可事实是，那个时代人们并不缺乏精神生活。前一天刚庆祝了“最高指示”，后一天就来了“英明决策”。街上热热闹闹的游行队伍几乎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大街小巷动不动就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胸前佩戴着个像章，口袋里揣着个“红本本”，左臂上缠着个红袖章，“革命小将”们提着一把大榔头在城里寻丝觅缝地“破四旧”。听说当年那座镇河神的宝塔是沿河最早建的一座宝塔后，几路“革命小将”蜂拥而至，几榔头下去，就砸得满是青苔的宝塔轰然倒下。破光了“四旧”，就抓特务。忽儿传说特务要破坏位于城市上游的发电厂，忽儿又说特务会在洪水季节炸毁城市上游的河堤，大批“革命小将”不分白天黑夜地潜伏在河堤上，就企羡抓特务一个现行。有一天清晨，一个头戴草帽，手拎一个箢箕和一把小锄头的老农出现在河堤上，形迹可疑的他一下子东张西望，一下子用小锄头在堤上扒来扒去……咦，那箢箕里还盖着稻草，不是盖的炸药是什么？敢情狡猾的特务化妆成老农在大堤上埋炸药！狗特务，你再狡猾，怎么也逃不过我们这些“革命小将”的火眼金睛啊！
　　 “站住———”一声断喝，端着红缨枪的“革命小将”从隐蔽处飞身跃出，像铁桶一样紧紧地围住老农。胆大的“革命小将”从吓得瑟瑟发抖的老农手里抢过箢箕，急急地掀开稻草一看，原来是刚捡的一箢箕臭不可闻的狗屎！
　　 即使没抓到特务，可阶级斗争这根紧绷的弦却不能放松。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一句顶一万句的语录也必须天天背月月背。说句实话，忙乎了十天半月也没抓到特务一根汗毛的“革命小将”们也有些泄气了，但精力过人的他们很快想出了一个损招：拦住街上看不顺眼的人背诵语录，稍一结巴，晚上就集中起来办学习班。昏暗的灯光下，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主持人端着个大白洋瓷缸“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茶，严肃地道：“同志们，请安静！在开展生动活泼的政治学习之前，我先讲一讲形式。现在，国际形式不是不好，而是一派大好！在欧洲，有一盏明灯，叫阿尔巴尼亚……”听到这，一个懵里懵懂的人霍然站起来，义正辞严地指着主持人责骂道：“你个蠢宝！泥巴可以做明灯吗？”引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正襟危坐的主持人却铁青着脸，“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胡扯！是泥巴吗？是阿尔巴尼亚！”光学习也不行，还必须有行动，这样才算“活学活用”。扯个结婚证什么的，得背诵一段语录；看到国营商店里那些秀色可餐的食品，边咽口水边自个儿狠狠地“斗私批修”；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饿极了的小孩子端起碗就往口里扒……哎，慢点，还没跳“忠字舞”哩，先吃饭岂不是大逆不道？
　　 说到吃饭，吃饭还真成了一个大问题！牙婆细崽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都会吃。可一个月的粮食是定量了的，不勒紧裤腰带控制食量，就会吃了上顿没下顿。讲则见闻。有人提着裤衩从公共厕所出来，迎面碰上进厕所的街坊邻舍，就会问：“您吃了没？”那个从厕所出来的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吃过了，您还没吃吧？”不管什么地方一见面，谈的都是“吃”，可见吃的东西是何等奇缺！有人为吃一顿肉凌晨两三点钟就去排队，有人为没买到几块香干子急得“哇哇”大哭，有人因倒腾几包豆豉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捉了去，有人因贩卖小菜被抓去游街示众……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人们对物质生活的诉求。仿佛就是一场梦，清醒过后的人们不再留念那些豪言壮语，而是一头扎进了创造财富的激流中。此时，城市大街小巷里的商店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家，手工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财富在急剧扩张，没过几年，有人就将作坊扩大成了工厂，股股浓烟萦绕在城市的上空，“哗哗”污水排进了穿城而过的河流，每个排污口都是一道黑色的水帘，成片的死鱼漂在河面上，散发出一阵阵剧烈的恶臭。很多人就是这样的想法：河里的水臭了就先让它臭去吧，有钱了什么事情办不好？
　　 人的欲望就像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的不是溪水，而是各种念想。无数的人聚集到城市，就有无数条欲望小溪汇集成河，城市就如一条永远也不会干涸的欲望之河，随时都可能掀起狂飙巨浪。而且，城市的发展，往往就因为两条河：一条是穿城而过的河流，河里流动的水，是城市人赖以生存的根本；一条是欲望之河，河里流动的是欲，是城市人行动的原初动力。这两条看似不搭界的河却常常也会暗自较劲，此消彼长。欲望之河波涛汹涌，穿城而过的河流就会遭殃；穿城而过的河流耍下性子，欲望之河就会下挫。只是在这两条河的较量中，似乎穿城而过的河流总是受制于欲望之河，而堵塞和污染欲望之河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类自己。人们在欲望的驱使下，毫无节制地向河流索取，掠夺性的占有河流的资源，几乎就没曾考虑过河流的感受，是欢乐还是痛苦？是舒畅还是苦闷？春夏秋冬，日升日落，河水却自始至终地流淌着。或许激流跌宕的河流从来就不知道喊疼，或许波澜壮阔的河流压根就没把人们的无知放在眼里，依旧不屑一顾，纵横奔腾。时而气势磅礴、狂飙横澜，时而浮光跃金、浪恬波静，以其特有的气概和灵韵，一味地感召着人们前行。
　　 这期间还发生了很多故事，或美丽或忧伤，或诡秘或蹊跷，倘若要写一本书，那将是一部厚厚的鸿篇巨著。但时间宛若河水一样，不知不觉地就流了过去，一晃便到了21世纪。彼时，乡下人只需要攒足钱在城里买一套住宅，就可以扬眉吐气地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而原本从乡村迁徙而来的城里人却只能被绑架在城市里，再也回不到乡村。即使竞争压力再大，也不会寻得一个慰藉的地方，故乡，那只是贮存在脑海里的一道风景。快捷的生活需要便利的交通，河流上，一座座彩虹似的桥梁凌空飞架。城市在不断地长高长大，却依旧改变不了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局面。当城市外围不再有可供扩展的土地时，便开始在河流上寻找空间，尽一切可能围堵和挤压河流。现代人不再相信河神那一套鬼把戏，要防止洪水袭击城市，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坚硬的石块垒砌护坡。在河水枯竭的冬天，护坡工程启动，待到第二年春天，两岸的河边都是笔陡的青石防护墙了。原本宽敞的河道变得逼仄，滔滔洪水打河中流过，不再是浩浩汤汤，而是尖瘦和湍急。
　　 河岸也不叫河岸了，叫滨江公园或者沿江风光带。春风撩人，花香扑鼻，人们三三两两的在沿江风光带漫游。有人在看着河水发呆，河水仿佛颇契合他们的心境，有时很凝重，就似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有时很轻盈，活像一个乖巧的孩童；有时很平静，宛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临水而居，择水而憩，这不仅仅是人类物质欲望的彰显，更是人类精神追求的满足。由当年小作坊老板摇身一变成为富翁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的商机，使尽一切手段低价收购沿河的地块，想尽一切办法赶走那些世世代代住在河边的人们，然后，将河边那些破败不堪的建筑迅即拆除，盖起了一栋栋现代化的高档住宅。很多城市人就是做一辈子“房奴”也要跻身河边的高档住宅，那是一个人成功和地位的象征！住在河边，目光所及不再是钢筋水泥的建筑和屁股后冒着黑烟的汽车，而是满眼清流银波、浪花朵朵，谁不乐哉？先前，住在河边的人们渴了就直接用双手捧喝河水，那一捧甘冽的河水一半喝进了乐呵呵的嘴里，一半却飘洒在风中。后来，从河里取水制成自来水，只要将水龙头开关一拧，“哗啦哗啦”的自来水就流了出来，喝上一口，好不舒坦。遗憾的是，当人们发觉很多事情其实有钱也办不好时，却只能望河兴叹了！如今，就因为河流承载了太多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有害物质，而无人敢轻易去撩拨那一江碧水了！夜幕降临时，住在河边高档住宅里的那些人悠闲地凭栏远眺，看着那烟锁长河中满满的一河水，却只能喝着用深山老林里的桶装水泡的香茗，心中却悄然勃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月色朦胧的夏夜，我站立在河边。对岸，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我来到另一岸，回看河那边的城市，也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所不同的是，两岸的建筑高矮形状各异罢了！听我父亲说，他小时候的夏天是在河水里泡大的，每当夏夜来临，他先会在河里戏水，等玩累了的时候，就爬上河堤，或是躺在平地上数星星，或是钻进草丛里捉萤火虫。父亲是一个懂得生活情趣的人，也是一个爱舞文弄墨的人，在他走后留下的那一叠手稿中，有一段记载童年生活的文字令我记忆深刻：我的童年是在河边度过的。夏天的午后炎热无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人们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而我却来到了河边。我站在岸边，看着河里的微波，一阵阵凉意从心底涌出，然后，我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赤着脚沿河边漫步。我喜欢河水从我的脚丫子里窜过的味道，我喜欢河水扑打在我腿上的感觉，偶尔还有几尾淘气的小鱼在我的脚趾缝里溜过……
　　 人类自古就有亲近自然的本性，亲水亦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梦想。美国作家梭罗曾经说过：“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正是在瓦尔登湖，梭罗完成了他精神上的一次蜕变，其思想得到彻底升华。那些在湖畔居住的日子完成的文字作品，成为他作为思想巨匠的代表作。湖和河流一样，美的就是水。也正是水，令人超脱、达然、纯净和静逸，使人忘却了尘世的纷争，去触摸自然的圣洁。其实，匆忙纷乱的现代都市人，对亲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渴望。常有人面对荡漾的河水，一会儿心绪澎湃，豪气顿生；一会儿气定神闲，心胸阔展。这情形，直把那些在河边游玩的外地人羡慕得一脸地欣欣然。
　　 喧嚣的城市静寂了下来，月亮挣脱羁绊钻出了云层，煞是清润明亮。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轻风拂过，河水泛起层层涟漪，如一片片浮动的银鳞。河边一个亲水平台上，悠然地坐着一对年轻情侣。那女的将河水掬在手心，神情专注地看着河水从指缝里滴落下来，不时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那男的正吹着一支长长的箫。箫声郁郁苍苍，如泣如诉，直听得我如痴如醉，若梦若幻，甚至分不清是城市在欢唱，还是河流在诉说？是城市在悲鸣，还是河流在哭泣？
　　 我继续沿着河流漫步。我出生在这个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和这条河流有一种特别的情怀，就像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一样，不敢有半点杂质。不知不觉，我来到了河边一个亲水平台上，全然不顾平时的斯文，脱掉鞋袜一屁股就坐在了水边，满心欢喜地将脚伸进河水里。河水的清凉浸润了我的周身，我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忘乎所以地把河水击打得水花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