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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真色彩】爱花的吉嫂(征文·小说)


作者:姜贻斌 秀才,1315.3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5发表时间:2017-08-06 04:41:02


   所以,就根本不去。
   男人李起连呢,简直是她忠实的勤务员,和颜悦色,轻言细语的,叫她吃饭了,她便走出睡屋,在桌子边坐下,让男人添了饭,便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叫她睡觉了,她便洗了身子,在床铺上躺下,默默地睡觉,很快就发出细微的呼吸声。那种呼吸声,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清早叫她起床了,她便从窗口看一眼白亮的天色,悄悄地坐起来,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脚一伸,就无声地下了床。
   像一个听话的细把戏。
   一个爱花的女人,必定是爱整洁的。不然,那爱花的习惯就有点变味了。像吉嫂,虽然家务诸事从不动手,随家里邋遢难看,东一把扫帚倒地,西一堆冒着热气的鸡屎,却全然与她无关似的。自己的打扮呢,却从来不曾忘记,从来也不马虎。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很利索,衣上,裤上,鞋子上,几乎一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额头上,就有了少有的光洁。久不久,还要拿锯木花浸泡在水里,用来洗头发,头发洗出来,就晶晶地油黑发亮了,像涂了一层亮亮的茶油。那副打扮,干净得让人生疑。虽然,天天去山上摘花,或是去菜地摘花,衣裤上却没有沾一星泥土,或是一丝草屑。好像那些泥土和草屑都很胆小,害怕沾上她的衣裤,惟恐挨她的骂。
   每天吃过早饭,放下碗筷,吉嫂像往日一样,出了屋门,独自踽踽地往山上走去,摘花。或是踽踽地去菜地,也摘花。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点头招呼,对别人几乎视而不见,独来独往,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也有人曾经试着跟她打招呼,看她是否回答,便一脸笑容地说,吉嫂,去摘花呀?吉嫂竟然也不理睬,不回话,就袅袅地走过去,像一阵无声的风。
   后来呢,当然就没有人跟她打招呼了,即使打,也是白打,就不如不打,莫费了口舌,还讨个没趣。你不打招呼,吉嫂也不见怪,根本就无所谓,根本就不计较,根本就没把你或是你的话放在眼里。吉嫂仿佛跟这个家,或者说,跟这个村子,甚至跟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吉嫂刚嫁到李家时,并不是这样怪异,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却也是出工的,也是做家务诸事的,脸上呢,也是泛出笑容的,只不过她从来也不大笑,是那种微微的笑,笑得很轻,轻得让你几乎听不见。自从生了第一个女之后,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人就渐渐有点变化了,似乎是变懒了,不太想做事了,即使做事吧,也是做一下,不做一下的,总是那样的心不在焉,便不断地有碗盏掉地的破碎的叮当声,或是扫着地,竟然把扫帚放到床铺上去了。好像她的魂被什么鬼悄然地牵走了,牵走很远很远了。女生了下来,一直很健康的,活泼乱跳的,又没有什么异常,更没有给她夫妻带来什么烦恼和痛苦,她身体呢,也没有任何问题——比如说,大出血,产后热之类——她又何至于就起了变化呢?这种明显的变化,原因在哪里呢?作为男人,对于女人的这种异样,李起连应当说是很敏感的,他应该问问女人,弄清楚女人变化的原因,以便对症下药,把她的心病治好。这个男人却一心还想生个崽,现在只生了个女,肯定是不满意的,因此,他整个的心思,都放在第二粒种子上了,对于第一粒种子的结果,似乎有点忽略不计。所以,李起连并没有在意女人的某些变化,还误以为女人可能是生了个女,在心里头,便产生了对男人的某种歉疚,好像对李家不起似的。李起连的第二粒种子,终于如愿以偿,竟然是个崽,七斤半,白胖得要死。按理说,夫妻都应当高兴了,种子不但发了芽,还开了花,结出了一粒壮籽。李起连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便说,还办了三桌酒席,放了五挂鞭炮,把整个村子闹得十分喧腾。女人呢,竟然完全变化了,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比以前还要过分,好像她已经完成了伟大的生育任务,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清闲地享福了。幸亏李起连的老娘当时还在世,老人只好担当起带养的任务,她把对这个儿媳妇的一切怨言,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在李起连面前,也没有说过吉嫂的一句坏话。
   对于吉嫂这个巨大的变化,人们当然还是有疑问的,把这些疑问毫无保留地从心里翻出来,他们简直是质问李起连,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吉嫂的娘家人也来质问,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李起连则是极委屈的脸色,极力申辩道,有老天作证嘞,我哪里对她不好呢?从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连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李起连说的是老实话,的确不晓得女人变化的原因。他还以为只要生了崽,女人心中的那份歉意就不复存在了,就会自动消失了,谁料竟然变成这个怪异的样子了。他也是问过吉嫂,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吉嫂却不回答,任凭他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所以,变化的原因大家当然更不晓得了,连她男人都不晓得呢。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吉嫂嫁来李家的这些年月,李起连从来也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关于这一点,村人是可以证明的。还有李起连的老娘,在没去世之前,也是可以证明的。
   有一个细节,也许是李起连忽视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细节,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吧——有一天,也就是在吉嫂快要生女之前,她挺着大肚子,去山坡上摘了一束野花回来,插在玻璃瓶子里。是一束野菊花,黄艳艳的,好看得很。吉嫂把丢弃在角落里的邋遢玻璃瓶子,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透亮透亮的,注入清水,将那束野菊花插进去。她把菊花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无事就看。到第三天,那束菊花却不见了,玻璃瓶子也不见了,便问男人,男人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地说,收破烂的来了,我把瓶子卖了。吉嫂没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叹气,也不再摘花回家了。
   这个细节,是否是吉嫂变化的真正原因,谁也不晓得。
   吉嫂变化之后,兴趣居然都放在了花上,几乎每天必定要做的,也是唯一要做的,那就是摘花。不论刮风下雨,还是落霜飘雪,吉嫂雷打不动,哪怕是有更多的困难,也一定要找到花,很固执。每次摘一朵回来,然后,站在禾坪里转动花朵,再然后,就把花丢在肥料凼中——那套程序,是一成不变的。
   当然,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摘花者分明就要付出一些努力了,不像其它天气那样的轻松了。吉嫂打一把黑伞,穿着套鞋,在恶劣的气候中,把湿淋林的花摘回来。那种韧性,也是罕见的。也有无花可摘的时候,虽然还有腊梅,腊梅的花期也不长,摘了,也就谢了。每年,总有那么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简直无花可摘。吉嫂也不沮丧,细心地把一张红纸技巧地折了,一剪刀轻轻地剪下去,再小心地翻开,就忽然,翻出一朵大大的红花。她把这朵红花拿在手中,走出屋门,站在屋檐下,看一阵,转动一阵,再将纸花弃之于肥料凼中。
   以此来弥补这段无花可摘的日子。
   大人们是不会无端地去骚扰她的,晓得她是这么个人了,心里头,多少还会生出一丝怜悯。细把戏却难说了,常常会寻她闹事,故意逗她生气。如果吉嫂摘了花往回走,他们便贼一般跟在她后面,趁吉嫂一不注意,忽然,就从她手中把花抢走,又像鬼一样风快地飚走了,一边哦哦地飚着,一边把花撕扯个粉碎,一路上,就无情地落英缤纷了。大人们呢,站在一边咧着嘴巴笑,乐哈哈地看戏,并不阻止,或呵斥。
   吉嫂就伤心起来,呆呆地站着不动,抿着嘴巴,嘤嘤地哭泣,那种哭泣声,就像飘落在地上的花瓣。
   手呢,一下一下地揩着脸上的泪珠。
   大人们毕竟不忍看着她为这种事情哭泣,就劝说,吉嫂,你哭什么哭呢?那些花不是多得很么?你再去摘些就是了,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吉嫂的确没什么事,却也是很固执的,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劝说,并不去重新摘回一朵,以了此事。只是一味地哭泣,一副极其委屈和痛苦的样子,像个不懂事的细把戏,也像是祖传的宝贝,突然被人抢夺了。那哭声又不大,低低的,小小的,像一只蜜蜂振翅的声音,微弱而胆怯,似乎担心被人听了去。
   如果李起连不在场,没有看见这件烦恼,吉嫂就要哭很久,像个束手无策的细把戏,不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办才好,流露出一种空前的慌乱和不安。阳光默静地打在她脸上,便荡漾起许多的水光来。她站在原地不动,很执著,久久的,像是对细把戏恶作剧的一种抗议。却不骂人,默然无声的,只是轻轻哭泣。她的这副固执而坚韧的神态,便会渐渐引起细把戏的怜悯,觉得如果再闹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险事的,那就担当不起了,便不敢继续闹下去了,马上一哄跑到山上,或是跑到菜地里,摘来同样的花,匆匆地塞到她手里,慌忙而惶恐地跑开了。
   如果这个场面,恰巧被李起连看见了,这个男人,便要坚决地护着自己的女人,是绝不会饶过那些细把戏的,便要跺起脚来破口大骂,他骂得十分恶毒,少家教的啊,树上和菜土里有那么多的花,你们不晓得去摘啊?你们的手断了啊是不?为什么要抢她的?不但跺着脚,把锄头也往地上重重一顿,又一顿。那跺脚和顿锄头的节奏是同步的,很有力量。他的脸色十分凶恶,恨不得将那些吵事的细把戏生生地吞了。
   李起连这种愤怒的表现,也有大人看不惯的,以为他太过分了,不就是一朵花么?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又不是抢了你女人的金银财宝。所以,便要说说李起连,说起连哎,用不着动这么大的气嘛,细把戏也是闹着好耍的嘛。
   李起连丝毫也不听劝说,居然说,好耍吗?好耍个卵子,你们也让细把戏闹一回看看?
   那些大人就不吱声了,晓得李起连动了真脾气,如果继续惹他,事情就可能闹大了,没有什么意思。你说,这样一件小事,把它闹大了,又有什么卵意思呢?细把戏们远远地站着,怯怯的,也不敢过来,即使内心的那丝怜悯,已经开始发作了,膨胀了,极想补一朵花送给吉嫂,现在也不敢去了,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担心李起连的锄头不讲客气,狠狠地挥舞过来。
   李起连每回骂过了,把锄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挖,让锄头暂时斜斜地定在那里,像一把拉开的凶险的铡刀,然后,耐心地牵着女人的手,慢慢地去山上,或是去菜地,像一对城里的恩爱夫妻,在田园里怡然散步。他让她亲手再摘一朵花,又慢慢地陪她回家。男人也不劝说什么,也不再骂那些细把戏了,默默无言地陪伴女人,似乎千言万语,都在那不语之中了。吉嫂走路是很慢的,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似的,像个小脚女人。吉嫂的脚其实是大脚板,那种三寸金莲,只有在那些老妇人的脚下可以看见了。这个吉嫂却仍然很慢,慢得不可思议。一截短短的小路,也要走上半天。那双脚,就像一把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起伏不平的弯曲的小路。李起连呢,也就耐着性子,跟着她慢,似乎家里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了,家务诸事已经摆妥了,现在呢,有了闲情逸致了,现在呢,是陪着女人散步了。那种慢吞吞的速度,让旁人看了,心里急得出血。
   李起连的耐心是盖一的,地方上并不多见。这当然让村里的那些女人羡慕得要死,如果自己这辈子,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而这话毕竟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把它埋藏在心里。不过,换个方式说,其它的话也是可以说说的,如果不说,心里头就像梗着一块岩石。联想起自家男人的种种不足,粗暴,粗心,粗糙,粗鲁,以及种种的粗枝大叶,便对自家男人不满地说,看看人家起连,真是一副好耐心呢,比我们女人的心还细致呢,你呢,当得他一根脚趾么?
   男人听罢,觉得女人的话虽然刺耳,却也并没有冤枉自己,的确没有他的那份耐心,脸上便泛起一丝罕见的愧疚,全无了话。冷静一想,在这个耐心的问题上,自己的确当不得他的一根脚趾,甚至,连一根毫毛也不如哩。不过,如果要用语言把这些愧疚说出来,尤其是当着自家女人的面说,这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还要保持一点男人的自尊心,很不愿意当着女人的面,把自己全部输给了李起连。
   如果女人到此为止,闭嘴不说了,效果肯定还要好些,那些愧疚,多少还是存在于男人心里的。如果女人太不知趣,看见男人不吱声了,立即得寸进尺起来,继续嘀咕,继续给以压力,把一条粗糙的舌头翻来覆去的,好像今天是要实实在在地翻一回身了。这时,男人的耳朵就变得坚硬起来了,听不进去了,终于忍无可忍了,也就恼怒起来,脾气起来,怒目一瞪,愤愤地说,那,那你去嫁给起连好了。粗大的巴掌,也似乎凶狠地扬在空中,眨眼就要落了下去,于瞬刻之间,就会响起噼啪的脆响声。女人看见真正地惹恼了男人,立即知趣了,胆怯起来,赶快将脑壳一缩,舌头也紧接着缩了进去,吓得无了语言。冷静一想,男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如果要嫁,自己哪里能嫁给李起连呢?更何况,李家还有两个拖油瓶子哩,况且,这后娘又哪里是那样好当的么?如果嫁过去,还要替李起连生几个崽女,那么,这辈子肯定就会拖累死的,拖累个翘死。
   如果男人此时见女人畏缩了,害怕了,不再说话了,心里便得意忘形了,便继续脾气下去,也得寸进尺起来,似乎不把女人骂个狗血淋头,骂个服服帖帖,肚子里的那股恶气,就憋得让人难受。等到男人恶骂了一阵,女人也就忍耐不住了,终于冷着脸色,也跟着脾气起来,嘴巴一撇,狠狠地说,嫁就嫁,像吉嫂一样多好呢,每天什么事情也用不着动手,只管吃,只管睡,真是享福哩,你有那个本事养我吗?这几句回嘴,具有相当的杀伤力,像炸药一样,把男人炸得七窍出血,如果严重一点的,便是血肉横飞了。男人一听,牛大的脾气陡地消失了,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不再吱声了,把举着的那只嚣张的手,也软软地放下来,默默地坐在板凳上,低着脑壳,明显地强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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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别有意味的小说。李起连的媳妇吉嫂是个奇怪的女人,家务事,属于女人做的事,她居然一概不管。她管什么呢?原来,一年四季,她只管采花,冬天没花可采时就自己剪花。丈夫李起连又是那么惯着她,村里人都不愿意了:凭什么?然而,无论大家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改变李起连的做法。正在读者也跟着小说情节百思不得其解时,作者却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个细节:当年,吉嫂曾因爱花,洗瓶子采来野花插在屋里,李起连居然把那瓶子当废品买了。看似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其实却揭开了吉嫂变成这么古怪的谜底:把一个女人心底对美的追求与向往的梦想掐灭了。小说语言朴素有味,于平实之中见棱角,节奏舒缓,寓意深远,引人深思,实为佳作,推荐阅读。【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81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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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7-08-06 04:42:55
  一篇意味盎然的小说,欣赏学习了,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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