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她的手腕也在他的余光范围。一只东方女人的手腕，搁在暗黑碎花的开衫上，愈显莹秀。手比脸老得慢，眼睛老得最快。她宁肯他用余光看她东方情致的手腕，别瞟她的脸。她眼角的细纹，即使不笑时也有了。
　　 她从包的内袋里摸出块口香糖嚼，触到张名片，背面有远房姨妈的地址电话。这个姨妈，当年考到上海一所财会中专，毕业后留在那工作。她的上铺好友，没几年嫁了个老外，定居康涅狄格州，鼓动她也找老外，出国，一面给她介绍。姨妈第一次听到这地名，查了下，这个州是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区域中最偏南的一州，有点打退堂鼓。女同学说，不要搞错！这可是美国最富有的州之一，晓得有多少亿万富翁和千万富翁在这州居住。第一次介绍她老公的同事，厂里工程师，大胖子，寄来的照片上人倒是热情和善，有双笑嘻嘻的蓝眼睛。
　　 姨妈和家里讲，遭到坚决反对。姨妈只有一米五五的个子，那个工程师听说将近三百磅，姨妈的母亲说，你才九十多磅，凶多吉少！女同学又介绍了个蓝领技师，年薪几万美元，有房有车，形象也可以。姨妈看了照片是可以，通了阵信，技师来中国求婚，两人去苏杭玩了趟，定下来。姨妈嫁去康涅狄格州才发现他家的房子怕有六七十年没整修了，车破得快发动不起来，跑起来一路黑烟。姨妈母亲说，那是当然的，若条件比她老公好，怎么舍得介绍给你？姨妈不说什么，她觉得技师人是不错的，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在康涅狄格州一待近三十年，直到大前年技师因病去世，她迁来纽约和儿子同住。
　　 送餐车推来，开始分发饮料。谢天谢地，好在这次不用吃飞机餐，不论是什么航班，飞机餐一律难吃到想吐，永远都是“Chickenorbeef”，要么黏糊糊的面，隔着那热乎乎的锡纸，她的胃就开始痉挛。
　　 她要了橙汁，左边男人要了杯啤酒，她替空乘递给他，他微笑说了声“Thankyou”，她紧张了下，在想应该答“Youarewelcome”还是“Notatall”？什么也没说，她笑了下。他看上去想和她说点什么，她很快低下头去，装作看杂志。天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她只是紧张万一他和她说点什么，她糟糕的口语该如何应付。那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女友以前就劝她交些外国网友，方便练英文，顺便擦出火花弄点婚外情也不错。女友自己离异后就有数个不同国籍肤色的网友，她的微信签名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叫”。去年夏天她到布达佩斯，见了个网上认识的男人，缱绻数天，抖擞而返。
　　 她丈夫不喜欢她这女友，说她“五官正三观歪”。不过当女友面，丈夫礼貌而热情，正如对待一位五官正的熟女应有的态度。
　　 女友说她，“最好的动力就是男欢女爱，情也调了，英文也学了，何乐不为？”她从不当真，她不信这些浮光掠影，她讨厌散兵游勇的消耗，她不信情欲会令生活变更好。当然，她并不反感女友，她俩电脑培训班认识的。她是天秤，女友是天蝎，认识没多久她腿扭伤，女友天天给她送笔记，边和她嘻嘻哈哈地聊找男友标准，“颜正，多金，活儿好，占一样就成，咱不搞日久生情那一套高成本低效率的事儿。”她也笑，奇怪自己怎么竟一点不反感她。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理解女友。她的目光从杂志边缘逸出，瞥见左边男人穿牛仔裤的健壮大腿。他刚才似乎想和她说点什么的犹豫与——羞怯，是的，这东西很易打动她，也许因为她自己也是个羞怯的人，尽管她很少显露这点。比起“一个瘦弱而羞怯的人”，一个丰腴而羞怯的人似乎从修辞就不成立，像个病句，但她确是后者。
　　 右边的妇人费劲地从座椅拔出，去上洗手间。她赶紧趁机起身活动下，路过丈夫的座位，她用眼神示意他起来活动下，他指指iPad，表示看电影。他向来不愿动，像个信奉“静坐培元”的内炼家。
　　 回座位，她感到左边这男人，他的皮肤、眼睫、瞳仁，每个毛孔，仿佛都跃动着某种力量。他摘掉了棒球帽，露出栗金色头发。她安静地坐着，空虚的安静。她很想和邻座说说话，那个胖妇人要是个会说中文的人就好了，随便聊些什么——她想起去年和表妹的东南亚旅行，那阵她和丈夫正冷战，为女儿要不要来美国留学。但不仅仅是为女儿留学的分歧，还有些更复杂的原因。那次，表妹一上机就找了个后面的空位睡，她和邻座女人聊。女人入了新加坡籍，她当年随丈夫一起出来，在嫁他之前，她就知道不会幸福，但家里一直催她。丈夫做工程的，先是做消防安装，再是智能楼宇系统，在新加坡立了业，可她过得痛苦，家里不让离。她母亲讲如果离婚就断绝关系，原本这丈夫就是母亲介绍的，老领导的儿子。她母亲心脏不好，父亲也反对她离，认为离婚是整个家庭的道德耻辱。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是女人说得最多的话。女人说她想过自杀，不止一次。实施过一次，没成功。女人化淡妆，涂甲油，包里带支玫瑰香味的护手霜，看不出是个自杀过的人。她说，这种事不会再做了。她说去年，回国去某座名山散心的傍晚动车上，认得一个姊妹，一上车就发福音宣传单，态度蛮温和，递给你，有兴趣地接过，没兴趣她就走开。女人和她邻座，聊了一路。姊妹吃了很多苦，前夫多疑，家暴，孩子患先天性心脏病，“你能想见不能想见的苦我都经受了”，姊妹轻言细语地说。就遇到了主，也是位年长的姊妹带领的。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姊妹看着女人的眼睛说，“这些不肯看看这张纸写什么的人，会后悔的。他们只晓得现在，不晓得人这一世和蚂蚁一样，最要紧是皮肉灭绝之后更长久的去处，见到主才得永恒。”两人加了微信，姊妹常发些话给她，女人说，以前也不是没机会接触这些，但都无感，只这次，这位姊妹像是主派来的真正使者，使她心渐定下。
　　 女人提到自己有过丈夫以外的一个男人，“终归没意思的”，女人一笑，把那些没说出的事情和那个男人淡淡勾销了。深夜到机场，分手时，女人又一笑，冲她挥挥手。这笑，解脱而怜悯，使什么渗透在了她心里，以至会经常想起这件事，这个曾背负自杀阴影的女人。
　　 时间像块凝固物，在低温中极缓慢地融化。她忍着不看表，怕时间被抻得更长。也许已飞行五个多小时了吧，杂志已看得差不多。右边老妇人歪着脑袋睡觉，她看安全带指示灯，看那些放不同节目的小屏幕，看卫星地图，看机舱里所有会动的东西……感觉像是昏厥的前兆。
　　 左边的男人也关掉了iPad休息，略侧身，起初朝向舷窗，后来换个姿势，朝她这边。他的腿长，窝在座位里肯定比她还不舒服，他的表情仍旧温和，就像“温和”是从他脸部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她试图使自己从内心的焦躁中静下，晃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腿，她想在纽约见到姨妈会是什么情景？上次见有十几年了，一大桌亲戚聚在一家酒店包房，瘦小的姨妈坐在主位，以和谦虚等量的自豪介绍她在纽约当电脑工程师的儿子，他工作的大厦就在时代广场。这次，姨妈和工程师儿子一家会请她和丈夫吃饭，并看一场百老汇舞台剧。事实上，她想去纽约码头看看，伍迪·艾伦的电影《安妮·霍尔》中，经历两次失败婚姻的男主人公艾维正是在夜幕下的码头向安妮倾诉了爱意。这场电影，是婚前她和一个男人去看的，在一家电影主题咖啡厅，她还记得二楼大厅的幽暗光线，爆米花和速溶咖啡。她没等到那个男人倾诉爱意，事实上，没多久他就从她生活里消失了，像进入她生活一样突兀。
　　 她有些饿，想从包里掏一包孜然豆腐干吃，可不好意思——对着这么张朝向自己的微闭眼的温和脸孔，孜然味的出现是粗鲁的。
　　 她迷糊睡去，奇怪地梦见在间小食店，面前搁着菜肉馄饨，那是她童年时代家附近的一个店，早消失于拆迁。她急匆匆吃着，要赶去哪儿，一个男人坐在她对面和她说话，让她别走。她不作声，馅里有油渣末，香极了，她想火车要误点了，赶快吃，这个男人，他的挽留太晚了，不可能退票了……突然桌子摇晃起来，她被一阵颠簸弄醒。飞机忽地下沉几秒，她曾听朋友说，几秒钟的下沉意味着飞机自由落体了好几百米。后排传来女人的小声尖叫，她的心也猛烈跳动。她醒过神，不是做梦，是的，飞机正在颠簸，她似听到金属摩擦声，像是气流要撕裂飞机表层的“嘶”的一声！搁在后背板上的小半杯橙汁倒翻，左边男人的座椅和裤子都被泼湿，她“啊”地一声，连声道“Sorry”，边抓起杯旁的纸巾替他揩拭，男人说着“Allright”——在慌乱擦了几下后，她突然觉得手触到的是块结实肌肉，是具有荷尔蒙成分与化学质地的，而不是类同座椅的物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举着纸巾，她再次说了声“Sorry”，这次是为刚才不当的揩拭。这会，她像才从方才乱糟糟的梦中彻底醒来一般，她懊愧于自己的不得体。她总是不得体，就像有些人永远得体，这是没办法的事。
　　 很快传来广播声，她听了个大概，说飞机突遇强气流影响，请旅客不要离开座位，系好安全带。她想起那个去东南亚飞机上遇到的女人，临下飞机前，女人告诉她遇事别慌乱，多祷告，主会与你同在。她立即在心里念起：主啊，请你保佑飞机平安，顺利着陆。今后我一定多去了解您的智慧与恩典，有机会我一定跟随您……上帝能听懂中文的祈祷吗？她晓得这问题很蠢，如果那个发福音单的姊妹在，一定会告诉她，上帝是万能的,不仅能听懂各国语言,方言也不在话下。
　　 她闭着眼睛，强忍着故作镇静，心脏“咚咚”地直跳，这一瞬，她承认她害怕一头栽进大洋或荒漠中，她承认坠入虚无比活得麻烦更不可忍受。
　　 飞机的颠簸似乎缓和了点，啊，祷告果然这么有效吗？她才睁开眼，飞机突然又震荡几下，几乎像要俯冲的感觉，她差点尖叫出来，本能地一下抓紧了扶手。身旁的胖妇人面色煞白，手不停抚着胸口，不是心脏病要发作吧？她向左边舷窗看了眼，碰上他含有笑意的目光——这双蓝眼睛突然令她想起为何一上机就觉得他眼熟，是的，多年前去上海，也就是那个一起看《安妮·霍尔》的男人消失不久，她心情低沉，再次确认自己是个普通乏味到男人消失都无需向她招呼声的女人。她向公司申请了去上海出差的机会，在那待了几天。一晚，在家商场门口，有家品牌公司做活动，请了位魔术师做表演。他从袖子里变出白鸽、气球、绸帕，他有一双上帝吻过的飞舞的手，他的眼睛，也像是用湖水变的一汪蓝。活动结束，人将散尽，她还有些舍不得走，魔术师走过来，到她跟前，手势灵活地扭了扭，变出支玫瑰，笑着递给她。她又窘又激动，她不是没收过玫瑰，但夜风中接过的这支玫瑰——不，她绝不信这只是道具，是她记忆里最深的一次。她擎着这支玫瑰走回旅店，知道与男女之爱无关，可和这支玫瑰比起，男女之爱又算什么呢？
　　 此刻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上海夜晚蓝眼睛中的笑意，仿佛在她左边男人的眼中复活了，不同的是，这笑意包含安抚。他说了句什么，她未听懂，也许是让她放松的玩笑？她笑了下，表示接受这安抚。她感到自己的确放松了一些。她才想到自己为何不是往后看一眼呢，她不应当最先寻找丈夫的目光吗？为何是去瞟一个陌生男人？似乎与她的生命此刻有关联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与她生活了多年的丈夫。
　　 穿过气流层，飞机逐渐平稳下来，餐车又来送了次饮料。她看了下表，离抵达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空气分子似乎重新起了变化，有些微漾，她手上固执留着刚才用餐纸擦试他大腿的感觉，她暗自脸红了，怎会如此唐突呢？若干年前，因为电影《廊桥遗梦》，她找来小说读，里面男主人公罗伯特与女主人公弗朗西丝卡第一次遇见就有了强烈好感后，两人在场院准备喝点东西，他注视她找杯子的身影，努力让自己想些别的，但有些东西在挣脱教养——他在想，触摸她的皮肤会是什么感觉，两个肚皮碰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这是永恒的问题，教养无法遏制的问题。此刻，她也感到有什么在挣脱“教养”。她还想起弗朗西丝卡与罗伯特告辞的那晚，感到身上除了现在邋遢的自我外，还有另一个人在骚动，“这个人想要淋浴，洒香水……然后让人抱起来带走，让一种强大的力量层层剥光，这力量她能感觉到，但从未说出过，哪怕是朦朦胧胧在脑子里也没有说过。”
　　 她也一样，和弗朗西丝卡一样，哪怕是“朦朦胧胧”的想法在脑子里都没说出过。
　　 丈夫和她一起看的电影，他觉得没什么可感动的，“不就是美国版的琼瑶么？那个罗伯特，真和弗朗西丝卡结了婚，生他一窝孩子，你瞧瞧会怎样。”她觉得他真没劲，什么事在他那总会被某个理论或算式三下五除二地拆解。
　　 降落纽约前的这一个钟头突然变得快起来。她去了趟洗手间，抻一抻衣服，理下头发，用包里的小支喷雾喷了下脸，涂了点润唇膏。她对镜看了几秒，确认即使经过刚才的补救，这仍是张四十六岁的女人的脸，没有疑义，尽管皮肤还算光展，可在皮肤的更深处透着年龄的毫不通融。从洗手间走回座位，她晃过刚才那个没做完的梦，梦里的男人，似乎是和她一起看《安妮·霍尔》的男人？很模糊，她竟然把他的脸给忘了——就像她从不曾为他痛苦一般。那年冬夜她是怎么度过的呢，有多少次夜半，泪水冰凉地从眼角流进耳朵？这刹那，她觉得既不在前半生也不在后半生里，在一个因失重而悬浮的空间，那些过往，曾啃噬过、消耗过、激荡过、抽离过、戏弄过她的过往，全都一缕清烟般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