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快结婚了！”洛康说。接着他递给我一支烟，他问我后悔吗。我说不后悔。戴晓晓是个好姑娘，可我不是个好人。洛康笑了笑没说话，低着头喝了一口酒。
　　 高中时期戴晓晓坐在我前面，我和同桌张应元都喜欢欺负她。那时候的我年轻，说话口没遮拦，总喜欢当着姑娘的面说一些荤段子，脑袋里还没被社会安太多条条框框，四肢轻盈，喜欢游荡在山间田野，和动物最为接近。应元是个小流氓，嘴上不利索，手却很不老实，总将戴晓晓的文胸带子揪住不放。戴晓晓也不生气，她只是猛转过头来狠狠地掐一把应元的手臂。洛康比我们发育得快，虽然我们年龄相仿，他却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应元经常羡慕洛康嘴角青青的胡须。每次下课，洛康从后面到前面来，拍拍应元的肩膀，然后大家一起去厕所。洛康和张应元两人在一起时总要提起戴晓晓，洛康小声问道：“今天什么颜色？”应元先左右张望一下，然后低着头小声说：“白色的。”洛康开始搓手，张应元双手插兜，脸上洋溢着稚嫩。操场、教学楼、木长廊、食堂、厕所、公寓，在阳光下一切都像是一张张温暖的照片，隐藏在记忆的混沌深处，不知在以后的哪一个瞬间又被再一次提出来。
　　 高三某天夜里，下着大雨。晚自习结束，我从楼上下来时，戴晓晓站在楼前，手勾着手，不知所措。
　　 “没带伞？”我问。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撑开伞，我说：“一起走吧！”她呆了一会儿，才走到伞下来。雨越下越大，我第一次和戴晓晓单独在一起，我们两个人隔得很远，我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很快就淋湿了。我家离得近，我让她打着伞回家，第二天她将伞卷得整齐服帖放在我桌洞里。昨天晚上有人看到我们两个人打着一把伞，第二天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张应元和洛康也没说啥，只不过看我的眼神极其暧昧。直到我再次撑开伞时，里面掉出来一张纸，上面写着“谢谢”两个字，是戴晓晓的笔迹。
　　 高中毕业，同学聚会时，张应元和洛康灌了我许多酒。我一沾酒，就满脸通红。聚会进行到一半时，胃里翻腾的酒一股股直往嗓子眼涌。我从席上退下来，蹲到下水道旁吐了起来。戴晓晓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她递给我一瓶水。吐完以后，清醒了许多。“要不要一起走走？”她说。我跟着她走了一整条长街。我记不清当天夜里和戴晓晓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她说希望我以后遇到更好的人！路灯下小飞虫飞来飞去，我伏在路旁的栏杆上，月光皎洁，夜风习习。我再次回去时戴晓晓看起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大声说话，放声大笑，一杯接一杯喝酒。聚会接近尾声时我们干了一杯，那杯酒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带着些象征意义，我喝得很郑重。
　　 火车开到渭南时，那个姑娘下车了。我透过车窗，看着那个印着50的背影慢慢走远，汇入人流。我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从天水到我家，汽车票的票价是50元。
　　
　　 （三）
　　 我和洛康在兰州喝酒那天晚上，他一直放着李志的歌，烟雾缭绕中我有时候看不清他的脸，烟雾散去的瞬间我有些惊讶，青春的样子已消失不见，原来时光已经溜走这么多了！
　　 “还不结婚吗？”我问洛康。
　　 “再过几年吧，等多赚点钱，你不也没结嘛！”
　　 洛康一直养着一条叫毛豆的大黑狗，我们俩喝酒，毛豆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看着我们，洛康时不时扔给它一块肉。洛康看着毛豆时，总会变得安静下来，毛豆是前女友留给他的。
　　 林小宛和洛康是在兰州上学时认识的，她是南方姑娘，个子不高，皮肤白皙透亮，靛蓝色的静脉若隐若现。洛康生来就有点野性，林小宛带点文艺女青年的气质，喜欢读书、写字、旅行、对月流泪一类的事情。大二的暑假，两个人相约骑行去西藏，回来之后，两人就在一起了。洛康说人生来就向往自由，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最自由的日子就是骑行去西藏的那段日子。我还调侃他说他是被林小宛的文艺气质带坏了。后来大学毕业，林小宛带着她的世界回了南方，临走时她对洛康说照顾好毛豆，她还会回来。最终她还是没有回来，只剩下毛豆陪着洛康。每次我提起林小宛时洛康只是傻笑一会儿。
　　 当天夜里，洛康喝了很多酒，我们躺在床上一直聊到凌晨。洛康说他困，接着就开始打呼噜。我睡不着，披着衣服来到外面。
　　 翻了翻微信的联系人，觉得好多应该联系的人都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我总是这样，原本应该亲近的人最后基本都被我忽略。翻了几遍，最后给顾小楠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还没睡？”她几乎是秒回。
　　 “月光太亮，睡不着。”我回。接着她打过电话来，我伏在栏杆上和她聊了很长时间。
　　 顾小楠是我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之一，她经常开玩笑地说我们两个人是灵魂伴侣。不可否认，顾小楠的确很了解我。以前我要是写了什么东西，总会第一个给她看。每次看完她都会发过来几个大哭的表情，然后我就会回她一句——狗血吧，哈哈！她会回一句“是挺狗血的，不过我喜欢。”有次聊天，顾小楠忽然问我：“你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这个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我知道爱情吗？我自己问自己。“不知道。”我说。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我坐在桌子前，死活想不起来关于爱的只言片语，也记不起来一个和爱有关的人。当天半夜，我从床上猛翻起来，书桌上一张白纸，我疾速写下——铁轨、背影、看得见的风。
　　 几年前顾小楠出差到青岛，她问我能去我那儿吗。很乱，我说。不介意，她说。我抬头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地上胡乱扔着几个大大的纸团，床上斜躺着几本刚买来的二手书。我捡起纸团翻开以后上面大多写着一些我自己都读不太懂的话语或者只是几个简单的名词，像是佛经，又像是诗。最后都被我一股脑扫到了门外，提来一桶清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拖地，整书。
　　 到了第二天，顾小楠说时间太急，可能来不了了。我们只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还是她请我，不过在她那儿，我心安理得。去饭店的路上她一直在和她一同来的同事聊工作上的事，我望向车窗外，超市，美容店，医院、宠物医院、口腔医院，洗浴按摩，饭店，咖啡店，酒吧，宠物，公文包，短裤，白腿，路口，红灯。我盯着交通灯的秒数，45、44、43……
　　 顾小楠忽然注意到了我。早知道就不麻烦你了，一点都没顾上和你说话，她说。不麻烦，我说。她轻轻笑了一下，问我最近有没有写东西。我说没有。吃完饭，我送她到机场，她说打电话联系。
　　 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白炽灯光温暖，地面干净，桌上码着整整齐齐的书。我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没有开手机，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内心一片茫然……
　　 顾小楠之后再也没来过。
　　
　　 （四）
　　 火车开到西安时，坐在我旁边的女人下车了。接着上来了一对情侣，他们买的不是坐在同一排的票，男孩和我换了座位，说了两声谢谢。他看到桌子上的书。“你也喜欢格非？”他问。我点了点头，“你也喜欢？”我问他。他摇了摇头，说他不喜欢看书，她喜欢，男孩指了指身旁的女孩。女孩礼貌性地对我笑了笑，手上不经意地做着一些小动作。我忽然注意到女孩锁骨上的一颗痣，小小一点，在白皙的锁骨上很明显。
　　 我皱了皱眉头，想起学妹安雅，她也有一颗这样的痣。
　　 我和安雅是在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的，那时我大三，她大二。苏琪师姐走了之后我一直没和另外的女生有过太多的往来，直到学妹安雅出现。聚会时每个人自我介绍，我说出我的名字时安雅学妹看起来有些惊讶。聚会结束时，她跑过来问我认不认识顾小楠。认识，我说。她和顾小楠误打误撞加了好友，两人聊天时顾小楠提到我也在青岛上学。世上的事，总是充满着太多的意想不到！
　　 上了大三，收了玩心，开始准备好好学习。我和安雅就是在那段时间慢慢熟悉起来的。她经常跟着我去自习室学习，我啃着那些医学的大部头书，她看小说和诗。尽管这样，每次考试她都还考得不错。有天晚上，我们上完自习往回走的路上。
　　 “学长，你交过女朋友吗？”她忽然问我。
　　 “没有。”
　　 “为什么不交一个呢？”
　　 我看着安雅的眼睛，睫毛很长，在路灯下闪着光。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那年我和安雅学妹去了一趟南京，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去听了李志的演唱会。人群拥挤嘈杂，现场好多情侣抱在一起，他们互相亲吻。也有些一个人的，安安静静听歌，默默流泪。安雅学妹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滑，握在手里质感如上好的丝绸。之后我们去了总统府、中山陵等好多的地方，她拍了很多照片，照片上的她明媚如阳光！我们在明孝陵时，天阴沉沉的，天地气氛庄重，我用手轻轻摸着青色的石砖。
　　 “你开心吗？”安雅问我。
　　 “开心啊！”
　　 “我也开心。”笑容从她嘴角蔓延开来，像是一缕撕开云层的阳光。也就是那天，我注意到她锁骨上有一颗痣。
　　 从孝陵下来时，天下起了雨，石板上流动着清水。我们没带伞，每人买了一件雨衣。我们知道旅行已经快结束了，我也快离开了，我们躲在各自的雨衣下，安雅学妹小声背起了诗——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
　　
　　 声音很小，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
　　 “学长，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看得见的风！”
　　 大学毕业那年回家，火车晚点，没能赶上回家的汽车，在天水住旅店。我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堆到柜台旁，老板娘说八十。我掏出钱给她，她起身带着我上楼，路过厕所时，一股刺鼻的气味猛地冲出来，我捏了捏鼻子，皱了皱眉。开了门，老板娘问我要小妹吗。不要，我说。她告诉我一个人住可不太安全。我摇了摇头，她眼中有些怒意，瞪了我一眼。转身下楼，那股劣质化妆品的味道好半天才散去。我走进房间，隔壁传来猛烈的喘息声，当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声。我将行李箱放到桌子旁边，屋子里一股奇怪的腥臭味。我开了窗，枕着胳膊躺到床上。等我醒来时，外面下着大雨，从窗台上溅过来的雨水将我惊醒。我起来关了窗子，睡意全无。戴上耳机听歌，歌词说——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我感觉脸上有些温热，抬手一擦，湿了半个手掌。我看着窗外的雨，看着围绕着灯飞来飞去的小飞虫，灯光在屋内肆意奔飞，我看到放在膝盖的手掌上流转着的薄光。躺下，右侧身躺，翻身，总能看到安雅学妹的脸庞在眼前的虚空中绽放。我闭上眼睛，想起离校前夜，安雅在路灯下对我说：“学长，茫茫人海，总会有人看见风。”
　　 后来安雅学妹交了男朋友，我就再没去打扰她。我会在朋友圈看到她发的照片，照片上有石老人、四五月间的中山公园、天主教堂、八大关、老城区安逸的街道，一个穿着粉色针织衫的姑娘，耳朵上别着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将其中一张照片保存到手机上，照片上的姑娘一直冲着我笑，可她却闭着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感受不到她的灵魂。可我还是喜欢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总是二十岁的样子，看到那张照片，我就能将目光聚集到自己年轻的时候。
　　 毕业以后再没和安雅见过面，只是偶尔在网上聊聊天。她说在医院工作，每天觉得好累。看到的总是生老病死这种大事，总是听到人们最真挚的忏悔，她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结婚了吗？”她问我。
　　 “再等几年吧！”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她说。
　　 “是啊！”
　　
　　 （五）
　　 火车快到天水时母亲发来信息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快到天水了。她说兰州有个同乡的姑娘，让我们两个人一起坐车回来。我问母亲是谁，她说了一个名字，有点儿印象，但记不起具体的样子。这几年家里的同学没见过的也多，大多数提起名字时印象都只是模模糊糊，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母亲最后叮嘱我下车早点去找她，别让人家女孩等着急了。我说知道了。
　　 那对情侣在天水下了车，男孩背着包跟在后面走，女孩走在前面，左手拇指在无名指上来回搓动，右手攥紧又松开，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男孩临走前笑着对我说了声再见，我对他挥了挥手。戴晓晓已经不在天水工作了，我看着窗外的站台，打了个哈欠，竟流出泪来。我收回目光，翻开《人面桃花》——小东西普济被打死了，秀米被带走了。
　　 这几年回家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该成家了，母亲说、家里来的亲戚说、朋友说……我也总在想着该成家了，可是家是什么？她在哪儿？我要怎么成家？我问我姐这些问题时她说我神经病，我给她说我要是搞不懂这些问题就不成家。她狠狠掐我一把，对着母亲大喊：“妈，你儿子脑子有病！”
　　 小时候在乡下，每年过春节都会去庙里拜神，土地庙墙上有句韩昌黎的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幼时对于寺庙里的一切深信不疑，让我以为记住这句诗就记住了家的方向。拜神之后回家总是刚巧赶上母亲热气腾腾的饺子，气雾中母亲的面容显得有些虚幻，场景温暖。长大以后，家回得少了，气雾中母亲的面庞越来越模糊。土地庙的诗还在，家的方向却记不太清了。在路上想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待上一段时间，多陪陪家人，年轻时总被迫飘在外面，但漂泊归漂泊，一定要记住回家的路。
　　 出了天水，我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小伙子，下车了。”列车员走过来推醒我。我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才知道列车已经到了兰州，终点站下车的人并不太多，我睡得太沉，没听见响动。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慢吞吞地往外走。以前洛康在兰州时，每次回家我总会先去他那儿坐坐，两人坐着聊聊天，喝点酒，一起谈谈人生和成长到底有多么不堪，抱怨一下年轻一代的迷茫。不久前毛豆被诊断得了癌症，它自己跳墙走了，再也没回来。洛康离开兰州去了新疆，临走前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张照片上一个野性的汉子，文字简单忧伤——无常。我抬头看着西北深邃辽远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一人孤身在外，举目无亲，心中还有点恐惧。
　　 出了火车站，阳光刺眼而温暖。我拉着行李站在路边，看到苏琪师姐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上一个大大的太阳，一个女孩的背影，穿着一件白衬衫，我想是她吧！配的文字是——我乐于让阳光晒熟。我想起下一句——我学会了看，世界变美了。手机放进兜里，走进面馆吃了一碗拉面，从面馆出来躲在墙角抽了一支烟，我看见风从我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