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低于尘埃
“他呀,认得。你怎么有他的照片?”
老李头一阵惊喜,说:“他在哪儿?听说在这矿上干活,可我一直没看到他。”
“你去哪儿见他,早就见马克思去了。”林秀一戏谑道。
又是一惊,如同针扎似的,老李头强忍悲痛,缓缓地说:“见马克思?人没了?”
“前年就死了。听说他家里来人了,来了好多亲戚,吵吵闹闹,说要上告,最后还是与老板私了,得了五十多万,尸体拉到县城火化了。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就这样没了。”秀一感慨说。
“他老家来人啦?”
“是的。”
“哦。”老李头感到很蹊跷,寻思道,既然老家去人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打听这个干啥?”秀一嫌老李头多管闲事。
怕引起怀疑,老李头没再深问下去,独自默默垂泪。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忍不住声泪俱下,低嚎道:“儿啊,你死得不明不白。”
次日,老李头请假去县殡仪馆查火化档案,求人送礼,才得以翻阅。但前年的档案上,没有一个叫李放的人。老李头非常失望,接着涌起一丝希望,是不是林秀一搞错了?彼人非此人。
可是,三年了,李放杳无音信,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李放若在,为何不与家里联系呢?想必已是凶多吉少。如此一想,老李头的心揪得紧紧的。
早班下班,坐在人车里,老李头身旁有个不到二十的工人引起他的注意,那人体格小,一脸稚气。看起来与儿子李放差不多。
“年轻人,多大了?哪儿人?”老李头好奇地问。
“陕西铜川人,二十一了。”
“陕西的?还是老乡。”
“你也是陕西的?”那小伙惊喜道。
此时,对面有人连连干咳,似乎在示意什么。小伙子在那人多次咳嗽后,才三缄其口,不敢发声了。
老李头注意到,小伙非常害怕那人。那人凶巴巴的,他说一,小伙不敢说二。老李头更好奇。通过跟踪和打听,得知他们是掘二工区新招的工人,下井才两天。
那人对小伙盯得紧,几乎人影不离。老李头趁小伙上洗手间之际,在洗手间与他攀谈起来。
“小伙,怎么来这儿?”
小伙见是老乡,紧张地左顾右盼,悄悄地说:“我是在西安火车站,遇到他们,说是这矿上招工,就跟他们来了。他们硬说他们是我的亲戚,其实,我不认识他们,什么狗屁亲戚,整天跟着我,防贼似的。还不让我乱说。好了,我出去了,否则,他们嫌我不老实,要揍我。”说完,小伙跑了出去。
老李头愣在那儿,越想越不对劲。
搞文明卫生,老李头下井比其他工人要晚半个钟头。老李头走到大巷拐弯处时,突然内急,慌忙进入很少有人进入的联络巷,蹲下待酣畅淋漓,却听到里头有人窃窃私语。
“那小伙不老实,得赶快下手,久了会露马脚。”一个人说。
老李头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是谁。
“要不就今天,正好就你们四个人,没外人。还是与先前一样,制造顶板事故,后面的就不用我教了吧。”另一人说。
“要是没砸死怎么办?”
“你真笨,没死就不会再砸,井下的事,谁看得出。”
“是。是。还是大哥聪明。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老李头想起来了,那人就是对小伙盯得紧的那个人,难道他们有啥阴谋?“冒顶”,“砸死”,“那小伙不老实”,串在一起,莫非要对小伙下手?如此一想,老李头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溜出去,找小伙去了。
途中遇到早班的孔班长,孔班长说工区打来电话,有人下井检查,要老李头搞好文明卫生。啰啰嗦嗦,耽搁了十几分钟。老李头心急如焚,在孔班长安排完后,立即向轨道顺槽奔去。
在轨道顺槽巷道口,有人在放警戒,老李头被拦住了。那人说,里头刚放了炮,还没到规定时间,不能进去。
老李头不听,径直往里闯,两人吵起来。老李头心急,一拳把人打晕了,冒着浓烟往里飞奔。没几分钟,就接近迎头,远远听见有“哎呀,哎呀”的呻吟声。
“没砸死。”有人惊讶。
“快,快用石头砸死他。”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命令道。
紧接着,听到小伙的哀求声:“大哥,别,别别砸死我。”
“快。你干嘛呢?”那熟悉的声音催促说。
“哥,我下不了手。”
“胆小鬼,滚开。”那人怒道,而后搬起一块大石头,高高举起,狠狠地往下砸去。
“啊!”的一声惊呼,那人被人从后面猛踢了一脚,石头掉在地上,人却向前飞去三四米远。老李头扶起小伙,小伙一身血污,气息微弱。另一人见状,拿起扬镐向老李头砸来,老李头身子一侧,顺势一推,那人向前蹿出几米远。
这时,前头顶板开始掉石头,老李头赶紧抱起小伙往外跑,没跑多远,迎头“哗啦”冒顶了,那两人被埋在石头下。
假冒顶倒成了真冒顶,那两人偷鸡不成,反送了性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最后达成协议,他们与矿上私下处理,活着的两人拿了钱,匆匆离去。
小伙身负重伤,一个月后出院,回老家去了。
4
那两人离矿,走到镇上准备坐车去市里,被老李头截住了。
“小子,我听说你们把这个人已经做了。”老李头掏出相片,给他们看,诈唬道。
“你不是老李头吗,什么做了,不要血口喷人,污蔑好人。”他们没把老李头放着眼里,一副凶形恶煞的样子。
“咋的,不服气。”老李头一手按住一人的肩膀,一捏,那人嗷嗷直叫,疼得冷汗外冒。
“我们是好人,真地没听明白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人的语气立即缓和下来。
“什么好人,哄鬼吧,别以为你们干的好事我不知道。”
“大哥,我们这是第一次,何况我们折了两个人,你就饶了我们吧。要不我们给你钱,把卡给你,怎么样?”
“真的不知道?”老李头挥拳欲打的样子。
那两人吓得立即躲闪,哭丧着脸发毒誓说:“真的没有,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滚吧。”老李头喝道。
没有头绪,老李头很沮丧,不得不再找林秀一,寻找突破口。
老李头单请秀一下馆子,两杯啤酒下肚,竟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秀一杯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问老李头咋的啦。
老李头含泪说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湘西,崇山峻岭。在大山深处,有个叫李家冲的村子,解放前,村子几乎与外村隔绝。老李头,在家排行老三,人们叫他李三。李三就出生在李家冲村,打小家里缺衣少穿,常常挨饿受冻。
生来就是贱民,低人一等。老李头说。由于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经常被人欺负。六几年过苦日子,为养活兄弟四个,母亲动了改嫁的念头。可对方一看有四个拖油瓶的,就转身走了。母亲无奈,与一个外村的算命先生好上了,那算命先生走村串户,给人看八字,看手相,骗人钱财。因此,平时有点余钱。
那人经常来看母亲,来时带些鸡肉之类的好吃的东西。只要有吃的东西,李三他们非常高兴。那人一来,母亲就要孩子们出去玩,说大人们有事要办,小孩不能在场。那时嘴馋,鸡肉的诱惑力太大,兄弟几个没走多远又返回,悄悄地趴在门上偷听,担心大人们“吃背讲”(偷吃)。
孩子们一走,门就被关上,两人在房里,先是嘀嘀咕咕,而后床“嘎吱嘎吱”有规律响动,动静很大。李三很好奇,从门缝里偷看,只见那人光不溜湫在忙乎。难道这就是大人们要办的神秘事?李三搞不明白。办完后,那人给母亲甩下几张毛票和几两粮票,然后走了。
“娘,那人每次来,就把我们赶出去,你们在床上忙啥呢?非得在床上?”有次李三天真地问。
话还未说完,母亲非常气愤,拿起笤帚朝李三打来,吓得李三连蹦带跳,窜出门外。此后,再也不敢提及,可大人们的神秘事愈发神秘。
村里风言风语,背后指指点点,老李头开始懂事了,明白村民们暗指什么,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那次在放学路上,与同学争吵,同学骂他是野崽崽(杂种),还骂他母亲是偷人精(养汉)。李三气不过,与同学打起来,对方人多,把他打倒在地,脑袋磕着石头上,流了不少血。多次被欺负被挨打后,小小的心里刻上仇恨的种子。
都是那算命先生惹的祸,李三恨那算命先生,他一来,李三瞪圆愤怒的眼,用棍子赶他走。母亲不解,有次打李三,李三口无遮拦,骂母亲是偷人精。母亲愕然,脸色铁青,拿笤帚打他,他敌视母亲。
母亲气愤地问:“谁跟你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的,他们还打我,骂我们是野崽崽,骂你是偷人精。”李三泪眼汪汪地说。
母亲愣了良久,躲进屋里抽泣了半天。此后,那算命先生再也没来过。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得一点没错,母亲走了,在汹涌的流言蜚语中,母亲带着自责的心里投塘自尽。被捞上来时,李三壮胆去看过,母亲嘴里不断涌出泡沫,皮肤乌青,肚子胀鼓鼓的。李三怎么也忘不了母亲的惨状,长跪在母亲面前,悔恨交加,泪流满面。
母亲不在了,一个家彻底散了。大哥离家出走,没了音信。二哥跟了别人,李三带着弟弟流浪乞讨,后来弟弟走丢了,没再见过。
李三凄凉,感到生命犹如尘埃,无风时或下雨时,被人踩在脚下,任意践踏。风一来,就被刮走,无着无落。
流浪的日子,真难,常常被人欺负挨打,打得头破血流。直至流浪到陕西铜川,才被好心人收留,就住在那儿,成家生子。儿子大了,没曾想,有次吵架后,竟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孩子他妈思儿心切,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
李三形单影只,走上寻儿之路。
李三说完,眼圈红了。林秀一感慨不已,同情李三,决定帮助他,完成他平生所愿。
5
“李放在矿上不叫李放,而是叫彭小五,在掘二工区干掘进,班长就是史胖子。前年七月十五号,”林秀一环视左右,压低声音说,“他们施工的那条巷道遇到构造,发生煤与瓦斯突出,死了四个人,太惨了,彭小五就是其中之一。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事,矿上不让对外说,要保密。”
“哦。”老李头悲痛万分,他相信秀一所言属实,决心要追查下去。
“要不,你去问问史胖子,他肯定晓得。”
老李头点点头。
史胖子离开掘一工区后,又回到掘二工区,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李头总找不到他。不得不去他家里守株待兔。
天一黑,老李头直奔史胖子的家,史胖子不在,说是会朋友去了。老李头在附近候着。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夜深了,史胖子东倒西歪,醉醺醺地回来了。
“不许动!”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史胖子愣了一下,转过身,一瞅又是那个蒙面人,顿时吓得清醒了许多,颤抖地说:“好汉,好汉,找我干嘛?”
老李头把史胖子挟持到幽暗处,恐吓道:“彭小五是怎么死的?老老实实告诉我,若有一句假话,我要你难堪。”
“什么彭小五,我不认识。”史胖子狡辩,想蒙混过关。
此话一出,背后尖刀立即顶进肉里,感到微微疼痛,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史胖子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说:“别,别乱来。我说。我说。”
“说。老实点。否则,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老李头恶狠狠地说。
“彭小五,在那次瓦斯突出时,死了。”
“就这些?”老李头逼问。
“那天他上了早班,夜班人太少,又要他上了夜班。谁晓得出了事。”
“谁安排的他上夜班的?”
“荆副区长,那天他值班。”
老李头停顿了一会,平复一下情绪,理理思路。又问:“彭小五的事是如何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当然是私了。”
“如何私了?”
“给家属一笔钱完事。”
“听说他老家来人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假的,是老板要我们几个人假扮的,做样子给旁人看。”史胖子心里害怕起来。
“不是说赔了五十万元吗?”
一听这话,史胖子有气,说:“嘿,赔个鬼,又拿回去了,仅给了我们一人五百块钱。老板真他妈的抠门。”
“你们都没一个好东西,一窝狐狸(一丘之貉)。”沉默一会,又问,“人呢?火化了?”
“火化?鸟。老板哪舍得花那个钱,埋在乱坟岗了。”史胖子轻蔑地说。
“什么?真他娘的黑心。”老李头愤愤地说,“小子,你今晚说的,若有一句假话,我叫你全家没有好果子吃。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一样。”
须臾,史胖子战战兢兢回头看时,早就没了蒙面人的踪影。史胖子恍惚还在梦中,一想起,心里就发怵。此后,大病一场,险些要了性命。
在林秀一的指引下,老李头找到了传闻中的乱坟岗。
乱坟岗,名不副实,没有坟茔,仅是一块山地,乱石林立,杂草丛生。由于埋得太浅,尸体被野狗叼出来,剩下的骨头被扔得到处都是。老李头惊愕万分,原以为堆坟树碑,岂料居然如此。
秀一说,井下出事死了的,大多被草草埋在这儿。由此看来,已无法找到儿子的尸首。
老李头找矿老板要说法。老板说,那是先前老板的事,如今老板换了,关他屁事。多次讨要无果,老李头心灰意冷。
老李头要走,何民强留,没有留住。十多天后,矿老板驾宝马车外出,路遇有人拦车,车猛一拐,从那人腿上碾过去。车拐得太急,翻进深沟,车毁了,老板摔成重伤。
那人正是老李头,本想同归于尽,结果双腿齐齐压断,将在轮椅上了此残生。
半年后,有人举报,矿被查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