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三嫂子的夜生活
这一年秋季真是“祸不单行”,先是遭受“虫灾”的袭击,像成年家蚕一样的青虫满地翻滚,把灰白的路面都遮蔽成青色,就像一匹青缎子铺展在路上。庄稼人把这些青虫叫做“老豆虫”。“老豆虫”吃光了豆类作物和红薯肥厚的叶子。社员们虽然与丑陋的“老豆虫”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但粮食大幅度减产已成定局。虫灾过后是“夹秋干”,“夹秋干”就是秋庄稼成熟前天一直不雨,这比“老豆虫”制造的灾难更加可怕。到处都是被阳光烘烤的焦躁味。蛤蟆跳进水田里就直翻白肚。没有被青虫糟蹋的庄稼,比如花生和玉米等,又被大旱渴得半死不活,焦头烂额。水塘四周的水稻得到了社员们的拼死抢救,一架木制水车的刮板“咣咣当当”没日没夜地响,踏水车的人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秋后收获了一批颗粒饱满的稻谷。稻谷刚打下来,大队又催逼着生产队干部交公粮。社员们群起反对,大队干部挨家挨户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他们说该交多少交多少,以后没有粮食吃,国家发救济,政府不叫饿死一个老百姓。那时的老百姓都通情达理,通情达理的老百姓不用多费口舌就相信了干部的话,用水稻抵了公粮。而老百姓只能靠干瘪的黄豆、玉米、指头般粗细的红薯糊口。直到寒露过后,老天才大梦初醒地降了一场透泻雨。生产队开始紧急突击补种白萝卜、大白菜、胡萝卜等冬季蔬菜。
冬天如期而至,大队干部也兑现了部分承诺,给了老百姓一部分救济粮。但救济粮要用人民币来买。麦子一毛二,玉米8分,红薯干5分。没有钱买救济粮的人家或家庭好一点不需要吃救济的都把购粮本拿到街上卖,每斤4到8分不等。
少年张河家人口多,工分少,分粮也少。一家人的生活就指望那点救济粮了。爹把政府发给的“布票”卖掉,再卖些鸡蛋、鸭蛋什么的,凑合着买回便宜的高粱米和红薯干。高粱米磨成高粱面,再把红薯干捣成铜钱大的碎片,红薯干煮熟后,和上高粱面,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睡到九点,起来做饭吃;下午睡到四点再吃一次。俗话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所以,睡觉成为抵抗饥饿的有效手段。每人一丈二尺布票被卖掉了,到了冬天,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没有添一寸新布。少年的棉衣都是旧的,破的地方上了补丁,都成五色彩衣了。只是没有鞋子,赤脚上学不好看,爹就从街上买来一毛钱一双的草鞋,优待了少年。而少年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在脚上裹着一块破布过冬。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越来越清苦了。这时候,接到上级指示,18岁以上的男劳力都到30里外的“兔子湖”筑堤、修水渠和排灌站,说是可以抵御大旱。工程浩大,以工代赈,既兴修了水利,又解决了当地农民吃饭的问题。少年的爹和大伯、三个堂兄以及村里的男劳力都去了兔子湖工地。村里剩下的妇女们都在家里削柳条、荆条、竹条,编篮子、打筐子,做后勤支援工作。篮子是劳力们挑土用的,大筐子是独轮车推土用的。这些东西拿到工地上,生产队发给工分,作为劳动补贴。
少年的妈妈是个共产党员,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入的党。此时还担任生产队妇女队长。她负责把各家编的装土工具收集、登记,送到工地,领回工分,再发给各家各户。所以,少年的弟弟妹妹都是由奶奶来照顾的。
村子里,一天两顿饭的家庭委实不少。许多半大孩子都拿了破碗,到30里外的兔子湖工地上要饭。少年当然不能跟那些没上学的孩子一样,他仍然得每天三次往学校里跑。少年被优待,不仅体现在草鞋上,他还可以每天吃“两顿半”饭。这个“半顿”,就是奶奶在吃饭前,先盛出一碗。舀一瓢水倒在锅里,将那碗饭坐在水里,在灶膛里埋伏一些麦糠,似燃非燃,黑烟缭绕,保着锅里的水温,也就保住了那碗饭的温度。晚上放学回来,奶奶已经带着弟弟、妹妹睡下了,少年进入厨房,揭开锅盖,捧起那碗饭,像捧着山珍海味,一口气吃下肚里,得到小半饱,抹了抹嘴巴,坐在门槛上看一会儿“画书”,等天黑透了,便失落而又满足地上床睡觉了。
那时,学校实行早自习,少年五点起床,六点赶到学校上自习课。冬季五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像镔铁一样冷。这一天,少年按时起床了,起来就到床前地上摸鞋子,摸了半天没摸到,后来仔细一想,那双草鞋穿了一个星期,底儿磨穿了,昨晚上就被自己把它扔了。少年只好赤脚上学了。
月亮还挂在西边树梢上,月光和白霜混合在一起,白茫茫地铺在凸凹不平的路上,像汪着一片片的水。少年刚到门外,就仿佛踏在了烧红的鏊子上,“嗤啦”一声,脚底板与冻土粘连在一起了。刺骨的感觉,错乱了神经,分不清是烫还是冰。但是,脚底麻木了,脚面却很清醒,专心的疼痛像刀子一样剜着心,使胸腔里的心像害怕似的颤抖着。坚持走出村庄,忍耐不住了。回头看了看印在地上的单薄而柔软的影子,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少年蹲在自己的影子上,尽力把身体蜷缩一团,像一个遇到敌人的刺猬。他让棉袄的下摆能够把脚面遮盖一会儿,借以取取暖,然后再前进;这时,少年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扛着一只筐子,朝他走来。那人把少年吓得从地上弹起来,叫道:“谁?”
那人听出了少年的声音,停下,并将肩上的筐子卸下来,放在地上,问:“是老弟吗?”
少年回答:“是。三嫂子这是干啥呀?天还没亮呢!”
三嫂子坦率而模糊地说:“这时候回来还能干啥?刚才蹲在地上,我还以为是条狗呢!你去上学吗?”
少年回答:“是。”
三嫂子问:“那干嘛蹲着?是拉稀还是肚子疼?”
少年站在月光里对三嫂子凄然一笑说:“啥都不是,没鞋,冻脚,暖暖。”
三嫂子俯下身子,把少年的脚看了,说:“真的是赤脚大仙!连草鞋也没了?”
少年回答:“草鞋破了,扔掉了。”
三嫂子埋怨说:“二婶子真是太粗心了,不像个当妈的!”说着,脚对脚一搓,就把两只灯芯绒圆口女式鞋卸下来,说:“快穿上,一会儿迟到了。”
少年说:“不......”三嫂子已经扛着柳条筐,踩着霜冻,嘴里“吸吸溜溜”像牙疼似的走了。
三嫂子的女式鞋给了少年饱满的温暖。但这双鞋的脚尖处绣着梅花瓣儿,同学们都嘲笑他穿女人的鞋,让少年羞得恨不得钻进老鼠洞。早自习散学,少年找奶奶要了4只鸡蛋,跑街上换了一双新草鞋。
中午放学,少年直接去了三嫂子家里还鞋。三嫂子结婚后,与大堂兄、二堂兄分了家,三嫂子跟公公婆婆一起生活。如今,三堂兄和大伯上了工地,家里只有三嫂子和大娘两个人。少年受了妈妈的影响,对大娘也是冷冷淡淡的。大娘有甲状腺病,右侧脖子上缀着一只红薯状的瘤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灰黑色的脸上两只小小的眼睛红红的,很像公鸡的眼睛。三堂兄的长相就随了他的娘。少年进屋时,大娘正端着一碗胡萝卜干饭,看见少年,立即将饭碗藏在身后的泥巴囤子上。
胡萝卜干饭,就是将胡萝卜剁成块状,掺大米做的饭。少年只当没有看见大娘的举动,把鞋子放在一只凳子上,说:“三嫂子,谢谢你的鞋。”说完,就往外走,被三嫂子一把抓住了胳膊,说:“谁要你还了?快穿了去!”
少年说:“那是女式鞋,还绣着花。人家笑话我。”
三嫂子说:“女式鞋怎么了?穿脚上板得慌?我有三双鞋,送你一双!”
少年努力挣了一下,未能挣脱,说:“我真的不能穿!”
三嫂子把少年按在凳子上坐下,“咚”地关闭了门,插上门栓,说:“吃了饭再走!”
少年不依,无奈门被拴上了,三嫂子还把屁股撅起来堵住门,防止他去抽门栓。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三嫂子盛了满满一碗干饭,上面放了腌萝卜条,送到他面前。少年被这喷香的米饭诱惑着,但他看见大娘阴沉的脸,努力抵御着诱惑,说:“不吃!我家里有饭!”
三嫂子说:“我知道你家里又是红薯干和秫面糊,根本不顶饿的!吃了它!”
少年将手背到屁股后,脑袋扭着,不看人也不看米饭,像个被敌人俘虏的坚定的地下党。
三嫂子急了,叫道:“你不会叫我喂你吧?”
少年说:“喂也不吃!”
三嫂子说:“不吃就还我20块钱!”
少年被威胁,只得接了饭碗,狼吞虎咽地吃。
三嫂子说:“你等着去打仗呀那么急干嘛?”
少年说:“我怕奶奶等急了,到处喊我。”
胡萝卜大米饭,现在的人可能以为是特地炮制的“营养餐”。其实,那时候的老百姓看中的并不是它的营养如何,他们看中的是它镇压饥饿的功能。
留守在家的妇女们,白天给公家编筐打篓,晚上就下夜偷东西。此时,正值隆冬,地里虽然没有庄稼了,但许多生产队都种着白菜和萝卜。白菜和萝卜,成了妇女们瞄准的救命稻草。
一个星期天,少年在家里整理他的小人书,三嫂子来了,两只手背在屁股后头。
少年问:“三嫂子是来还我画书的么?”
三嫂子回答:“还你脸!眼看要下雪了,你还穿着破草鞋,那蹄子不是你的呀?”
少年说:“冻惯了,也不觉得冷了。”
“给!试试我做的棉鞋!”三嫂子说着,把一双黑平绒棉鞋捧到少年的面前。少年往棉袄上蹭蹭手,接过来,呆呆地看着做工精细的白底黑帮棉鞋,不知说什么好。
三嫂子催促说:“看什么呀?又没有绣花!快试试,看合脚不。”
少年这才坐在地上,甩掉草鞋,扯掉裹脚布,换上崭新的棉鞋。然后站起来,满屋子走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说:“刚好,刚好,刚好!”
三嫂子扯着少年的一只胳膊,前后看了看,又弯着腰勾着头按了按棉鞋的顶端,捏了捏脚后跟,欢喜地说:“老弟,咱俩的脚一般般大呢!我是比着我自个的鞋样做的!”
少年感动地说:“谢谢三嫂子!”
三嫂子说:“你真得谢我呢!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你三哥结婚几个月,还没有给他做过一双鞋呢!”
少年让三嫂子坐下,问:“这一双鞋,得不少工吧?”
“从备袼褙、纳鞋底到上鞋帮子,整整得五六天。”三嫂子回答。
少年问:“你不编筐呀?”
三嫂子把嘴一撇,说:“编一对柳条筐,公家给20分。20分还分不到一个麦穗呢!我才懒得弄它!”
少年问:“那你平时都在干啥?”
三嫂子说:“白天睡觉看小人书,晚上出去溜达。”
少年说:“晚上出去溜达?你没病吧三嫂子?黑灯瞎火的,碰到坏人怎么办?”
三嫂子说:“哪有坏人呀?毛主席都说了,‘遍地英雄下夕烟’,都是英雄,没得坏人!”
少年“呵呵”笑道:“我看你就是坏人!”
三嫂子问:“这是啥话?我咋是坏人了?”
少年说:“那天一大早,你从地里回来,干什么去了?筐里装的是什么?”
三嫂子笑道:“是,是,我承认我确实是坏人!我爱偷,凡是地里有的,我家里就有。但我偷的是青年场,青年场的人都有商品粮,不吃地里的胡萝卜也饿不着的。还有一点最重要,就是那帮知青已经不是刚下来那个样子了。他们上街随便拿老百姓的东西不给钱,还到咱们农村偷老百姓的鸡鸭和猪羊,我这属于报复性偷盗对吧?”
少年“奥”了一下,点点头说:“三嫂子果然是善良的小偷。”
三嫂子说:“善良也好,凶恶也罢,这是咱俩瞎扯呢!其实,现在谁不偷呀?我敢说,这个生产队,只有你一家没有人偷摸,别的都不干净!”
少年说:“我妈是党员,不准家里人偷。”
三嫂子说:“你看你瘦的跟猴似的,看着叫人心疼!想当初,你替你三哥相亲时,又白又胖.....”三嫂子说着,眼睛红了。
少年不想提那档子事儿,急忙岔开话题问:“三嫂子,你要看什么书,自己挑吧。”
三嫂子用手指抹抹眼睛,在一堆小人书里挑了一套连环画《三国演义》,站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说:“走了。”
逼近年关,少年学校里放了假,在工地上干活的爹和村里劳力都回来了。少年不用上学了,这优待也就被妈妈取消了。但少年不喜欢睡懒觉,吃了饭就看小人书,做寒假作业。有些小人书都看无数遍了,他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看书、做作业都得用脑,肚子饿得就快。饿了,肚子前墙贴后墙,缓不过气来。眼看少年越来越瘦了,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走路晃晃荡荡,没睡醒似的。
一天,三嫂子来还书,看见少年惊叫起来:“哎哟!怎么瘦成黄麻杆了?你看这眼,都塌坑里去了!”然后低声问:“吃不饱是吧老弟?今晚上跟嫂子出去好吧?”
少年还没有答应,就被妈妈听见了,呵斥道:“说啥呢他嫂子?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你别打俺孩子的主意!”
三嫂子低着头逃走了,晚上没敢来找少年“出去”。
第三天的晚上,天空突然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雪花轻飘飘的,如同风中的柳絮,只在半空里胡乱飞舞,迟迟不肯落下来。少年吃罢“晚饭”,爹、妈、奶奶、弟弟妹妹都睡下了,他就坐在门槛上,就着淡淡的光线看连环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买新连环画了,旧的连环画多看一遍,他也会有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