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小，不懂得什么是国际主义，现在想来，真是无知。
　　 苏联兵营天天吃的面包，中国政府在距我们村子十几里地远的制做厂专门加工，由苏联兵押运的军用卡车，一天不落的运送到苏联兵营。
　　 一次，我和小姐姐“拣饭”走回的路上，正遇见运送面包的卡车。我一高兴，情不自禁地跟在卡车后面伸出双手，边跑边用从小伙伴那里学来发音十分不准确的俄语喊：“何列伯古稀古稀，何列伯古稀古稀！”（意思是“给面包吃，给面包吃”）。可是我刚一喊，小姐姐立刻奔过来捂住我的嘴，坚决阻止。我问为什么，她说多丢人，那不是叫花子向人家讨饭吗！我反问到苏联兵营“拣饭”不也是讨饭吗？她说那可不一样，“拣饭”是村政府指派而且是人家吃剩下不要的，卡车运送的面包人家还没上餐桌呢！
　　 小姐姐的话就是命令，之后，我再也没跟在往苏联兵营运送面包的卡车后要面包。
　　 三月初的一天，小姐姐和我守在苏联兵营外，煎熬着冰冷的北风。可是，都晌午过了，还不见苏联炊事兵送剩饭菜过来。正等得急，忽听苏联兵营里枪炮声大作，震耳欲聋。想必是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吓得小姐姐收起家什，拽住我连滚带爬往回跑。怕炮弹皮子打伤我，小姐姐把一只手里的水桶当钢盔扣在我头上，将另一只手里的筐扣到自己的头上，为保护我，小姐姐的腿都磕破了。
　　 跑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儿，抬头往天上一看，压根儿没有飞机，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爹从村政府得知，原来斯大林逝世（1953年3月5日），苏联兵营鸣枪鸣炮致哀。斯大林是谁，小姐姐和我不知道，因为爹老早就告诉小姐姐和我，共产党和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所以，我们只把共产党和毛主席牢牢地记在心里。
　　 小姐姐知识渊博，只要有飞机飞来，她看一眼就能准确判断出哪些是中国的飞机，哪些是美国的飞机。她告诉我，抹斜翅膀的是中国飞机，直翅膀的是美国飞机，装着一肚子炸弹前后跟着小飞机的大飞机，是美国光管轰炸的“母机”。小姐姐说美国“母机”最坏，它老是飞来“下蛋”打“大坝”（老百姓称“水丰”发电站为“大坝”）。当时，我们幼小心灵对人和事物的划分，只有好人和坏人两个范畴，即好人是中国，坏人是美国。其实天上飞的飞机除中国和美国的外，也有苏联、北朝鲜、南朝鲜以及其它联合国军的，我们只是把它们概念化而已。
　　 一有空战，我们就站出来观看天上“突突突”响着关机关枪上下打旋的各色飞机。如果飞机被击中冒着黑烟下坠飞行员跳伞，小姐姐就告诉我，黄色降落伞是中国飞行员，白色降落伞是美国飞行员。
　　 每当这时，村里的民兵会迅速组织起来，拿着锹镐加上几杆破枪，朝降落伞飞落的地方合围。是中国飞行员就救起来，是美国飞行员就抓起来。由于大多数降落伞都飘向朝鲜境内，直接遭遇围捕美国飞行员事件并没有发生。但是，我亲眼看见爹他们营救过一名中国飞行员。
　　 营救中国飞行员后没几天，我们家得到村政府送来的志愿军部队奖励的一个战利品美国兵鸭绒睡袋。但是，那个睡袋我们家谁也没用过，因为爹妈一见美国的东西心里就不自在。我不识好歹，钻进去拉上拉簧试过一次，憋得喘不过气。后来，那个鸭绒睡袋也不知扔哪儿去了。
　　 小姐姐心地善良，大家风范，无私无畏。
　　 朝鲜战争刚暴发时，美国飞机就炸断了离我们家不远的鸭绿江公路大桥，所以到了冬季，增补朝鲜战场的志愿军部队，都趁黑夜从我们村子前冰封的鸭绿江面过江。志愿军部队过江之前，村政府奉命通知全村家家户户做炒面送给过江部队。
　　 炒面是志愿军的主要给养，没有它，志愿军战士就会饿肚子。
　　 每逢为志愿军部队做炒面，妈和小姐姐总会把家里不多的玉米和黄豆去除杂质混在一起，用铁锅炒熟后用石磨磨成粉，用簸箕端着送到村政府，装进专用面袋，这就是炒面。村政府将全村的炒面集中起来，送到志愿军部队，这是老百姓必须履行的义务。
　　 妈和小姐姐磨炒面时，我馋了想吃一口，是绝对不可以的。
　　 有时馋得实在挺不住了，我就会趁妈和小姐姐不注意，抽冷子抓一把就跑。等妈和小姐姐追出来大喊停手时，我早已连咽带呛不知何味地吞下肚了。
　　 志愿军部队过江，小姐姐不用爹妈吩咐，就会主动把烧好的开水装进水桶，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放进筐里，领着我随其他村民一起，冒着寒风站在村口路边送水给志愿军喝。
　　 有志愿军趁喝水的工夫小声教我们唱：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一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为什么小声，因为志愿军怕暴露目标，所以过江都是秘密不声张的。
　　 一次，一名志愿军战士见我站在小姐姐身旁冻得瑟瑟发抖，就脱下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见这情形，小姐姐一把从我身上扯下军大衣，追上那名志愿军战士，不由分说地将军大衣硬塞了回去。事后，她对我说，没有军大衣志愿军叔叔会冻坏的，冻坏了怎么打美国鬼子？自那以后，凡是给志愿军送水喝，我都神情紧张地站在小姐姐身后，警惕地瞅着喝水的志愿军战士，生怕他们把军大衣再往我身上披。
　　 小姐姐人生最后一年冬，河水刚封冻的一天，我们俩人在村外小河沟里划冰车。正玩得高兴，一抬头，猛然看见河沿枯草棵子里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开始以为野猪下山，吓得小姐姐拽起我撒腿就跑。跑着跑着，小姐姐放慢脚步回头一看，那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并没动。她断定不是野猪，因为真是野猪，怕是早就闻声追过来了。
　　 小姐姐招呼我停下，她蹑手蹑脚挪步回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倒在那里不醒人事的苏联兵，想必是酒喝多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姐姐撇下我就往家跑。不大功夫，她领着爹和村长还有扛着两扇门板的几个乡亲，急速跑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两个醉兵抬死狗似得送到我家，帮他们脱下已经湿透了棉衣，将人放到火炕，盖上我家的两床破棉被。
　　 小姐姐身手麻利地烧好热水，妈拿过毛巾，蘸着热水，和小姐姐一起，擦干净了两个醉兵脏得没了模样的脸。爹生起火盆，烤干了他们脏兮兮的棉衣。
　　 我对爹妈和小姐姐的举动不理解，我觉得苏联兵太坏。他们不仅放狗追咬我们，而且老是偷着到小贩那儿买洒喝。喝多了酒便横冲直撞，见女人就追，吓得女人出门不但要穿上男人衣服戴上男人帽子，年轻女孩还得往脸上涂锅底灰变丑，这样的人凭什么救他？我不敢拦爹妈，拽住小姐姐的手不许她管。小姐姐笑笑说，那可不行，他们是来打美国鬼子的，再说，咱不还拣吃人家的剩饭吗？
　　 妈虽然心眼儿好，见不得人受罪，但妈害怕苏联兵，不象小姐姐童儿无忌，所以催爹快把两个苏联醉兵送走。爹自己不敢去苏联兵营，他先到村政府，请村长领着前去送信。
　　 苏联兵营正为两个士兵失联而焦急，得知这两人还活着，非常高兴，立马派人带着东西开着军车来接两个醉兵。临走，送我家七八个面包二十多听罐头，外加几条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一家人伸出大拇指说“哈拉哨，丝巴细巴”（意思是“好，谢谢”）。这一串话，我们大眼瞪小眼，压根儿听不懂。那个军官却自我感觉良好，咧开嘴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跟狼嚎一般无二，不仅吓得我将头钻进妈的衣襟底下不敢出来，就连围拢过来瞧热闹的邻居心里都直发毛。谁也想不到，苏联军官竞这等凶悍瘆人！
　　 中国军人翻译看出我们心里发怵，笑着将我从妈的衣襟底下拉出来，拍着我的头。然后对大家说，首长很高兴，非常感谢我们。说完，他转过身对那名军官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军官听后，又咧开稍微收拢的嘴呵呵笑。也许为了缓和尴尬气氛，那名军官从翻译手中要过纸和笔，随手给我和小姐姐各画了一张画。记得给小姐姐画的是一个烫着弯弯曲曲头发的苏联女人头像，给我画的是一栋小木头房子加房前河中一条小船。
　　 两个醉兵刚被抬出门，那个军官就愤怒地给每人两个大嘴巴子。其实，苏联兵营纪律也很严，除打掉或重创美国飞机奖励限量伏特加酒外，凡是在军营外偷着喝酒的，都免不了关禁闭或一顿军棍。
　　 苏联兵走后，小姐姐怕我把画弄坏，哄着我连同她那张画一起，宝贝儿似的放进了她的梳头匣。
　　 我看着堆在炕上的面包罐头和香烟，心里开始感激那两个醉兵。因为，我之前光听说罐头能吃，但从未见过，这回真得开眼了。我拿起一听罐头左看右看，不知里头装的什么，更不知怎样打开。我问小姐姐，她说听张爷爷说凡是罐头，里面装得都是肉，至于什么肉，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但是她打量一会儿罐头盒子上的招贴画后说，这纸上画的牛，也许是牛肉吧？
　　 小姐姐和我无法定夺，一起去问爹。爹的见识真广，他笑着从灶台拿来菜刀，沿罐头顶口使劲一划，便切开了，爹闻闻说是牛肉。妈拿来两只碗，把肉平均分给我和小姐姐。
　　 小姐姐把分给她的一半牛肉往我碗里拨了一些，又逼爹妈各吃一口。然后，我们两人坐在炕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生来头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香死了！
　　 我边吃边端详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头盒子，纳闷儿这肉是怎么装进去的。
　　 妈问爹吸香烟不，爹摆摆手说，那东西没劲，不要。
　　 妈留下一个面包两听罐头，给村长一个面包两听罐头两包香烟。然后，将余下的面包切成小块，连同罐头和散开的香烟装进筐里，吩咐小姐姐送给帮忙抬苏联醉兵的乡亲和周围的邻居。
　　 香烟给不给谁，我不在意。妈将来之不易的面包和罐头几乎悉数送人，心疼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四
　　 小姐姐死的当天，爹找来几块薄板，自己钉了一口小木棺。
　　 第二天一大早，在邻居的帮助下，将小姐姐放入小木棺，
　　 小姐姐仍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
　　 爹刚想钉棺盖，我忽地冲上去，拦住爹拿锤子的手，大哭说等一会儿。
　　 我跑进屋，把小姐姐的梳头匣抱出来就往她身边放，可惜因为小木棺太小放不进去。我一着急，将梳头匣里所有的东西都倒进小木棺。可是我想一想，又鬼使神差地把小姐姐的绣花布抽出来，放进梳头匣。因为，我想留住她没有实现的梦。我又跑进屋，找出小姐姐只咬一口的荞麦饼，放到她冷冰冰已经无法掰开的小手上。这还不算，我撒腿爬上山，摘取一大束迎山红花，跟头把式跑回来，放在小姐姐脸旁。之后，我泪流满面地瘫软在地上，看爹举锤钉棺盖。
　　 这时，妈突然疯了似的一下子扑向小木棺，撕心裂肺地哭道：
　　 “对不起孩子呀！摊上这个穷家，活着没享一天福，临死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穿上啊！”
　　 乡亲们没用爹动手，大家一路悄无声息地抬走了小姐姐。
　　 小姐姐葬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处向阳山坡，山坡上开满了迎山红。
　　 我站在爹身旁，看着一锹锹填起的坟茔，任凭泪水流淌。
　　 我扯扯爹的衣袖说：
　　 “姐的书读不成了呀！”
　　 爹拍拍我有头，只管叹气，什么也没说。
　　 我抬头看看山巅刚升起的一轮红日，蓦然间有了些许安慰，心里想，这儿向阳，小姐姐睡在这里一定不会冷吧。
　　 小姐姐死后的每年清明，爹都带我去给她扫墓。每当这时，不管多难，妈都想方设法弄点儿白面烙两张饼，给我一张，另一张让我放到小姐姐坟头。可是，我没吃妈给我的那张饼，每次都将它与小姐姐那张饼摞在一起，送给她，让她多吃点，我怕她饿。
　　 日子渐渐好起来，逢年过节吃白面饼已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每次烙好饼，妈只端给我们吃，自己坐在那里望着饼发呆。
　　 我长大了，读书离开了家乡，有了城里的工作。我上班第一天开始就省吃俭用，不足二年，用积攒的薪酬为小姐姐立了一方石碑。我用刻骨铭心的眷恋，铸就一段文字：
　　 这里长眠的
　　 是应该得到而没来得及得到幸福
　　 让人心痛不已的小女孩
　　 但愿世人记住她
　　 记住她
　　 就不会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个时代
　　 记住她
　　 就不会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贫穷与苦难
　　
　　 我成家以后，把爹妈接进城，就没有再回故乡。
　　 我虽然离开了小姐姐，但是对她的思念却没有因时间流逝和山水的阻隔而淡忘。
　　 往事如烟，逝者长已矣。
　　 小姐姐如果活到现在，也是儿孙绕膝，享受人间天伦。可是，她从千疮百孔的旧社会刚迈进新中国，还未来得及领略幸福的滋味和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才智与汗水，就过早地逝去了，这一悲凉的结局，令人心酸。小姐姐对新生活的向往与企盼，在我心中留下难以平复的创痛，这是人生的缺憾哪！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还买不起书包，我曾用了一阵子小姐姐的那块绣花布。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张爷爷在绣花布上写的是“雪满山中高士卧”一句古诗。句出元末明初诗人高启《咏梅九首》，有“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台。自去何郎天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我想，高启赞美梅花的伟岸，不正是小姐姐的品格吗！
　　 小姐姐是我心中迎风傲雪的冰骨玉洁，是我心中永不败的迎山红！
　　 我庆幸留下小姐姐的梳头匣和绣花布，使我有了永久的纪念。
　　 我常常把小姐姐的梳头匣和绣花布摆在面前，任凭它将我牵回往日的遐思。
　　 每当这时，我仿佛看见浩瀚苍穹伸出万道霞光，侗箫羌笛簇拥光鲜照人的小姐姐，向我飘然而至。
　　 每当这时，我仿佛听见小姐姐那银铃般的声音召唤我，飞起来，飞起来！向上啊，向上啊！痛苦是暂短的，幸福是长久的！
　　 每当这时，我仿佛突然间身轻如鸿，袅袅升起，手挽小姐姐抛过来的七色彩虹，欢快地追随她，飞往遥远的天际。
　　 在我人生几十年的漫漫旅途中，始终把小姐姐的善良、诚实、勤劳、朴素、忍耐、刚强，当做我做人的根本。顺境也好，逆境也罢，我都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不因荣耀而轻狂，不因挫折而气馁。
　　 所以，我活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