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房屋构件搭配上的科学性，韩家古宅，院落众多，院落之间的排水设施，是让诸多专家们惊叹的。作为我这样的建筑科学文盲，能被这些艺术震撼，已经是老天开恩了，我不得不感谢老天给了我一点发现美、享受美的细胞，至于这些科学技术方面的东西，我确实没法研究。有一个事实是可以说明韩家古宅建筑的科学技术含金量的。汶川地震、芦山地震，上里古镇都是重灾区，但这些木质老宅，就是毫发未损。
　　 望鱼古街的建筑，是民间建筑，有些已经重建。健在的，有的倒掉，有的倾斜，笔直地站着的没有几家了。我老家的古宅，也是倾斜厉害，不敢再住，不得不拆了。在建筑技术的运用上，在建筑部件的制造上，在建筑材料的采用上，寒家民宅是没法和韩宅相比的。
　　 我家乡的石桥古镇，破损最多的是普通民宅；大户人间的老宅，就像寒家老宅一样，虽然也是民居，还在居用，但是，都昂首挺胸地立着，向风雨宣示着它们的强大。看来，建筑科学技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单说排水，我们能看到韩家古宅墙基下有一排石雕图案，图案是空心的，俯首触地，看图案里面，是孔洞。孔洞做什么用？查阅不少研究者的资料，原来孔洞是用来排气和排水的，韩家古宅采用了地龙骨架空地板技术，防潮效果好。而我的老家，房子后面是一条阴沟，阴沟从左右两面通向田间；内院的积水流到外坝，靠的是藏在门厅两边的两条暗沟。我家老宅的排水系统就这么简单，怪不得，每家每户的地面都那么潮湿，怪不得老宅那么容易倾斜朽烂。
　　 建筑中的科学，是后人必须研究学习、继承的。我想到了赵州桥，它能上千年雄跨洨河，至今还用，就是它的科学讲究得好。赵州桥的科学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牢固，一是水流畅通。研究它的结果，就是古为今用。
　　 看来，古建筑的古味，还应该像寒家古宅这样，有着丰富的科学研究价值。古建筑的古味，还应该有一个种更重要的特征——文化价值。
　　
　　 五
　　 韩家两处古宅，其建筑布局就藏着文化韵味。韩家古宅的选址，讲究风水学，这里就不说了，要说话多，需要三天三夜。单说房屋布局，老宅是三纵三横的并列结构，一共九院，据说是象征久久长寿；纵向三院，一院的位置比一院高，又象征步步高升。清水湾的韩家大院，则是七个院子，与周围的山形协调，寓意七星抱月。这些建筑布局的设计寓意，从房屋建筑的结构上体现了中国百姓的心愿，体现了风水学中的建筑理念。当然，用今天的话说，这是玄学，是迷信。
　　 韩家古宅建筑上的雕刻图案，文化内涵也是很丰富的，体现了建造房屋那个时代的文化特征。在韩家宅院的雕刻图景中，有川剧表演的场景，看到这类雕刻，游客自然明白，川剧是那个年代四川最为盛行的戏种。雕刻图景的故事，有取材于《红楼梦》和《西游记》的，看到雕刻图景，就明白了当年红楼和西游故事在民间的流行程度。有取材于民间传说的，如白蛇传、蝙蝠斗麒麟、鲤鱼跳龙门等，这是神话味十足的故事；有太公钓鱼、济公斗蟋蟀、杀狗惊妻、陈州放粮、大舜耕耘等，这是历史典故味浓的故事；这些故事，也是当年川剧舞台上常见的内容。有耕种、垂钓、织锦、婚姻、宴饮、战斗等现实生活的场景图；此外，还有大量单独呈现的花草树木、动物、器皿用具、抽象符号，它们分布在门窗墙壁、瓦檐、柱头、柱基、排水孔、床柜桌椅等地方。韩家古宅上的雕刻图案都有着深厚的文化意蕴，表达着韩家房屋建造者对韩氏家族的文化期待，也表达着那个时代，至少是韩宅方圆一代民间的思想道德等方面的文化追求观念。比如“龙凤呈祥、荣华富贵、福禄寿喜”，一个字一幅图，文字与具体的图景造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表达了韩氏祖先对他们以及整个家族后代的祝愿，也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愿景呈现。
　　 可以说，韩家两座古宅从建筑选址到建筑布局，到建筑图案，都把民间思想、官场思想表现得强烈鲜明，细到台阶的级数，台阶的长短厚薄，都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官场规矩和民俗文化的要求。
　　 这些具有丰富而深刻文化内涵的建筑雕刻，是望鱼台古镇没有的，是我老家曾经的古宅没有的，也是我家乡的石桥古镇没有的，就是成都洛带古镇的民居古建也很少有。
　　
　　 六
　　 韩家古宅现存的一些门牌匾额，也是文化味十足的。比如“踩草梭镖”，这是一个御赐牌匾，江湖味十足。它从动作和兵器角度，表明了韩家族人中有武功了得者，表明韩家当时在社会和官场的显赫地位。因为，这位武功了得者，是武魁出身，做过皇帝身边的侍卫高官，多次带兵出征，剿匪平叛。我个人理解，这个匾额除了有炫耀家族地位外，也在表明其族人的道德追求，要惩恶扬善，为国建功。在武魁之后，韩家代代人中都有为官者，有文有武。
　　 要说韩家两处老宅是一桌丰盛的宴席，那么韩家老宅修建的主导者就是这个大厨。不少拜访者和研究者，翻出了雅安志书，翻出了韩氏家谱，于是韩家大厨的情况就清楚了。韩家入川祖宗就是大商；其后裔韩廷藩成为进士，开始做官；韩腾蛟成为武状元，成为皇帝身边的大员；于是，韩家在财势和权势上都走向了高峰，有足够的力量来营造韩家大院。据说，韩家老宅是康熙年间开始修建，老宅中的雕刻先后进行了一百年；韩家大院也经历了十多年，耗费银子二百多两，又有人说，韩家大院到1927年才停止建设。可见，韩家古宅这两道盛宴是不好熬制的。
　　 韩家是崇尚读书的，可以说重文又重武，因此，他们不是那种浅薄的土豪，是重视自己的家族文化建设的。
　　 韩家大院的雕花窗棂上有副对联：“淡饭清茶有真味，明窗净几是安居。”据说其家谱中还有一副对联：“穷则勤俭而致富，富生骄淫而变穷。”老宅房屋中挂出了韩家的家规和家训，这是搬的家谱吧。家规十八条是：
　　 敦伦纪，重祖坟，慎埋葬，重祀典，谨嫁娶，谨嗣续，睦亲邻，端品行，慎交游，悯节义，务勤俭，禁奢华，戒赌博，禁争讼，崇忍让，戒斗殴，勤长业，禁洋烟。
　　 还有家训：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律法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争讼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弥盗贼，解仇愤以重身命。
　　 这家训，是国家级别的，是康熙的《圣谕十六条》，是颁布给全国各家族的。这也可以看出，韩家确实是比较注重家族文化的，不是那种土匪型的暴发富。我们可以猜想，如果真是土匪似的爆发富，可能韩家早就倒霉遭殃了。即使不倒霉，他们要像今天的一些人一样附庸风雅，又哪里有文化眼界来设计出“久久长寿”“步步高升”“七星抱月”的大院？又哪里有文化底蕴来设计内容丰富、造型千姿百态的雕刻修饰？所以，韩家古宅这两道古味十足的盛宴，没有钱，肯定做不出来，如果这个大厨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清醒的家族发展计划，也是做不出的。当然，参与韩家古宅雕刻的这些切菜和切肉的师傅，不只是雕刻技艺精湛者，也是有些文化见识的人。不然，他们怎么去领会韩家大厨的意图？怎么切出符合大厨意图的肉和菜？
　　 所以，看到韩家古宅，想想我的老家，想想望鱼台那些老宅，他们被遗忘和遗弃，也就不足为奇，没有遗憾了。
　　 韩家古宅这样的大宴不是用来吃的，是需要留给后世的，也就是今天说的文物。望鱼古镇的“一”字街老屋，我家那些曾经的老屋，怎么够得上文物呢？
　　
　　 七
　　 让我震惊的是，据说韩家古宅，也只算得上是地级市的市级文物，不是省级，这究竟是为什么？看来与韩家古宅这些“厨子”的地位和社会影响力有关。韩家的为官者，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官阶如何？为官何地？如果不到这里，不看到介绍说明，我们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们来了，也只是知道房屋修建者的大名而已，其他人和其他的情况，我们不是一概无知吗？这些信息告诉我们，韩家为官，只是在乡里有身份地位，放到四川省，放到整个中国来讲，他们的社会影响力几乎为零。就好比今天，从文化素养的角度讲，其他人算小学生和初中生，韩家这些名人算普通的大学生而已，对社会没有形成影响力。
　　 韩宅的文化影响力，从雕刻图案的内容来看，也不够大。
　　 韩宅要想成为四川乃至中国有影响力的古宅，其“古味”还不够。三苏词，全国有名，其主人是谁？苏轼。苏轼是谁？只要读过书的中国人，谁不知道？苏轼的文化贡献和影响力，是国家级别的，是国际级别的。杜甫，其成都故居只是一个草棚棚，他离开成都之后，草棚棚就灰飞烟灭了。但是，因为杜甫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对世界文化的贡献，杜甫的草棚棚不仅是国家级的，自然也是国际级的，他的草棚棚就鸟枪换大炮，成为了杜甫草堂。同样以军事为生的，诸葛亮的华夏影响力巨大，国际影响力也不小，所以，成都存在的是武侯祠，而不是刘备宫了。看来，作为一座古典民宅，要想留存于世，赢得后世社会的敬重，赢得后世更多更大的保护力量，宅子的原始大厨是必须要有足够的社会贡献，要有足够的社会影响力的。
　　 据说，杜甫草堂是后代政府修建的，规模也一代一代扩大；三苏祠，是苏轼的故居，其祖宅规模肯定没有韩宅大——韩家是两座大院呢，可三苏祠现在的规模不知是韩宅老院的几倍，据说，这也是苏轼之后官府扩建的结果。看来，一个人苦心经营自己的物质记忆，还不如潜心修为，为社会做更多的贡献。
　　 也许正因为韩家古宅居住者，辈辈代代都没有人形成足够的社会影响力，没有受到官府的重视，韩宅不但没有得到友善的保护，反而还在破坏着。韩宅的修建，也没有多少创新之处，古宅位置的选择，包括其坐向，是中国古代的所有房屋建筑都在遵循的；建筑布局，不外乎采用了北京的四合院格局，其建筑雕刻，是江南特有的雕刻装饰图案。看来，韩家古宅，在上里和雅安算一个角色，在四川，在中国，就是“小巫”了，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八
　　 我很想知道，韩家祖先花费这么巨大的人力财力，苦心修建两座韩宅的用意是什么。只是为了住？只是为了显示韩家的财势地位？这样说，好像有点贬低韩宅的原始主人。
　　 有人说，只是韩家大院就花费了银子二百多两，花费了十年的时间；韩家老宅，竟然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投入了多少银子不得而知。他们选用的材料就有楠木、银杏、红杉、紫檀等上等木材。可见，他们是希望韩宅不朽的，是希望韩宅和韩家永远兴旺发达的。
　　 说到这里，我觉得韩宅的祖宗失算了，他们当初只一心经营生意，一心做官，而没有想到像孔子、李白、杜甫、苏轼一样，创作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文学作品，或者像诸葛亮、包拯、范仲淹等人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
　　 如果韩家祖辈中，有一个成为具有国家社会影响力的人，上里古镇的“古味”，韩家古宅的“古味”，就是全国级的，甚至国际级的了。
　　 来到上里，看了两个古镇，我终于找到了我希望的“古味”。
　　 虽然韩家古院的古味级别不算高，但是，韩家古院作为货真价实的古体建筑，作为承载了丰富的美术、文化思想内涵的山野民居，是值得相关政府保护的，是值得政府“大厨”悉心熬制的。如果继续作为民居使用，它最终可能会像望鱼古街一样，很快坏掉，最终消失。
　　 我不敢想象，没有了韩家两座古院的上里古镇，完全变成了不伦不类的仿古建筑，上里古镇还有多少诱惑力？这对当地的旅游经济和古典文化的发展会有多大的负面影响？两座韩家古院，墙柱笔直，没有倾斜，建筑木材还很有力道，没有遭受虫害和腐蚀。韩家老宅是遭受了巨大的人为破坏的，只有纵向的最后一个院子的上房还是原滋原味的，该院的厢房和其它院子都是仿古，连仿冒都算不上，因为雕刻图案完全没有了，完全没有了文化的味道，连假“古文化”都没有了。韩家大院保存相对要完整一些。虽然是民宅，既然确定为文物了，政府就应该想法了。
　　 但愿政府，担起大厨的责任，能比较长久地给我们留住韩家古院那原滋原味的古镇古宅的“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