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锤说：“我这就去叫。”
　　 度一刀被押到老叶家时，大铁锅和门板临时充当的案板已支好。大铁锅依然支在院外的土坎上，度一刀却没有去圪僦锅跟儿叭嗒他的旱烟袋，他早已没了那份闲情逸致，即使有，他知道自己也没有了享受的自由，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圪僦在几个当兵的围定的案板跟儿。度一刀扫了一眼四周，没见杀猪刀，问：“我的吃饭家什呢？”一个兵说：“一会儿就拿来！”土匪手里的家伙很杂，有刀，有枪。刀分长短，种类名称更是五花八门，有朴刀、腰刀、春秋大刀、乾坤日月刀、青龙偃月刀、龙头状元刀，等等等等；枪呢？亦分长短，可数量少，种类也不多，多半是土炮橛儿，就是锛桩，也叫火铳，还有一些汉阳造，当然，也有盒子炮，二十响的，一撸子打出去，叭！叭！叭！就撂倒一大片。每个土匪手里拿啥家伙，要看在土匪窝里的排名地位，靠前的拿枪，靠后的使刀，拿枪使刀好赖也要分前论后，度一刀属应拿好枪的土匪，却不拿枪，始终使着跑出来时拿的那把杀猪刀。
　　 没过多会儿，一个当兵的便把那把杀猪刀撂到了度一刀面前。这时候，李大锤他们几个捞猪腿的也陆续到了。度一刀对看守他的当兵地说：“让人烧水吧。”
　　 一个当兵的大声喊：“烧水！”
　　 估摸有两袋烟的功夫，度一刀说：“让人逮猪吧。”
　　 一个当兵的又大声喊：“逮猪！”
　　 李大锤他们几个便把一头猪撂倒在案板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度一刀起身一胳膊缚住猪下巴，手起刀入，又迅即抽出，还没待慢眼人看清，一股子殷红殷红的鲜血便喷涌而出，以半个彩虹的优美弧线准确无误地流进地上的大瓦盆里。度一刀说：“吊起！”李大锤几个就把猪屁股吊起来。度一刀说：“再起点！”李大锤就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猪屁股吊起老高老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准确说是不再有值得接收的血，才放了下来。这时候，度一刀麻利地在猪后腿上刺一个小口子，拿一根小拇指粗的捅条，从口子捅进去，一捅捅到耳根儿，抽回来又一捅捅到脊背，再一捅捅到肚子，前腿，后腿……捅好，度一刀一努嘴，李大锤便沉下头嘴对着口子吹。李大锤吹着，度一刀拿棒槌捶着，猪慢慢地鼓胀起来，直到四条腿直溜溜地伸开，然后麻利地用麻绳扎住口子，抬到大锅上。大锅上早放着一根胳膊粗的杠子，正好担住猪肚子，使整个猪跟趴在大锅上一样。不待放稳，李大锤便拿起葫芦瓢舀锅里的热水往猪身上浇，浇第二遍时，度一刀便拿起厚铁皮做的刨子飞快地刨起来。李大锤浇到哪儿，度一刀跟到哪儿，有点指哪儿打哪儿的味道，好像李大锤成了度一刀的师傅或者领导。
　　 一眨眼的功夫，那猪便变得白漂漂的。这时候，李大锤提一桶清水将猪冲洗一遍，度一刀拿刀绕猪脖子旋一圈，抱住猪头猛地一扭，只听“咔嚓”一声，猪头就拎在手上了。然后在两侧的前夹缝处各戳一刀尖，叭！叭！各下一个大铁钩，众人一齐用力，“嗨！”的一声，就挂到了一人多高的横杠子上。度一刀麻利地开膛刨肚，剔骨卸肉，翻洗肠子，不多会儿便把一头猪拾掇停当。
　　 度一刀去大锅里洗洗手，要过李大锤的烟袋圪僦在肉架子的树下，叭嗒！叭嗒！吸过两锅子，起身说：“逮猪！”
　　 一个当兵的又大声喊：“逮猪！”
　　 李大锤他们几个便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跳进猪圈。跳进猪圈，李大锤他们全傻眼了，猪没影了。刚才大家都只顾看杀猪哩，忘了圈门是开着的，也没人注意到猪啥时候跑的。人们四散去找，很快从叶家大院的房后沟里撵了出来。李大锤悄悄促上去抓住猪尾巴，刚促近便被猪发现了，慌乱之中猛地一抓，结果只抓住后尾巴的半截儿，那猪猛地一挣，挣脱了李大锤。众人看时，李大锤手里竟抓着一截儿猪尾巴皮，猪尾巴露出一截儿白森森的尾巴骨！被突然揪掉一截儿尾巴，那猪狂奔起来，一时间，众人齐撵了过去。呯！一声枪响，一个当官模样家伙大吼道：“站住！再跑，老子就崩了你！”这显然是针对度一刀的，但谁也不敢再跑了。在人们停下的一瞬间，那猪已跑进了玉米地。玉米已一尺多深，猪在里面似露非露，远远地看上去，跟流西河的鲫鱼板儿在浅水滩上游走一样露着个脊梁盖儿。李大锤说：“赶紧逮，再不逮，钻到老林子就逮不住了，叫狼吃了多可惜。”只见那个当官模样家伙一挥手，几个当兵的齐刷刷地端起了枪，呯呯叭叭！一阵儿乱响过后，那鲫鱼板儿一样露着个脊梁盖儿游走的肥猪便不游了，躺在那儿直哼哼，待李大锤几个跑到跟前还在乱弹蹬。
　　 杀完猪，几个当兵的又把度一刀五花大绑绑到了皂角树上。度一刀示众了三天，官府的一队人马在老叶家大吃大喝了三天，顿顿桌上桌下大鱼大肉，最后点了剩下的四千大洋，才押着度一刀回了西峡口。
　　 度一刀到了西峡口，并没有被立即问斩，一直拖到了秋后。也许是自古人们就喜欢秋后算账，所以定下了秋后问斩的规矩。西峡口人认为吃了月饼才算秋后，所以把问斩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也有让死囚过一个团圆节的意思。西峡口的刑场设在老鹳河的河滩上，离城区隔着一条二道河和十几田秧地，也就是稻田。度一刀和另外三个死囚被一根绳拴着捞到河滩上，一字排开跪着，一人一旁立一个刀斧手，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单等监斩官一声令下，便手起刀落送几个去见阎王。谁知，监斩官说了一声：“斩！”
　　 度一刀就回过头对刀斧手说：“兄弟，利索点！”
　　 常言道，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度一刀话说得轻，眼却刀一样利，吓得那刀斧手一哆嗦，落下的刀只砍了二指深。度一刀猛然一疼，却发现自己没有死，便破口大骂着，意欲站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一个刀斧手跨前一步，用刀背对着脖子猛地一磕，翻手一抡，度一刀的脑瓜子便骨碌碌滚出老远，齐茬茬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飚出一丈多高。
　　 度一刀就这么被多砍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