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红眼航班，实行的是夜间飞行模式。我们能上这个班机，正是因为它的价格便宜。白天没让我们及时出发，当然还是钱的问题。想到钱的事情我就想问问主人，你们邮寄我们为什么不多花点钱呢？钱多了，是不是就可以快一点，不被压在那里一天都没动静？
　　 飞机轰隆隆地迎着风雨起飞，天空中黑糊糊地什么也看不见。货舱那个小缝隙里仅能看到夜幕下的大地，看不到渺远的星空。大地倒是很不错的，像倒扣着的星空。到处灯火闪烁处，那是城市。星火点点处，可能是乡村。哦，看那里江流在一些灯火下荡漾出波光。轮船在江上像盏盏小灯笼，你来我往。武汉，南昌，Ｎ市很快就在灯火里出现。哦，那是燕子矾上的楼阁，那是玄武湖边的明城墙，那是紫金山上的中山陵，那里是曾经的中华民国总统府，那里是夫子庙，还有秦淮河上咿咿呀呀的船橹在灯光下摇晃……飞机呼啸而下，我们被一辆车子拉进分检中心扔进了机器里。机器像只怪兽一口把我们吞进肚子里，又从不同的通道里吐出来。此时我才把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来。原来，我们不是被送来让怪兽吃的。我们只是经过它的肚子各走各路。我们被安放在一处待发点，上面写着Ｔ市的名字。
　　 还不去Ｌ市，而是先去Ｔ市。哈哈，我说老同志，我们就当做一次旅游吧。再说，这也可能是你的最后旅程，有这样一个经历做终结，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嗯，也是呢。急没什么用，我们只好安心等待，好好跟着一个个城市的班机旅游一圈了。虽然我不讲求这个，但是有了这个机会，我也会好好利用，好好享受一番。是啊，你说的对，这是我最后的旅程。等回到老家，我就得把主人从我的身上剥离开来，他们就要跟着你的名字，去我们出发的地方了。几十年了，留恋、怀想自然是免不了的。可是，为了他们美好的明天，牺牲我自己，成全他们一家人，又是必须的。
　　 哈，老同志的精神真好。你是给我上了一堂课。本来我还挺伤感，只是做一个引子去完成使命，觉得命运跟朝露一般、命途多舛，现在听了你的话，才知道只要实现了自身价值，就可以“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小子，嘴里那多典故，这个世界上当真有天才的么？老户口认真地瞪了迁移证一眼，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石头城这天气热得比Ｃ市还厉害，幸好不是长年生活在这里。
　　
　　 七
　　 老户口在陌生的石头城一隅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栏杆，新热盖地。嚯，这天气，赶快起程吧，再过几小时，我们还不得溶化在这里？正在它大发感慨的时候，库房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几个人连拉带拽地把沉睡在这里的一众袋子扔进车子。一个瘦高个儿边拉它们连说：死沉死沉的，要送你们去目的地了，还不积极着些？好像它们这些邮件都该长着腿，自己走上车似的。
　　 从库房往机场，老户口一路没闲着那双眼睛。它看见Ｎ市街头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他看见路边店开门了，一些人来买吃的喝的。嘁，人怎么这么贪吃呢，一起来就吃，一天到晚地吃，没完没了。有些人吃成肥子再减肥，有些人吃出高血压糖尿病，还不知道忌口。老户口虽然自诩见多识广，但它毕竟与人的生活相差很远。它不知道老夫子就讲过“食色性也”，也不知道老百姓“食为天”的道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吃是人最基本的本性啊。
　　 老户口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晚上梦里的场景。在广袤的田野上，一个男孩儿光屁股跑着。跑着跑着，变成了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儿童。秋天的彩色消失了，冬天的雪色铺满大地。他仍然跑着，夹杂在一队小学生中间，小丫头小男孩，一个个穿得臃肿不堪，时而有一个摔倒在雪地里。一股风吹起漫天雪雾，冬天的冰化了，那条沙河里碧水潺潺，春天把河染绿了，河边的柳树枝上荡起打秋天的小孩子们，一个胖嘟嘟的小子手一松，被扔在老远的沙滩上。上了中学的小伙子跑过来，个头比小学的时候长了不少。暑假的时候，他和伙伴们参与到生产队的劳作中，割麦，打场，运粪，冬天和牲口一样起五更背星星在寒风里赛跑，满身灰尘、满脸疲惫、一头冰霜……终于有一天他穿戴整齐登上一辆军车，被接进一个神秘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他从学徒开始，用虔诚的目光注视世界。在这个地方，他被许多好心人所关心照料。他成长了，成了机关干事，科室领导，单位主官。那个青涩的小伙子不见了，映入画面的已经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同志，今天保留在自己这本户口上的那个户主……
　　 当户口本听到咚的一声再一次被扔到地上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将近2小时。其时它们度过了一个美丽的早晨。在湛蓝的天空下，它第一次从高空看到美丽的长江，看到逶迤而下的运河，看到雾中的山东半岛，看到壮阔的渤海湾。飞机可真是个好东西，扶摇直上万多米，巡天遥看何止一千河！晚上的灯火阑珊，怎比得上白天的水秀山清！泰山巍峨，东海无垠，运河像一条丝带飘落人间；江淮富庶，齐冀辽阔，塘沽俨然是一件高大上的艺术盆景！
　　 到Ｔ城了，终于，距离Ｌ市更近了一步。3000公里变成2000公里，还是Ｃ城到Ｌ城的距离，走了3天，还在距离的原地踏步，这还算是快递吗？
　　
　　 八
　　 放下两件户口材料不说，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吧。在Ｃ市的一间房子里，我正犯着惴惴不安、慌慌不可终日、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等症状。我一遍遍翻出手机查阅快递跟踪记录。3天了，是平常一件快件抵达的日子，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大失所望的记录：00：57，到达Ｎ市；7：55，离开Ｎ市前往Ｔ市；11：17，到达Ｔ市航空分捡中心。然后呢？然后没了消息，大半天了，邮件没从Ｔ市动弹一下。会怎么样了呢？下一趟今晚的客机什么时候能起飞？
　　 我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我做出过的事情。我明白世上从没有后悔药，可这次我还是后悔不迭，把户口迁移证寄给了Ｅ。我为什么如此顽固是一直相信Ｅ而没听进去儿子的话呢？我还有多少顽固的思想阻碍着生活的顺畅与思维的进步？唉，真是老糊涂了，对现在社会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一点儿也不了解，对进入社会化服务的各类事件一点也不辩不出好孬。老话是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是得赶快改成“不听年轻人，吃亏在当下”。对今天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了解更多的，还是天天在网络世界里更熟悉的孩子们。经验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对现实的认识，对今天纷繁变化的事件的切身体验。
　　 后悔没什么用，只能成为新的经验，并且应当把这些经验变成更多人的体会，让大家再别像我一样稀里糊涂地耽误事。
　　 我站在房子里吹着空调，还觉得浑身冒汗。我焦灼啊，我烦恼啊，我气愤啊。怎么能不气愤呢？快件发出去泥牛入海无消息的时候，你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当你知道他们把一天时间款款地给你抹掉的时候，你无处诉说，在咨询电话里还被人家数落得好像你是又一位现代版“祥林嫂”一样；眼看着你的文件滞留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呆呆地等待，你干瞪着眼睛却无计可施，甚至你还没办法拿回来哪怕自己带着回去跑一趟……我都不好意思用那个“欲速则不达”的词汇来描摹这件没法提的事情了。我是想利用快递，一周之内打个来回，把事情办妥，好尽速回家的，可现在，还哪儿有个准呢？能在这个月底办好，在按政策办事的时候派上用场，把安置房的事实落实下来吗？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我的一次盲目信任而成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我不得不做出其他准备。比如等到最后时刻办好，原件拿不回去先发个传真回去印证；实在最后时刻还不到，也办不好，就借故拖延一天半天的，找找认识的朋友，让他们宽限一下。实在每条路都行不通，那就只好放弃这次按政策办事的机会了。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说的就是这种你有心愿，但没把事情办顺当，中间出现了梗阻，最后不得不俯首认输的情形吧。
　　 人总是把自己的失误计算到各种客观之上，为自己找一个合理台阶，如此便是所谓的对自己好些，别太苛责的理论与实践吧！
　　
　　 九
　　 如你所说，从Ｔ市起飞的红眼航班果真只是在晚上，大体还是在Ｃ市起飞的时间。我们很高兴坐着飞机来来去去。本来，像我们这样几页纸，是没有资格坐飞机的。就因为我们是快递，我们有了飞行货物的权利，我们来了趟生来最豪华的旅行。
　　 户口本一路上脸红朴朴地，它自己说是天热的事情，在我看来，它也是着急。毕竟它跟主人的关系那不能是一般的。三四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呢？那是一代人，从幼小长大成人，正常的已经有了第二代；那是一个人把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一个事业的时间。比如主人他20岁参加工作，就该到退休年龄了。现在他没退休，说明他参加工作比较早了一点。想想一个人与一件物能相处三四十年，就是味道都浸透了的时间，就是连影子都熟识了的时光，就是远远听见一声咳嗽都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的长度啊！它和主人，可以说它就是主人，主人就是它。不信你瞧，那上边的名字里，一笔一画不就是那个人的性格；那里边记录的，不就是那人从小到大的历史？那里边几个人，无论是打上迁出字样的，还是保留着原始内容的，不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吗？他们的关系无可替代，从那本硬皮本里，分别能嗅出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喜乐与忧伤……
　　 从Ｔ市到Ｌ市，更像是一趟告别之旅。我们幸运地经过了都市的繁荣，也失望地经过了雾霾浓烈的城乡；我们被古城夜空里的灯火感动，也被越来越荒凉的氛围所浸染，满怀着悲怆。又是一个子时，我们被睡眼惺忪的劳动者掼下机舱，再一次被拉进一个大机器里过滤分捡，然后被置于一个写着地址的空间里静静地等候。又是一夜，我睡得呼呼作响，完全不知道涨红着脸的户口本在做着什么梦。距离结束它的历史使命越来越近，我想它不会那么坦然的吧。
　　 我们在等待，等待再一次出发。已经４天了，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1000多公里。“绕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算算，如果到达目的地，是不是得有1万里了？整个一个新时代的长征，整个一个现代版的“鲁滨逊漂流记”。只不过，我们不是宣传队，也不是播种机；我们走过星期五又在接近另一个星期五。
　　 我们的命运早在被扔进邮运柜台的那一刻起，就既不属于主人，也不属于我们自己。
　　 其实我们无所谓命运，只是墨写的那个名字有命运。他的命运也不是他的，而是邮运公司的，是许多无法预料的因素的。人们把一切无法掌握的因素都归结于一个空洞的说法，老天。
　　 老天在哪里呢？
　　
　　 十
　　 我眼看着快件到达距离家乡不到300公里的地方躺在那间黑暗的库房里仍然无计可施。他们在等下一趟专车，而那趟专车是明天早晨。又一天的早晨从晚上开始。到达Ｊ市的时间是10：25分。
　　 我不得不把几天来毛燥的心绪都收敛起来。我已经从愤怒走到没有任何感觉了。
　　 从此我不再看手机中的快递消息。我只等那个电话响起。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早晨和中午。
　　 我已经给那个收到电话的同事嘱咐，收到快递后即去办理，然后转投其他任何快递，而再不要去Ｅ。
　　 明天收到是第6天，普通邮件抵达的日子。
　　 我希望再没有意外，明天它俩能安然抵达，手续能顺利办妥。
　　 我不希望今天晚上再做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恶梦。那床被子上爬出许多陌生的黑色的虱子，咬得我无处躲藏。
　　 我希望夜晚的雨再大一些再长一点，把明天早晨烤人的太阳遮蔽得多一点点。
　　
　　 2017年8月22~24日
　　
　　 后记：18日寄出的快递终于于昨天上午到达。那边手续办得非常快捷。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