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木桶和绳子放在地角窝棚外面。先尿了一泡尿，招呼碾子跟着我来到“草塘”。“草塘”是处于秫秫地与红薯地之间的一口水塘。这口水塘是我们生产队唯一的人畜用水之处。
　　 由于秋季大旱，围绕我们村庄的水塘被木制水车抽干了。阳光下的水塘开裂出多边形图案，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龟趴在沟底儿上。弯弯曲曲的缝隙呈现紫色，还散发着腥臭味儿。道路上被独轮车、架子车轧出来的尘土堆积，如同铺展着厚厚的黄豆面。这期间，虽然也下过几场雨，但都是象征性的。沉重的雨点降落到尘土里，砸出一些深深的小洞，宛如撒播的黑豆。我们生产队一百多口人和二十多匹大牲畜都面临饮水危机。队长张打瓦说，草塘四周都是旱庄稼，不能再浇一滴水了。留着那一塘水供人畜喝吧。
　　 “草塘”是因水塘里杂草茂盛得名的。此时昏暗的水塘里，波纹绽放水草浮动，显示鱼们的嬉戏和喧闹。这里是我们生产队唯一养鱼塘了，里面放养的有鲢子、鲤鱼、草鱼等。生产队为了防止偷鱼，将水塘里到处插满了树枝儿，还在四周容易下网的地方插上了木棍，木棍上绑着割麦的钐镰。如果人撞上钐镰，非开肠破肚不可。
　　 我脱掉鞋子，拿着扁担下到堤坝低洼处，这儿是原来的出水口，距离水塘水平面大约一米多高，土坝的厚度约二尺宽。我站在水边，对碾子说，看见来人就咳一声。我抄起扁担把一尖头捅进土坝内，使尽全身力气将土坝穿透。然后把扁担上下左右晃动扩展，这时，一股水流汹涌而出，带着腐草气息钻进了秫秫地里。
　　 哥，姨（鱼）来了。碾子提醒我。
　　 我问，谁“姨”来了？
　　 碾子指了指水塘，说，哥，那里一个姨（鱼）来了。
　　 碾子比我大，但他跟我喊“哥”。别看他智力低下，可他的眼睛像夜猫子似的。
　　 我是不得已才使用这种方法捕鱼的。兰子要吃鱼，我上哪里弄鱼去？这口水塘里的鱼，既不能下水摸，又不能用网捉。加上经常有人来挑水，你在这里转悠就会引起社员们的怀疑。我捅出一个暗道，鱼听水响、跟水跑。它们只要钻出暗道，就进入了秫秫稞构成的迷宫，再也无处可逃了。这种方法无需蹲守，无需捕鱼工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我捅出来的暗道，稍低于水塘的平面，估计三四个小时就会自动停止，不会造成水的大量流失。
　　
　　 两匹叫驴放肆地纠缠着我的小草驴，它们做足了前戏，准备进入实质阶段。这时，黑驴抢先爬跨我的小草驴。它那野蛮动作使我想起那天夜里两个护青的光头流氓。那个可能得逞了的男人就是用驴的姿势奸污了兰子！强烈真切的联想使我热血乱窜。我开始驱赶二驴，就像那天夜晚驱赶两个光头流氓一样。但二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使我愤怒至极。妈的！那天晚上，我只身一人吓跑了两个强壮的男人，难道你们两个畜生还敢小看我么？
　　 畜生的脸皮永远比人类的脸皮厚！不管我往死里诅咒，还是拳打脚踢，二驴就是不肯放弃。黑驴还他妈抬腿给我一蹄子，“嘭”地一声正中我的拨浪盖（膝盖）。我“噔噔”连续后退，最后跌了个四脚朝天。剧烈的疼痛如同膝盖破碎一般。
　　 碾子跑过来将我扶起，说，哥，割它！
　　
　　 第二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黑的和红的秫秫穗儿还分辨不清，我就起来了。走到“草塘”出水口那儿，先用脚把出水洞口封上，然后顺着水流的痕迹到秫秫稞里寻找，果然在一处水洼找到了一条草鱼，一条鲤鱼。每条都在三斤左右。看见它们翻着白白的肚皮挣扎着，我还以为走进童话里了。
　　 我本想拿回家一条给弟弟妹妹改善生活，但我又怕被我妈问出真相指着鼻子骂我。所以，我只好在心里对弟弟妹妹说，对不起了。
　　 下午放牛，我抱兰子下驴时，嗅到她身上有鱼香味。我问，鱼，好吃吗？兰子笑道，好吃，真好吃！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被油脂浸透，上面的字显得又黑又亮，像兰子的眼睛。兰子打开报纸，我看到里面是油炸的鱼块。我数了数，共7块。我吃了4块，给碾子3块。
　　
　　 碾子叫我“割”，实际上是叫我砍断二驴的“圣”。我们这里把“驴鞭”叫做“驴圣”。我站起来，找来一把镰刀，这时，只见黑驴的那根橡皮棍像毒蛇寻找洞口一样摆动着丑陋的“脑袋”。我瞅准机会，用镰刀背猛击一下那根橡皮棍，黑驴的“圣”像被热水烫了似的急速地缩进腔子里，然后狂奔而去。灰驴大喜，它以为可以独占小草驴而自鸣得意。镰刀背敲击“驴圣”的效果立竿见影，我用同样的方法再次出击，灰驴同样狂奔而去。这样，我胜利地保卫了我的处女驴。
　　 但小草驴似乎并不领情。它不吃不喝，用仇恨的大眼睛瞪着我。回家的路上，它总是挣扎着要回大堤。骑着不走，赶着也不走。我把它的缰绳与“老事牛”的缰绳拴在一起，然后赶着老牛，它没有老牛的力气大，被老牛拖拽得跌跌撞撞，很被动地跟在老牛的屁股后头。
　　 吃过午饭，我们依然去大堤上放牧。小草驴好像明白我们要去的地方，它“喂呀、喂呀”地欢喜地叫着，不仅不拖后腿了，反而拽着老牛走。老牛的鼻子被它拽得翘起来，“呼哧呼哧”地喷着热腥气息。
　　
　　 我每隔三天放一次“草塘”里的水，每次捉一条或两条鱼。兰子用报纸包来香气四溢的焦黄的油炸鱼块，我和碾子都能小饱口福解解馋。
　　 “草塘”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投放在水塘里的树枝儿露出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鸟从蛋壳里探出的喙。蜻蜓、蝴蝶们飞到上面，像水面上停放着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小飞机。
　　 我被我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如果老天爷仍不下雨，村里的人和畜生就没有水喝了。我决定，再也不能为满足兰子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欲望而放水捉鱼了。不过，村里人并没有怀疑我，他们都为每天水量消耗过大而怨天怨地。
　　 正如我们农村的一句俗话，等发财难，等下雨易。这天夜里，我和碾子刚刚入睡，就听见秫秫地似有千军万马在行动。接着，窝棚两头敞开的洞口，喷吐着火样的亮色，时明时暗。就像把刻着白昼和暗夜的巨大硬币旋转着。我知道，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推醒碾子，大声说，醒醒，雨来了！
　　 碾子翻了一个身，依然像死猪一样酣睡。一个明亮的蛇形闪电划过天际，把整个世界都涂抹得一派辉煌。巨石一样的滚雷狠狠地砸着大地，我们的窝棚抖了几下，便“呼”地从我们身上掠过，我们立即裸露在狂风之中。
　　 快跑！碾子！我一边大喊，一边抓起草席和被单，拔腿就跑。碾子在我背后叫道，哥??哥??。
　　 又是一道闪电，我看到面前竟然是那座通往大堤的石板桥。这石板桥是我们大队与另一大队的分界线。我，跑错了方向。身后是碾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哥??哥??。我急忙调转身子，循着碾子的喊声，穿透风墙，来到原地。与碾子一起往村庄飞奔。
　　 当我们跑到村口，大雨就像倾倒的冷水似的劈面浇了下来。我只好就近跑到碾子家里，在他家的灶门口睡了一夜。
　　 这一夜，雨忽大忽小一直没有停歇。天亮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小打小闹。乌云还在天上变幻翻腾。整个村庄瑟缩在汪洋泽国之中，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声和被风掀掉的腐烂的屋檐草。我顶着草席跑回家，正巧看到了一幕悲惨的活剧。
　　 我们家的院子里水没脚面，院子南边的猪窝和院墙被水泡塌。倒塌的猪窝堵住了南下的水道。我爹拿一把铁锹开沟，把积水引向东流。我大伯、二伯不让。我爹跟他们起了争执。
　　 我大伯说，咱爹活着时常说，屋檐水往东、长门财运空。你想害我呀老三？我爹说，咱爹还叫你诚实、不撒谎呢！你做到了吗？这句话惹恼了我大伯，他瞪着牛眼扑上来，一脚把我爹踢倒在污水里，然后跪在我爹胸部上，用大手扇我爹的脸。我几个弟妹看见了吓得大哭起来。
　　 我妈从屋里跑出来，去拉我大伯，也被推坐在泥水里，屁股上沾了两块黄泥，仿佛两片大补丁。我看见这情景，气得手脚乱颤，遂将手中的草席卷成筒状，朝我大伯猛抽。我大伯一边躲闪，一边吼道，福林，你干啥子？我说，我跟你拼了！
　　 我大伯并不还手，只是把头摇来摇去像个拨浪鼓似的躲避。他的两个儿子柏林和松林跑上来，一人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死死不放，柏林说，兄弟，老一辈的事儿哪有咱们插手的份儿呀！我愤怒地质问，要是你爹被打在泥水里你管不管？松林说，打倒了再爬起来，又没有伤筋动骨，有啥大不了的！我“呸”了一口，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伤筋动骨就他妈晚了！
　　 我妈也来拉我，说，孩子，咱打不过人家，白（别）逞强了。我爹爬起来，浑身滴沥着污泥浊水，哭着质问他爹，死爹呀，老大老二欺负我能欺负到啥时候呀？你老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呀？我妈也哭道，你们两个坏良心的，不是说欠俺家六百多块吗？还钱呀你们！
　　 我大伯说，谁欠你钱啦？欠你钱你还睡不着哩！我二伯插嘴说，三妹呀，奏（就）是俺哥俩欠你的，也是该着的。三弟上学大把大把地花钱，不都是俺哥俩一滴血一滴汗攒来的么？
　　 我爹说，你们都分得8亩地，又是牛又是马，我有什么？我大伯狡辩道，分多分少，这会儿还不都是黄鳝泥鳅一般长了？
　　 我妈数落我爹说，都怨你那个死爹，东家不叫西家不叫，偏偏叫你个死鬼去学堂上学！上成了“劳改犯”不雪（说），还欠人家一大堆人情呢！白（别）挖了回家吃饭，屋子泡倒了咱露天打伞去！
　　 我走进屋，放下草席，噙着眼泪，喝了一碗秫秫面糊糊，就戴着斗笠赶着老牛放牧去了。
　　
　　 那天我冒雨放牛回来，彭大娘穿着“皮?子”，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喊我，福林，你过来。我急忙拴了老牛，问，大娘，有事么？
　　 彭大娘说，今上午我给你问了兰子的爹妈，人家一口回绝，不同意！我说，他们凭什么呀？我们家虽然不如他们家富裕，可兰子怎么说也是个残疾人吧？我不嫌弃她，他们倒嫌弃起我来了！
　　 彭大娘说，人家也不嫌你家穷，奏（就）是嫌你家受气，怕嫁过来受欺负。我咽了一口吐沫，问，你见到兰子没有？她是什么意思呀？彭大娘说，兰子倒是没见到，不过，这兰子没个主心骨，怕也是当不了自己的家，作不了自己的主。他爹那个人，你也知道，是见人不笑见钱笑，见神不跪见财跪的主！
　　 听了彭大娘的话，我觉得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彭大娘临走时说，大侄子，从今儿起，你不用给俺挑井水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守夜了。稻子、谷子收割了、玉米、秫秫都砍倒了。只剩下一些晚秋的作物比如红薯、胡萝卜、荞麦还在守望着黄土地。张打瓦计划这两天把全部庄稼收拾完毕。他说霜降来临之后我们生产队就开始播种小麦。那时，牛每天早上和下午出工犁地，我们“牧哥”就得天天割草了。
　　 这一晚的月亮真好。像刚刚洗过似的，又明又亮，又大又圆。月光似银似霜，所有的物质都沐浴在月光里。我和碾子来到我们坚守的地盘看护红薯地，碾子摊地铺，我在月光下徜徉。
　　 我在想我的兰子。我的处女驴就縻在窝棚旁边的草地上。这处女驴就是我的宝贝，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把它带在身边，守夜也不例外。
　　 月光下，两个人影与一条狗影向我们的窝棚走来。我问，谁？民兵排长回答，是我和队长。
　　 我知道，他们是来检查护青守夜的。
　　 队长张打瓦严肃地说，你俩睡醒些，别叫小偷扒红薯！我说，放心吧队长。
　　 张打瓦原名张大娃，他爹解放前是个小地主，有七八十亩土地。他爹伸腿闭眼后，他当家理事。原本就喜欢赌博的张大娃，没有爹的管制，便疯狂豪赌。没过半年，土地就被输得精光。于是，村里人就喊他“张打瓦”了。“打瓦”就是“败家子”的意思。不过，他欣然接受这个名字。他说，我如不“打瓦”，就是一个带帽地主，这辈子就别想抬头了。看样子，他很感激自己赌博输光了土地。
　　 我的小草驴依然焦躁不安，它像表演盛装舞步似的，不停地弹着白蹄子，缰绳一会儿紧绷，一会儿松弛。张打瓦拍了拍它的屁股，说，这家伙真的发情了，这是好事！转脸对我说，真是大傻?你！人家免费配种你不干，到头来咱们还得拿钱配！你说划算不划算？
　　 我垂手站立，恭恭敬敬地接受教训。
　　
　　 那一晚是一个有着轻雾的月圆之夜，我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睁开眼，看见一溜人影儿挎着筐子从我们的窝棚跑过，像一群逃兵似的。我赶紧揪着碾子的耳朵，强行把他弄醒，碾子揉着耳朵，说，哥，弄啥？我说，快看看跑过去的都是什么人？碾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一报告，狗娃嫂、孬蛋嫂、老鳖嫂、狮子嫂、金锁嫂。
　　 碾子报出的这五个人的名字实际上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能从模糊不清中分辨出她们的英名。因为这些女人就是我们村庄里赫赫有名的“夜猫子五嫂”！
　　 队长张打瓦曾经告诫守夜护青的人员说，山东出响马，本队出女贼！你们一定得给我注意“夜猫子五嫂”！所以，我们生产队对“夜猫子五嫂”防范得很紧，处罚得也很严。她们一般不敢吃“窝边草”了。
　　 “夜猫子五嫂”都是半老徐娘，她们奶着婴儿饭着娃子，个个都是偷盗高手。一年四季神出鬼没从不知疲倦。只要土里长的地里有的她们锅里就有。饥饿年代大多数百姓吃了上顿愁下顿，天天为粮草闹心，她们却像下蛋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