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英国朋友和我的故事
他老婆是中国人,来自广东农村,名字叫安,长得很俊俏,从年轻到老年,永远的小个子。雷曼是个大块头大肚子,看他的嘴型就知道他能吃。安是个护士,很会照顾老公。
正宗的英国餐都是在乡郊的酒吧里,我们每次酒足饭饱都要剩下几疙瘩,安就动员雷曼清扫。她的叉子过去,一块咖喱鸡就进了雷曼的肚子,她一拨拉,就是芝士、熏肉、牛排,雷曼就得张口。他吃累了喘着气,安就说吃吧吃吧别浪费,有营养哎。等全部吃完啦,安又递过来一根黄瓜,说把这也吃了吧,洗得干干净净的。
雷曼的眼神有点费劲了,不想吃啦,安还是一块一块地递过来。于是雷曼继续吃,等咽下最后一口,安轻轻地温柔地说:
“亲爱的,你太胖啦。”
每次都是这样,我们看着,有点可笑雷曼,也特别喜欢“你太胖啦”后雷曼那被耍弄的无可奈何眼神。
雷曼年轻时就长的膀大腰圆,打起架来一人可以对付两三个。他自己说他不应该做个煤气工程师,应该是将来可以当官的士兵警察,安说你现在就应该去屠宰场啦。
不过他真的做过本应该是警察做的事儿。
对英国人来说圣诞节犹如中国的农历新年,但庆祝不是放炮仗,他们喜欢在火热的氛围里得到一种安宁静谧,一种一家人团聚在圣诞树下的幸福。各家各户都在屋子的外面早早地挂起了彩灯。你要是看见谁家的门窗屋檐下黑乎乎的,这家人基本都不在家里,不知去了哪个热带海滩度假、晒光猪去了。今年雷曼的隔壁就是黑乎乎的,被贼惦记上了。
雷曼和安结婚半年多啦,第一个平安夜,雷曼坐在沙发上,安躺着,她的头压在雷曼的腿上。雷曼的手摸着安的肚子,肚子里有个孩子在动,雷曼无比的幸福,嘴眦的大小刚好一个汉堡包。
安在想着明年的圣诞节,想着圣诞树下的摇篮,他们的孩子,满屋子的星光闪烁和音乐叮咚。
半夜了,圣诞已经来临,屋里的灯都悄悄地灭了,只留下了圣诞树上的彩灯儿眨着眼睛。屋外似乎是一片蓝色,白色的雪花儿踮着脚落到了地上,有的依恋上了树梢,有的继续飘着偷窥着每家的窗户,屋檐上挂着冰凌,花园的篱笆上也像是被一条白色的带子盖上,四野是这么地安静,远远的有个路灯还亮着。
安告诉雷曼,隔壁的花园里有条大狗呢。雷曼说怎么不在屋里?安说还一身的雪花呢,雷曼咕噜了一声,可怜的狗。安突然捏了一下雷曼,说狗站起来了。雷曼回了下神看看,告诉安,什么狗呀,是人呀,安开始害怕了。
果然嘭的一声,隔壁的后门被撞了,安打了一个寒噤。雷曼推开她,自己像条真狗一样蹑了出去。等到雷曼越过了矮篱笆,隔壁那薄薄的门儿已经被撞了个不大不小的洞,一条狗进出富富有余,雷曼就蹩在墙根边守株待“狗”。他的手痒痒的,心里美美的,他狗熊一样结实的身体不知道害怕,他知道今天只要逮住了这贼,就有五十英镑的犒赏。
寒冷里站了不久,雷曼的脚趾头还没感到冻,那贼就把脑袋从洞里伸出来,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小有收获。他看到了雷曼,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欲龟缩,雷曼揪住了他的头发。那贼死命地往回退脑袋,雷曼死命地往外拽那还是冰凉的头,像拉了几次风箱一样,那贼最终难耐剧痛,伤心地哼着爬出来,一看雷曼这等巍峨,便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认输认栽。
警察很快就来了,贼趴在雪地里,被反拷了起来,不愉快地粘了一脸雪,抖擞了一下头,落尽了满脸的肮脏,模样是个土耳其人。他被带了出去,马路上一辆警车闪着光。
警察开始询问雷曼啦,雷曼似乎看到了奖金,一脸的得意,添油加醋地描绘自己的机智勇敢,居然还加了他是如何和偷儿搏斗的。报自己的名字时,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干干净净的清清楚楚的。他回头看了下安,他要显示自己,他要老婆佩服他。
回到家里他告诉安,二十五英镑给她买双意大利的皮靴,还有二十五给肚子里的孩子,安的反应是一样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雷曼的脑袋,那天晚上雷曼幸福地睡了一觉。
圣诞第一天有人来敲门,雷曼爬起来一看,警察来了,而且是三个,什么事啊又?三个家伙的脸上可没有圣诞老人的笑容。
“有人控告你使用暴力。”警察说。
“谁?”雷曼真是稀里糊涂,突然又明白啦,“那个土耳其人?小偷?!”
“不是小偷,是嫌疑人。”
“怎么回事?”
“法医检查那位土耳其先生的头部受了搓伤,你是当事人,需要你去警局配合调查。”三个人可真是公事公办,态度还算是绅士,手可是把铐子拿了出来。
雷曼骂人了,充满感情地骂。几个警察司空见惯,早已经是习以为常,还是按章办事,拷上雷曼就走,雷曼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老婆。
警察有了证据,揪住雷曼不放,雷曼在号子里挨到新年过后,整整七个晚上,每天都表现的很英雄本色。安在警局外面带着一帮人示威,痛骂警察和小偷是一家。有人把这事捅到了当地报纸上,报纸上有了号外:我们的英雄坐牢了。地区的议员也赶紧出面为雷曼撑腰,反对党猛烈攻击政府治安不力,失督失察,号召选民上街游行。
可雷曼还是被判了一个月缓刑,做俩礼拜义工。他从法庭出来时上千人迎接他,安搂住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吻。
这是雷曼有点后悔的故事,他说今后不管啦,打电话叫警察吧。
我和杰弗关心着那五十英镑,问他老婆靴子的着落,雷曼说老婆不要啦,给我买了一双大脑袋皮鞋,我两个礼拜义工是去农场扒马粪,那鞋子好使。
雷曼讲完了轮到我,我说了个打老师的故事,他们估计又是一番精彩,两个人把脑袋一边一个都伸到我面前来。
我说知道文化大革命吗?他们俩一致点头说知道,我说知道学生怎么随便折磨老师吗?他们俩又一致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想听吗?他们一道嗯了一声,我看看杰弗,杰弗忙给我叫了一杯酒,我高兴,觉得自己很重要了,酒也冲昏了头,老老实实讲出来。
一九六六年夏天,是一个月光温柔的晚上,亮亮的白云彩拉着月儿穿行,这是听妈妈讲那过去事情的好场景,年轻的学生们都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被妈妈的控诉煽得热血澎湃,伟人就站在后面,具体的就是一个姓戴的政治辅导员,他说今晚要触及触及邓德全老师,我们就把他拉到大操场的小道上,他平时是个多么文静的人啊,我一个十七岁的学生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提起来。他是咱学校的教导主任,卅多岁了没结婚,恋爱谈的也不顺畅,在那位政治辅导员的指挥下,我们几个学生抄了他的家,把他和女友的通信拿来看,我们只看了第一排字——“亲爱的xxx”,立即断定他是个资产阶级情调的知识分子,该打!
他就跪在那鼓凸的石子路上,他的头被我们使劲地按下,朝着教学楼的楼梯,楼梯下本应是放杂物的楼梯间住着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夜深了,那楼梯间仍然透出一点亮光。
开始打了,打他的是一个女学生,我实在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小小年纪巴掌很厉害,她连续狂搧这位邓姓老师的耳光,清脆的响声洒满了操场,贯穿了整个教学楼。她真是够狠,又是那么娴熟,一巴掌一巴掌甩下来,记记准确,掌掌满分,我至今都在想,那是真正出于对这位阶级敌人的痛恨、还是人本性里的残忍?老师的体型弱小,脖颈却是很硬,任打就是不愿低下。一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知觉,脑袋像吊在树枝上的沙袋,左右晃荡,眼镜落地,眼珠直瞪瞪地鼓出,鲜血从嘴角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膝盖边,那碎石道上。
夏末的第一片黄叶从甬道边高高的白杨上落下,顺风飘落至操场中央,孤独而无助,风里面瑟瑟发抖。
雷曼两只眼睛瞪着我,问轮到你打了吗?杰弗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就一路道来。
我没打,我赶紧辩白,不过干了一件缺德事,雷曼说你说。我说有人叫我对着楼梯间警告两句,我不愿说,那是我的班主任,我不愿说他是反革命。于是有人说我革命立场不坚定,我被激急了,就说了一句:应xx你听清楚了,这就是你的榜样。
我说的声音不大,有点胆怯,很快吞了回来,希望老师没听见。雷曼说这缺德事不够分量,还有没有?我说有。
我搬来一块大石头,足足有二三十斤重,邓姓老师是跪在地上的,我把那石头一下压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也是没见过打人的场面,吓得赶紧把石头移开,心里噗通噗通地跳,看看邓老师睡在地上没了动静,大家突然有点害怕起来,那是晚上啊,嘴巴急忙来壮胆,大叫邓德全不要装死,你死有余辜。
领头的同学也一时失了主见,大家相互地你看看我看看,那个下手最狠的女同学,我发现她脸色发白抖了起来。
突然邓老师慢慢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学校教师宿舍走去,嘴里喃喃地说,我要见戴xx,我要见戴xx!大家轰隆一下吃了一惊,又结结实实放下了心,革命怒火又再掀起,几个人追上,硬是把他强拎回来。
他又跪在那儿,那位女同学又是左右开弓,他的脑袋居然还是不低下,任那巴掌在脸上肆虐。
杰弗这时不作声,雷曼说你有罪,我继续说下去。
夜里我们不让他睡觉,给他剃了一个阴阳头,杰弗不明白,问什么发型,我说就是你的头发,割下一半留一半,就是要羞辱你,示众。白天叫他劳动去打扫操场,夜里继续写检查,什么时候承认是反革命,什么时候让他睡觉。
他在坚持,两个礼拜了,昂起他被侮辱的头,就是不低下。
于是我看到戴xx又把领头的同学叫去。
于是还是打,一到晚上邓姓老师总是得不到消停,他大声喊,我不是反革命。
可是后来他终于屈服下来,在全体教师会上,他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反革命,他很平静,底下所有的老师都沉默无语,谁都知道他是屈打成招的,是冤枉的,大家害怕?为他感到了完蛋?想到了自己?毫无疑问,一种深深的恐惧压在老师们的头上心里。
只有那个戴xx,他也很平静,他的胳臂枕着桌子,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邓姓老师,看着他的阴阳头,又扫了一下眼前的全体,他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怕他,他的心里开满了鲜花,他赢了。
雷曼的眼睛瞪的贼大,杰弗歪着头看我,雷曼突然说,你就是罪犯。
按照西方法律,殴打虐待折磨罪成,判终身监禁,至少十五年。
这以后就像我开头说的一样,他们就给了我一个外号,罪犯,我去酒吧,伸头探脑找他们呢,雷曼就叫起来,罪犯!来这边!
雷曼的父亲是英国人,以前是个煤气工程师,他常说,你们南京那个鬼地方,夏天贼热冬天贼冷,他去那儿呆过,做了一年的专家,现在还时不时地吹一下,中国又打电话给他了,要他去解决点麻烦呢。只有杰弗不叫我,他的父亲是犹太人,他读过很多血腥的历史,他很是理解明白,退休前他是英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一个跑遍了世界的人。
可是我的心底,深深地藏着那种不可原谅的罪恶感,如影随形的愧疚,几十年过去了,无法淡化,反而愈加强烈。我欠这位老师一个道歉,一个说法,欠历史一个交代,欠咱们这个民族一个悔罪。
四
杰弗总算发了一通脾气
他们两人跟我一起算是厮混,在摄影协会里,我是个打酱油的。
这回在冰岛的行程住宿都是杰弗一手操办,这老小子电脑上是特别的娴熟,手指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就能点出一片天地,假期中间有个两晚上,他把我们点到一个山麓下,两排度假木屋,后边雪山,前边是无边的雪原。
这寒冬里的木屋好温暖,咱们五个人就窝在里面,像过冬的土拨鼠,舒舒服服。我们和雷曼夫妇刚好一家一间在楼下,杰弗识相,一个人乖乖地爬上阁楼,阁楼上直不起来腰,上去就咕咚一下躺在床上,半夜下楼小解,听到他在叹气。
夜里我在打呼噜,他们两个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拍了几张照片,回来雷曼喜滋滋地告诉我,昨夜他们看到了北极光,我勃然大怒,直斥两个混蛋为什么不带上我,雷曼看我真是动了气,忙说是杰弗的意思,看你睡了,那么辛苦,不忍心呢。
于是我爬上阁楼,老小子还在梦里,我怒火中烧,却突然地冷静下来,我回到客厅,妻子叫我消消气,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喝着,身上暖和起来,看着窗外皑皑白雪,想起了格林童话,被这冰原所感动。
雷曼躲进了房间,不敢出来。
九点多啦,杰弗起来啦,英国人装没事人时,真诚而可信,笑容可掬地道了声早晨好,我的妻子给他泡了杯茶,他喝着,品尝着,享受着。我告诉他刚才我拍了几张照片,美极了,他立即夸张的高兴起来,看着那照片,真心诚意地赞美。我说我发现了一个好位置,一定要去,绝对不错,他是一个超级摄影迷,马上就要我领他去。
踏着厚厚的积雪,我们呼哧着爬上了半山腰,眼前银装素裹,树披晶莹,远山平原皆是一片亮白,山下木屋绿顶,依次点缀,初晨的阳光斜落下来,似是要以金夺银,清冷里阵阵生动。
眼前突兀一块大石,足有三米高,四围积雪至膝盖,杰弗是个专业人士,当然知道爬将上去,一定是风光无限,格外的精彩啦,嘿嘿!
登上这块巨石有个人造的木台阶,杰弗不假思索地顺着我早晨的足迹爬上去。他高兴啦,我也高兴啦,他端起相机一个劲地嚓嚓嚓,我鼓足了劲把那木台阶推出去好远,直起了腰,拍拍手,走啦。
他还在那儿嚓嚓嚓呢。等到我离他八丈远,才听到后面嗷嗷叫,像冰雪里拉雪橇的哈士奇狗,争先恐后,傲雪凌霜。
餐厅里好是温暖,这十来栋木屋里的人都在这享受早餐的美妙时光,空气里弥漫着卡匹茜那的香味,香肠培根的味儿令人大块朵颐,一只猫窗户外冲着我喵喵地叫着,今天又将是美好的一天。
杰弗突然冲了进来,他的身上滚满了带着火山灰的积雪,他的头上怎么还沾了几根枯草呢?他又像哈士奇一样叫起来:
“罪犯,罪犯!罪犯呢?!”
晚上啦,大家又是没事人一样啦,这回他们没敢忘记我,我们背着相机拎着三角架,顶着头灯,吭哧吭哧地上了山。
杰弗的热心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他帮我支起了三角架,叫我换上超广角镜头,打上二点八的光圈,ISO标上一千六,用廿秒的快门,镜头对准夜空,他半蹲下来,仰望取景器,一切搞定,他一个挺身,在边上呼哧起来,喘着六十四岁的老气。
我从没有在冬日的夜空里看过如此美丽的天宇,天似穹庐,漆黑而透明清澈,此时油云不在,繁星落绝星空,精彩而不拥挤,明亮而滴滴晶莹,翘首绝眦,星座密布,天高天低,无远弗届,粒粒如垂如悬,颗颗如液欲滴,是织女不慎丢失了锦缎?还是女娲劳累遗失了五石?人被感动,突觉这是珠玉让人撷取而不可及,欲以心相倾却难以私语,环环大宇,绝妙天地,同为苍穹一子,我今何在也!
杰弗熟知天象星座,指点星辰,娓娓道来,让我等立即汗颜,当初在肯尼亚的旷野里,他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这时冰山之后,似是五彩觊觎,我们心里一阵激动,北极之光,应该出来啦!
可惜的是天边白云多事,渐渐涌来,坏了好事。
回来的路上,杰弗一个劲地解释安慰,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
编辑工作是繁重而又枯燥的,有时不得已的也必须去看许多庸长而无味的东西。老师能在我的无味中点评出我想表达的东西,拎出了文章的思想性和社会意义,这就增强了小文的可读性,引领读者向一个正确的方向去思考,对读者和我都有着莫大的启迪作用。
老师您是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心中高兴,也带着不安。
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