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京 日 记
于司长也不在,她没去散步,到部长那里去了。我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看报。半小时后她回来了。我说了工商局的要求。她笑着说这事容易,给你办了就是。我又问关于公司办事人员的问题。她说:“难啊,现在最难办的就是人了,外地的想来进不来,北京的条件多,谈了几个都没谈成。现在谁还讲什么事业、需要?都是条件,赤裸裸的条件。唉,这事还不能急,得看准,别看进来难,来了再叫他出去也不容易,慢慢来吧。”
从部大楼出来回住处吃饭。我得了一个经验,乘公共汽车从中门上最好,上去的人可以往前后两边蔬散,不致挤得太厉害,在前后车厢的连接处常常可以找到站脚的地方。今天中门上的人多,前门没人上。我到前门去,不料刚走到前门,“啪”地一声门关了,只好又折回中门,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我勉强把身子挤进去,立脚未稳,关门时脚跟被夹住了。
“开一下车门,”我向售票员说。
她不理。
“请你开一下车门,我的脚夹住了。”我提高了声音,她仍不理。我急了,大声喊道:“开门!夹住我的脚了,怎么回事?”
她被激怒了,朝我嚷起来:“什么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
“把我的脚夹住了。”
“谁不让你快点上?”
“不是得一个一个上吗?前门又不让上。”
她又不理我了。我连喊了几声,全车厢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看着我,没人帮我说话。我觉得自己是在受污辱,遂又喊道:
“我说你把门活动一下,让我把脚拔出来不好吗?”
她很不耐烦地说:“我刚才活动了你不拿出来,你看现在开得了吗?前面管着呢!”说着她拔了一下手前的按扭,没有气流声。
我不知道是否前面管着,反正我的脚是拔不出来了。其实脚夹得不算太疼,但这种难堪令人不能容忍。我只得紧贴车门站直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下一站开了门才把脚拔出来。
“这路车就是操蛋!难怪人们都骂。”我心里这么说。古人云: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此刻我是既不敢怒于言,也不敢怒于色,连懦者也不如。然而在这种场合强者有能如何?他们有的是对付强者的办法,因为他们是这里的主宰。我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公交车,你跑来了,它还没走,你拍拍门,它会开开让你上去。现在可好,我常看见赶汽车的人大老远啪哒啪哒地跑过来,那车门早不关晚不关,眼看着你跑到跟前“啪”地一声关了。哪怕车上再空,哪怕它又停了好几分钟也不会给你把车门打开。
JUNE13THU
免职毕竟比任职容易。S部和T部免除我和总经理陆文安原有职务的文件都拿在我手里了。我感到迷惘。党政人员不能经商。什么是商?公司就是商?我要去的海宁石油运输公司是搞海上石油运输的,是管船的,这和我从前管汽车搞陆上运输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交通运输企业,而绝不是经商。曾几何时,公司热起来了,无论什么不大不小的单位都叫个公司。一些老单位也争先恐后改称公司,好像一改称公司就是实现了改革。这还不算,一些歌星影星也弄起什么公司作起经理来,一时间公司成了时髦货。那里面什么人没有?党政人员少得了吗?恐怕正是那些有来头的党政人员才经营着大商呢。我当然管不了这些,只是自己被免职而新单位又十分渺茫,心中有种失落感。
带着文件去工商局,那位处长不在,姑娘让我明天再来。我不想把文件给她,决定当面交给处长。
JUNE14FRI
等车,挤车,换车,出去一次就得半天,这半天也只能办一件事,有时一件事也办不成。食堂里吃饭的人多,去早了排长队,去晚了什么也吃不上,下饭馆更是花钱买气受,吃饭问题颇伤脑筋。
宾馆门外不远处有一个集市。卖包子的不少,一辆板车或一张桌子,放几个条凳,备有茶水或稀粥,坐下就吃倒也方便。
卖包子也竞争,招徕顾客,叫卖得一个比一个欢,几十米外都听得见。我想吃包子,又不愿坐在那里现眼,便买了四两回宾馆房间来吃,吃了几口还吃不出什么馅儿,原来包子馅儿太少,只有厚厚的皮。“包子好吃不在褶上”。这里的包子却只有褶,四个包子的馅也没有自家一个饺子的馅多。我想起了列宁的一句话:那个在市场上叫卖得最欢的,正是要把假货卖出去的人。我佩服这些个体户们生财有道,心中哭笑不得。
JUNE17MON
去工商局。
那位处长不在,据说休假去了,另一位青年男子接待我。他吸着烟,桌上摊着文件,但不是我们公司的。我说明来意并把我和陆总经理免除原单位职务的文件交给他。他只顾吸烟,一截烟灰掉到纸上。他“呼”地一口把烟灰吹开,提起那两分文件反过来看了看,不知是查看有没有被烧着,还是审视这份文件的真伪。
“哪一份文件是你的?”他问,并不抬头看我。
“S部的。”我抑制着突然生起的反感。
“那么陆文安任公司总经理,你任副总经理喽?”
“……”
“你们肯定都到这个公司工作吗?”
“那当然。总经理正在南方安排投产。他比我来得早。我在后边办这些手续。”
“既是这样,你们的干部部门就得下任职的命令。”
“公司还没开张怎么能下任职的命令呢?”
“这没关系。不下任职命令怎么能证明你们肯定在这个公司工作呢?”
“我们就是在这个公司工作的,都已经开始工作了嘛!总经理已经工作半年了。”
“工作是工作了,但要有组织上的保证才行。就是说,你们肯定只经营这个公司而不做别的。这是党政干部不准经商从组织上的保证。另外,你们作为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也得有上级组织的正式任命才有效。”
我不仅觉得可笑而且忿然了。难道我们要投机倒把,要走私不成?他这种冷漠态度和无理刁难使我不能容忍。但是我不能发作,我总得把执照领出来才行。我耐着性子说:
“这个问题你们先前那位处长同志并没有和我说,他只是要我拿免职的文件。”
“当然得先免职,然后才能谈其他的,都得这么办。”
“这种事我还没办过,不知干部部门能不能给办。如果他们现在不给任职怎么办?”
“你当然得和他们说清楚,必须得有这种保证,否则不能办理登记,颁发营业执照。”
他把我的两纸命令移开,看他自己的文件了。我怕他把我的文件弄丢,便说:“我们公司还有几份文件在这里,请你把它们放在一起。”
我知道搞这个文件不会像免职那么容易。我分别到两个部的干部司把情况向他们谈了。让他们办去吧,我心想。球现在踢给他们了,都是大机关,看他们谁踢得过谁。
晚饭后,闷闷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隔壁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回听不见男的声音,只有女的咯咯咯地浪笑,像是被按在床上压着,揉着,摸着,骚痒难耐,一会又发出尖叫,像什么地方被弄疼了。这两个人几乎天天如此。我听得肉麻,把电视的音量开大,盖过那边的声音。
JUNE22SAT
今天是星期六,工作又有一个空档,我决定回家去。出来二十天了,得取些换洗的衣服,也顺便休息一下,在北京跑得我脚板生疼。
一出门恰好隔壁的两个人也出来。男的身材高大,黄头发蓝眼睛。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个中国女子,个子不高,穿着也不华丽。她碰上我似乎有些局促,躲到那男人的身后去。我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那男的是美国人,是北京某公司请来的专家。女的是公司为他请的翻译。
按照开车时间提前一小时赶到车站,可是我要乘的那趟车票已经售完。各个售票窗口都排着长队。我没有时间排队,即使有足够的时间,也自知没有本事挤到窗口去。我在站前徘徊。售票厅、候车室,站前的饭馆、商店、邮局、公共汽车站,到处都拥塞着人群。站前广场被汽车占满了,旅客被挤到广场两側的人行道上去。各色食品、自制汽水、大碗茶在追踪旅客。火车上那种盒饭也到站上来了。旅客川流不息,从早到晚没有清闲的时候。服务人员疲惫不堪。难怪国营饮食服务行业的工作总是做不好,连赚够了钱的个体户也变得傲慢和盛气凌人了。
我决定去冒一次险,买站台票上车。站台票也不好买,要凭车票,每张车票限购一张。买站台票的人在排队。和我一样搭购的也不少,难得碰上一个有富余车票的人。在陪笑连遭几次白眼之后,一个中年妇女帮了我的忙,让我买了一张。
终于上车了,没有座位也心甘情愿,查票罚款也心甘情愿,总算上来了。所幸没查票,我也没去补票。下车站是小站,站台四通八达,到处可以出站。当我走出车站的时候心情是那么轻松,像避过了一场灾难。我早听说跑北京通勤的人常不买票,今天才算知道其中的原因了。不老实的人如此,老实人也一样。
晚饭后陪妻子到镇外的公路上散步,回来时遇到楼下老孙家的媳妇,站在马路边等我们。她听说我到北京工作了,托我到部里外事局去问问她家老孙是否又要出国,什么时候走,然后告诉她。我自然应允了。回来后问妻子,他们自家的事为什么要我去打听?妻说,他们两人现在关系很僵。老孙常年在国外,不出国的时候也不回家来,听说有了外遇,现在正和这一个闹离婚呢。我恍然大悟,和妻议论了一番。妻很为她不平。
JUNE24MON
打了两次电话,文件还没办好,又不便问得太勤,只得等着。
散步时路过电影院,恰好上映新片,片名也颇奇特,买张票进去看了,却又是法制教育的,索然无味,难怪今天的票这么好买。一哄而起,电影电视也是一哄而起。工厂改革农村变富不那么时髦了,现在是法制教育,离婚、犯罪、判刑,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艺术不是宣传,不能总赶形势,它要进行自己的思考。这种思考不是几年,十几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成熟的思考会有成熟的艺术品吗?
JULY4THU
去部里催问文件。
车上的人倒是不多,也许高峰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到站了,我站到车门口的台阶上去。
“下车吗?打开月票。”售票员查票了。
我掏出月票向她晃了一下,正在往口袋里塞,她向我叫了一声:
“喂,我看看你的月票。”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把月票给她。
“现在几月份?”她拿到月票,一反常态,声色俱厉。
“七月。”
“你的月票是几月?”
“六月,我回头就去换。”
“月票几号到期?”
“不是五号吗?”
“五号?你说了算?两块!”
她那神色仿佛是抓到了一个逃犯。我心中叫苦不迭。五号到期是妻子说的,我竟没有打听过。我也不敢申辩,怕一申辩两块会变成四块,退回到车厢里来,掏出两块钱交给她。她抽出月票“哧”地一下撕了,把月票夹子还给我。“三号到期,知道吗?”她收了钱,扯下一张发票撕成两半交给我,这是怕我再拿回去报销。
我跳下车来,心中懊丧不已。我的冤屈不在于被罚了两块钱,而是当众受她的奚落和训斥。她凭什么?她真的以为我就是那种蹭车的人吗?老子也是有专车的,只是到了北京才不得不挤公共汽车,这也是临时的。瞧她那副样子,小小年纪,连对象也不准有,论年纪我可以作她的父亲,她凭什么这样和我说话?“妈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谁,真想使劲啐一口,怕再被罚五角,只得把唾沫咽下去。S部不去了,打个电话算完事,去换了月票,转身就回宾馆。
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参加工作。北京是我走向生活的地方,是我的第二故乡。后来离开北京到新疆,一去十几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北京的向往和思念。可是后来,北京变得不那么亲切了,不止是不亲切,有时简直是可怕甚至可憎了。从什么时候起的?大约还是在它成为“世界革命人民的心脏”,成为“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以后。我们在边疆工作,进北京的机会少,上趟北京比选个总统还难。而买北京的车票和在北京住宿,要凭省级“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否则就得买北京以远的。在北京下车后先去排队签字,凭签了字的离京车票才能住那么一天两天。这之前,还得在住宿介绍处排一回队,分配到的住处也许还是澡堂子。就这么折腾,上北京的人还是不少,来玩,来办事,来买东西。这一切无疑都给北京增加了负担,弄得北京对外地人十分反感和憎恨。北京的身价于是更高了,在北京定居简直就是上了天堂,把北京户口看得比党票还重要。许多人为了弄一个北京户口,不择手段,不惜重金。
我这次借调到北京,别人都说我肯定进京无疑。我原不敢有这种奢望,而现在不仅没有了奢望,连这种兴趣都越来越淡了。为了在北京安下心来,我一直在竭力排遣城市生活带来的烦恼,寻找城市生活的乐趣。城市的乐趣是什么?是拥挤的汽车?是买东西的长队?是影院门前炒卖电影票的吵嚷?北京的优越条件是属于那些作大官、挣大钱的人们的。他们用不着去挤车,去排队。他们有权有钱,他们才拥有一切。平民百姓有什么?这里连悠闲散步的地方都没有。在人行道上也总得留神躲避行人。我每晚都会踱到过街天桥上来,伏在栏杆上看桥下流水般的汽车。虽然车辆的轰鸣充斥耳鼓,但不致被人碰撞。公共汽车像游动的大沙鱼。出租车则像一些蝌蚪,车棚上都顶着一个小坟头,又像长在头上的肉瘤。我不明白为什么出租车的标志都用外文TAXI,也许那是专给外国人看的,中国人压根租不起车。摩托车也多了,骑手都戴一顶硬壳帽子,像刀郎的头。后面还常常带一个女子,紧紧搂着骑手的腰,像两只交配的苍蝇。听人说,骑手有时会故意来一个急刹车,让后面的人猛地往他的背上贴一下,用她的胸脯。这是城市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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