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叫王坤。
　　 不是，是我的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的学名呢？王坤觉得好笑。
　　 这上面写着呢，我不认识字。阿伊莎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那个红皮小本子给王坤看。
　　 这是户口本！王坤惊讶，她忽然鼻子发酸，眼前真是一个傻女孩儿啊！她没有防范之心吗？她还不懂得吧。她为什么如此信任自己呢？显而易见，这户口本是她从家里偷拿的；显而易见，她不知道自己的学名是什么；显而易见，家里人不愿意告诉她，所以她才选择信任一个陌生人。
　　 王坤打开户口本，她没有想到自己打开了一段尘封的故事。那里面记载着一个名字——尹玉梅。原来眼前这个小女孩是尹玉梅的女儿，怪不得似曾相识。小女孩的名字叫尹梦秀。梦秀，梦秀，这还是她给起的名字。当年她给襁褓中的小女孩起了这个名字，趴在玉梅的耳边告诉她。现在她又把这个名字轻声告诉给玉梅的女儿，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一个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仪式，一个藕断丝连承袭而来的仪式。她哭了，小女孩也哭了。她们的哭泣也许是为了庆祝这仪式的再度开启，她们的哭泣也许是为了摒弃那些生活的旁枝末节。总之，她们哭了，她们决定哭完了再去想为什么哭，用很长的时间想这次哭泣的意义。
　　
　　 四
　　 哭泣的意义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当一个人哭泣，局外人怎么能够体会其微妙的心思。表象或许总是带有某种欺骗性，在那些遮掩下面，哭，能够衍生出诸多的根须。对，是根须。它无声无息地生长，既深且远。
　　 尹玉梅的哭泣来自于一种无法抑制的……什么呢？反正就是无法抑制。当她听见自己分娩的声音，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相信那眼泪不只是疼痛所致。撕心裂肺的疼把眼泪的水分都析成汗水了，哭泣就得和血液争抢。尹玉梅眼泪静静地流，静流的眼泪最容易传染，一旁手足无措的王坤也以泪洗面。
　　 为主的慈悯，因沙安拉！艾欧儿足，殡俩习，迷难筛土啊你雷来知迷。尹玉梅在心里默念，一边默念一边哭得更加厉害了。她抓住身边唯一女伴——王坤的手，使劲地攥住。这是她的苦那哈，她不会得到护佑吧，她不应该得到护佑！但她还是一遍一遍地默念求护词，每念一遍就觉得自己的罪过加重一分。
　　 王坤从来不知道尹玉梅有这么大的力气，自己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尹玉梅从来都是小鸟依人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今天偏就生出这大力来了。真心疼她这样子，但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陪着她一起哭了。她也真有艮劲，竟然就敢生孩子，竟然就不去医院，也不请大夫，就在租住的小屋里就这么生了，生之前还忍着疼冲了个头。真不知到她这么做值不值。
　　 值不值反正也这么做了，王坤又有些佩服尹玉梅。要是她，可不敢做出这种下垛子海的事儿。未婚生子啊，她可怎么办，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呢？又没有人逼着她这么做，她这是和谁赌气呢？和自己还是和那个堵失蛮？王坤多么心疼玉梅，另一方面又气玉梅不晓事。痛苦是自己找的，谁也代替不了。
　　 多年以后，王坤给自己的干女儿尹梦秀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仿佛那些初始的情绪被漫长的岁月涂抹掉了，衍生出另一种情绪来。任凭尹梦秀泪流不止，她的眼睛也没有丝毫湿润。她的讲诉生动传神，不愧为多年把守三尺讲台的灵魂工程师。她不认为这种讲诉是残忍的，反而这小小的疼痛就如同割去赘疣，是获得解脱前必须要承受的。尹梦秀的赘疣显而易见，从那么小就开始追寻真相，那追寻便是病灶所在。王坤终于明白尹梦秀八岁那年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意义，那是疾病的开始，是一种令人痛心的预兆。
　　 王坤的讲诉从猫开始。猫，一种诡异的生物，自动生成诸多恐怖元素。尹玉梅害怕猫。王坤不太理解这种害怕。她一度认为尹玉梅害怕是一种夸张的讨厌而已。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尹玉梅正手拿着笤帚，浑身哆嗦地盯着床铺底下的一团黑暗，而那团黑暗里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纤细的猫叫声时，她才相信尹玉梅是真正的害怕猫。
　　 尹玉梅为啥那么害怕猫呢？原来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她很喜欢它，它是她最好的伙伴。后来，那只猫不知从哪儿把一个猪蹄子叼到了家里的案板上，并大口吞咽，被爸爸发现了，结果爸爸气疯了，就把猫抓起来，装进编织袋里，在院子里用木棒往死里打，当时尹玉梅就在旁边看着，觉得好残忍。爸爸以为把猫打死了，就去厢房里拿铁掀，想把猫连同编织袋一同埋了。尹玉梅还站在院子里，心想怎么能这样残忍呢？看着看着，那个编织袋里面就开始动起来，慢慢的，那只被打的不成形状的猫就从袋子口钻出来，它竟然拖着沉重的身子朝自己龇牙咧嘴地爬来……根源就在于此了，尹玉梅对猫有严重的心理阴影。
　　 如果尹玉梅对于猫一直持害怕的态度，那么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她对猫的态度由于一个人的出现而渐渐产生了转变。
　　 袁立秋——床底小猫的主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尹玉梅遇上袁立秋是命里注定的事儿，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和王坤无话不谈。她必须找个人听她说，听她描述。她说的最多是袁立秋的好，是袁立秋对她的爱，是对袁立秋的患得患失。在她的描述里，袁立秋其人始终是飘渺的，他的人设变得没多么重要，可以忽略不计的。只有一件事儿是绝不可以忽略的，那就是袁立秋对猫的怜悯之心。他那么喜爱猫，不管猫犯下什么错误，他都能给予原谅。他收养了好几只流浪猫，那些浑身充斥着戾气的猫在他面前变得像女孩子一样小鸟依人。只要有他在尹玉梅身边，她对猫便不再感到害怕了，可以和猫和平相处了。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袁立秋家里完成的，当着那些猫的面。它们成为见证者，尹玉梅因此而浑身紧绷，没有体味到一丝一毫的身为女人的快感。当那一刻来临，她听到叫声，如泣如诉，柔软与尖锐并存，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猫的，接着，一股巨大的疼痛在嘎来布扩散开来，这让她一下子把欲望抛到了脑后。她看见一张脸已经扭曲了，变成了一张猫脸，带着不容置疑的贪婪，带着冷酷的侵略性，正在慢慢地向她靠近，越来越近，她几乎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她立刻反抗起来，使出力气把袁立秋从自己身上推开。她坐起身来首先不是找衣服遮挡自己的羞处，而是顺手抄起了炕边的鸡毛掸子握在手中。她的举动让袁立秋很懊恼，但是作为老师的他很克制，女孩儿第一次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急不得。反正他已经进入她了，抵达并且冲破了她，她跑不了了。
　　 他们的第二次是在教室进行的，那是绝对的雷区。过程因为紧张而短暂而变得越发刺激，两具年轻而富于活力的身体就像两堆干柴，被欲望之火点燃，灼烧，最后化为灰烬。但是袁立秋是不满足的，因为整个过程都战战兢兢，门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像刀子一样尖利地插进这装满黄昏的屋子，他必须分神去对付那些刀子。他觉得精神载荷太重，有些得不偿失。他第二次进入她之前首先嗅了嗅她的气味，平平淡淡的，像草腥味。他就有些兴意阑珊的样子，奈何她的热情抵消了她的平淡，才让他重整旗鼓。但是她把所有的享受都掠夺过去，把担惊受怕留给自己，这让袁立秋内心有些许不平，他决定第三次必须找一个稳妥的地方。
　　 那么第三次，第四次……就在以尹玉梅的名义租住的小屋里了。尹玉梅是在这里怀孕的，也是在这里生产的。尹玉梅知道自己怀孕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袁立秋。她以为袁立秋会很高兴，结果他只是生硬地要求她把孩子打掉，也许他生硬的要求在他自己看来是所谓柔软的劝说，但尹玉梅能够真切地感觉到那些隐藏的生硬。那是轻视和焦躁衍生出来的生硬，让尹玉梅如鲠在喉。也许作为老师的他觉得打掉一个孩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也许他自己就能动手操作也不一定。当然，尹玉梅就此得到袁立秋的明确态度，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打掉孩子就意味着一刀两断吧，但是尹玉梅舍不得，她没有明确答复袁立秋，而是自己去做了检查。
　　 她不敢去正规的医院。她找到王坤，求王坤和她做伴去找一个老中医。老中医今年八十多岁的高龄，一生救死扶伤，德高望重。尤其是妇科，那是老中医的本功，可谓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从学校到老中医的诊所有四十多里路。不通汽车，需要骑自行车去。王坤知道整件事情的内情，她没推辞，觉得那是一种责任，她必须在某个微妙的时刻为好姐妹出谋划策。
　　 她们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就上路了。两个漂亮的女生，身穿“的确良”的花衬衫，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轻快”地沿着河沿儿骑行。没错，她们骑车的速度很快，在路人们眼中，她们就像是轻快的鸟儿，多么让人羡慕。
　　 河岸上的树一棵一棵朝她们跑过来，在她们身边稍做停留，又扎堆儿似的飞快朝她们身后退去，阳光透过树冠或茂密或稀疏的枝叶斑驳的射在眼前的土路上，不知到延伸到哪里去了。知了的叫声一刻不停仿佛就在耳边，让人心烦意乱。王坤看见尹玉梅的脸上冒出汗珠来，有些担心。
　　 要不咱们歇一会儿。
　　 不用，咱们得快去快回。
　　 那也不能这样拼命，你还带着身子呢。
　　 哈，怕什么，没这么娇气，再说累掉了倒省心了。
　　 王坤没想到尹玉梅自己倒是不在乎，这反而让她放心下来，看来这个傻姑娘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但王坤仔细一看，尹玉梅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现。那一刻，阳光打在她脸上，汗水和泪水都熠熠生辉，一种迷茫代替了她平素里的果敢，她正在丢失着自己而不自知。
　　 你不要骑这么猛，咱们说会儿话。
　　 哦，好吧。
　　 你怎么打算的？王坤问。
　　 我……先去看看大夫再说。尹玉梅欲言又止。
　　 王坤偷眼看看尹玉梅，由于车速慢下来，尹玉梅的呼吸平稳了一些，刚才的泪光也消失不见了，只是她此刻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有些苍白。
　　 额……你知道袁立秋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坤试探着问。
　　 他不就是个老师吗，一个单身汉。
　　 听说他是离过婚的。
　　 嗯，他离过婚，但是没孩子。
　　 听说他是因为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才离婚的。
　　 我不想说他。咱们还是快点儿骑，下午还得赶回来。为了感谢你陪我，中午我请你吃好的。尹玉梅把话头岔过去。王坤就不便多说了。
　　 上午十点左右，她们到达目的地。老中医的门诊很好找，看病的人很多。她们就排号进去。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轮到她们了，她们两个就进了诊室。
　　 诊室里是一张大写字台，左边坐着一个年迈苍苍的老头儿，右边坐着一个中年大夫。她们看见中年大夫身前的凳子上还有患者，就赶忙来到老头儿这边。尹玉梅坐在凳子上刚想要说话，老头儿示意她先不要说，然后指了指桌子上的号脉枕头。尹玉梅就把手腕搭了上去。老头儿把尹玉梅的两个手腕分别号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又让尹玉梅吐出舌头观察了一会，又翻看了尹玉梅的眼皮。最后说：“你刚刚怀孕不久，身子比较虚，需要安胎。”
　　 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呢？尹玉梅小声问。
　　 姑娘，这孩子得来不易。
　　 您的意思是？
　　 以你的体质，很难怀孕，你是第一胎，所以相对来说还容易一些。
　　 有没有法子治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中午，尹玉梅和王坤坐在清真小饭馆里，他们要了一斤焖饼，两碗蛋花汤。尹玉梅看着桌子角放着的两个药包，带着歉意对王坤说：“本来说好要请你吃好的，现在只能吃这个啦。”
　　 这个已经很好了，平时也吃不到的。
　　 没想到两幅安胎药这么贵。
　　 你真打算要这个孩子？
　　 本来还二心起义的，现在倒是坚定信念了，我得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你和大伯怎么交代？你要和袁立秋结婚？王坤有些着急。
　　 当然，该交代的总要交代，必须为孩子的出生荡平一切障碍。尹玉梅微笑地看着王坤。你不会嫌弃我吧？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好姐妹。
　　 哪能，我是真心替你担心……
　　 做我孩子的干妈吧。尹玉梅依然面带微笑，眼神里满是渴望。王坤读懂了那个眼神，面前的傻姑娘多么渴望得到鼓励和谅解，她分明是害怕的，却通过微笑来遮掩那显而易见的害怕。
　　 好，我给孩子当干妈。
　　 五
　　 尹梦秀被自己学生的一首小诗打动了。她沉浸在那首诗里，反反复复地读着，每一次阅读都有不同的理解，那些感受纷乱而复杂又潜藏着某种神秘，她得找到她的学生谈一谈。
　　 她从办公桌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黄昏。整个校园在黄昏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宁静。最近，学校在院儿里修了一条精美的走廊，曲折蜿蜒，廊顶的琉璃瓦被西斜的阳光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走廊里的灯光此刻已经全部打开，学生们三三两两在那里散步，闲谈或者看书。她的目光看向走廊，心中却出现了一挂秋千的影子，一个小姑娘在秋千上荡着。秋千上的小姑娘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秋千从最高处瞬间划到低谷，又从低谷迅速攀上高峰，失重和攀登交替往复，画出完美的弧线。是的，她的身体里有一条弧线，并不是谁告诉她的，也不需要去求证，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是真主的安排，再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