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收获】好好活,不多想(小说)
参加告别仪式的人相当多,场地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彭宇在人群中看到了雅莉以前的同事小英,便挤上前去聊了几句。
“雅莉没来?”小英问。
彭宇点点头。
“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彭宇叹了口气,“中午,雅莉告诉我时,我怎么都不敢相信。”
“雅莉中午才告诉你呀?”小英接口道。
“都比较忙,这样的事她一定也不愿意相信。”小英连忙补上一句,似是怕自己说漏了什么。
“那是我丈夫。”小英指了指身边的小郭。
彭宇点点头,跟小郭握了握手。
“太迟了。”小郭歉意地说,“雅莉一打电话来,我就踹门进去,但人已经不行了……当时要是有人在家……”
彭宇知道,郑效的老婆是个护士,工作忙,还带着孩子,平时是没有时间回到龙山的,就算是遇上了周末,要是轮着了值夜班,也一样走不开。再加上郑效当了官后,总说自己忙,夫妻俩聚少离多,倒像是实质性的分居。
彭宇刚想多问几句,但小英却歉意地向他笑了一笑,扯着丈夫的胳膊往那边的人堆去了。
从络绎不绝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流还是可以看出郑效生前的好人缘。郑效能有这么好的人缘,一定跟他后来成了“郑校”也有关系。郑效生前就是个性比较豪爽的人,常有粗线条的个性化表现,这也很符合领导的大气形象。时间过得快,算算他从潭东学区教导任上调任龙山学区的学区校长不觉间已将近八年。
郑效这名字天生就和领导有缘,还没成为“郑校”之前,大家是叫着好玩,真成为“郑校”后,人们便很小心地在后面自觉地加上个“长”字,以便和他的名字区分开来,当然郑效自己本身并不在意。据说只要不是在校内,郑效总是满脸的笑容,见人就频频点头,没有半点端着的架子。但在校内,郑效还是不苟言笑的,这是一种威严。为了职称评聘的事,在雅莉的一再坚持下,彭宇去龙山学区中心校找过一回郑效。远远地见着郑效过来了,许多老师礼貌地向他打着招呼:“郑校长好!”郑效只微微点点头,并不作声,很严肃地板着脸向彭宇走来。彭宇本想拍一下他的肩膀的,却一时也有些拘谨。
郑效当然不是一开始就是“郑校”的,郑效毕业后教了两年半的书,先是教了一个学年的语文,那时还流行排名,郑效愣是把个全学区第三名的班级教成了倒数第一。于是第二年校长让他改教数学,先是六年级数学,一年下来,成绩还是垫底,后来就改教二年级数学——校长一定是想:高年级不行,那就试试低年级吧,但郑效只试了一个学期,学区领导不让试了。当时镇文教办年年都要忙于应付上级的“两基”检查,但人手不够,有意从学区的教员中借调一个。于是郑效便成了镇文教办的借调人员,在文教办的办公室里有了自己的桌子,好多人找他办事时都会“领导领导”地叫。
“其实,我们是考虑过让你去的。”后来“教师节”时,学区吴校长喝高了,在彭宇身边坐下说,“但我们想,你是骨干教师,学区的毕业班教学缺不得你这样的人才,你在我们眼中就是个宝,才舍不得放你走呢!”
吴校长说得煞有介事,那一瞬间彭宇还真就有点信了。那时还没有“人艰不拆”这个词。
后来,从文教办回来,郑效便不再教书了,先是管了一年多的图书室,再后来吴校长愣是弄了个办公室主任让他当着——这算是吴校长的创意了,据彭宇知道:周围几个同等规模的学区,是都没有办公室主任这个编制的。
倒是郑效实在,喝高了酒便会说:“他们还不都看我爸的面子,要不是我爸,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屁。”
郑效教书不上道,但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却是很让领导欣赏的。他脾气好,腿脚勤快,领导吩咐的事没有落下的。
郑效的仕途在婚后有了平步青云的感觉。郑效三十岁出头才结的婚。终于愿意点头成家,让他父亲大喜过望。他爸在县城酒家开了三十多席,隔天在自家老宅又摆了四十多席,随礼全免。
新娘是城关人,在县医院上班,据说他爸就是县医院的院长,能量比郑效他爸还大。新娘的长相有些大意,个子不高,似乎五官都没摆正位置。那夜郑效醉得一塌糊涂,揪着彭宇以及雅莉的手死活不让走。在翻江倒海地吐过几趟之后,便瘫软得像一堆烂泥。
这么多年,眼瞧着郑效一直不肯结婚,雅莉的心里有时会有一些歉意。
“你说,他一直不肯结婚,跟咱俩有关系吗?”
“他,他是谁?”彭宇会装傻。
于是雅莉就生气地不理他了。
不知是否沾了新婚后的喜气。婚后没有半年,郑效便进了学区教导处,分管德育工作。一年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沾了孩子的喜气,在孩子刚上幼儿小班的时候,郑效便调任龙山学区副校长,再后来便是主持工作的正校长,从此郑效真的是“正校”了。
(五)
周一下午有班队会,雅莉是班主任,所以下班比较迟,彭宇回家后,张罗完晚饭,觉得心里有事,但在餐桌前默默地等着妻子。
孩子长大了,上高中了,平常都不在家,彭宇觉得夫妻两人面对面能聊的话题竟越来越少,许多时候,都是各人霸着一台电脑,时光在各自的消磨中耗尽。
也许是受了郑效死讯的影响,雅莉这一天的情绪都不高,毕竟是同学,毕竟是曾经的同事。
雅莉没有问起关于遗体告别的事,两人像往常一样地吃完了饭。倒是彭宇先开了口。
“今天碰到小英了。”彭宇说,“他丈夫也在。”
“嗯。”雅莉随口应了一句,便要起身。
“你昨晚和他通过电话了?”彭宇的语气尽可能地随意。
在特定的语境中,两人都知道“他”是谁。
“什么意思?”雅莉警觉地问。
彭宇不吭声了。
“是昨晚,大概十一点左右吧?也可能是十点半,他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说,他很难受,胸口闷,呼吸上不来。我让他早点休息。”雅莉又坐了下来,说:“后来,我不放心,给小英去了电话,我知道小英和他住在同一个楼盘里,他丈夫是医生……”
彭宇点点头,没有说话,半晌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
“不是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雅莉随手把烟接过,顺手在桌上摁断。
三人之间年轻时的那点感情纠葛应该并没有全面影响同学的情谊。自从郑效调任龙山学区之后,彭宇和他的联系是少了,但雅莉和他的联系仍然频繁。
“你看,那个‘烂饼’又向我问好了。”有时雅莉会拿着微信或QQ留言给彭宇看,顺便观察彭宇的反应,这也是夫妻之间的一点小情趣。
“他怎么不问候我?”心情好的时候,彭宇也会故意问。
“谁让你这人书卷气重,清高。”雅莉说。
是啊!也许是有清高的原因。这么多年来,参加过多少次教学比武?片区金奖、县级银奖都拿过,比着比着就老了,现在年近不惑,不能比了,于是各项大赛便成了指导老师。但他知道:指导老师证书上他永远只能排在第三,前两位要留给分管教学的校长和语文教导——这有点像自己写的文章,却非要在前面添上两个不相干的作者。彭宇每回拿到证书都有些别扭。
他在心里自问:自己是不是有点心理不平衡?一样的师范毕业,郑效借调镇文教办和领导一起套近乎的时候,他却在拼命地教毕业班;郑效是教导主任了,他还是班主任;如今郑效已经是学区校长了,他也总算混上了语文教研组长——但他知道:就是这教研组长,也和当初郑效的办公室主任一样,只是编制外的,教育局并没有备案。
“我们不当官,平安是福,可是该是自己的东西总要争取吧?”雅莉时常会这样地说。
这样的唠叨一定是给他造成了压力。是啊!人怎能无欲无求呢?该争的也终究要争。你是工薪族,要赚工资养家糊口,职称评聘总得要争取吧?彭宇现在依然是中级职称,高级职称的名额有限,考核还是很严苛的。论文、文凭、任职年限自然就不必说了。还得是县级以上的课题组核心成员。这样的课题组大多有名无实,平时也没有什么活动,就是整一些材料,留着评职称时候备用。所谓的核心成员是要看排名的,排名前头的肯定还是领导,毕竟领导也是俗人,领导也要评职称啊!
去年,彭宇在雅莉的一再鼓动和激将下,去找了郑效,在他的帮忙下总算成为潭东学区唯一的推荐人选。
业务考核在省城的一所中学里进行,考核内容是现场写教案,并进行随机的片段教学。
候考室在四层。彭宇惊讶地发现了郑效。郑效报的也是专任教师这一组。其实他是应该以行政人员的身份报名的。
“行政人员的要求太高,许多条件不能达标,要操作起来难度也更大。还是专任教师的材料补起来容易一些。”郑效倒是实在。
也是,任课表、考核表都可以作假,教案和听评课记录等等材料也都可以后期去补。你任不任课又有谁知道呢?
在候考室里监考老师把所有人的手机收起,贴上名,集中在一个地方。然后便开始抽取号签。叫到号码的便下到二层去应考。其他人便只能干等。郑效抽取的是三号签,早早考完便回去了。彭宇抽的是23号签,一直等到下午,到家时已是傍晚五点。
彭宇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信心百倍的,所以回家时心情颇好,便和雅莉说起遇上郑效的事。
雅莉笑了笑说:“人家凌晨五点就开车上去了。各方面早就打点清楚了。他做事就是有板有眼。”
原来,各个市直单位抽调的业务考核组成员早上7点30分之后就得在指定的地点集中,然后收起手机,不能和外界通讯,直到业务考核结束。通过关系,郑效认识了其中的一个考核组成员,他要赶在集中之前和这些人见上一面,认识一下。
“就连论文,人家也不用写的。随便花上几千元的钱,便能保证你在CN刊物上发表,谁像你这样绞尽脑汁地写。”雅莉说。
“要不,我们再拜托他,也帮着疏通一下关系?这年头,不找人,心里不踏实。”雅莉建议。
“不必了。”彭宇说:“我们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业务也没问题。为什么非要担别人的情。”
其实,彭宇知道,找关系是要钱的。据说,光是业务考核这一块,郑效就打点了三万多元钱。
不过雅莉的担忧最终还是成为了事实。这一批的高级评聘最终结果总共过了158人,包括郑效,但是并没有彭宇。说是硬件不达标。
就在彭宇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什么是硬件不达标,是哪个硬件不达标时,雅莉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就你猪脑还在想。硬件是什么?硬件还不就是关系?”
(六)
郑效的葬礼在周六举行。本来雅莉也说要去的,但是临了,却说肚子疼,有些不舒服,所以只有彭宇送上一程了。
在葬礼上遇上了当年师范的同班同学赵古林,这人是“大嘴巴”,藏不住话,在学校里有个外号是“新闻发布人”。
两人有将近十年没见面了,看着相互发胖的身材,不由得各自自嘲了一番,然后便是感慨。
“我们几个,郑效也算是比较成功的啦!四十出头,当了学区长,城关和龙山各有一套房,车也有了……”赵古林叹息着说。
彭宇听雅莉说过:城关的一套是郑效他老丈人付的首付款,房产证上登记的是他妻子一个人的名字;龙山的一套才是夫妻二人共有的,郑效平时就住在龙山,城关倒去得少了。
“可咱们毕竟还活着。”彭宇轻声说。
于是连赵古林也沉默了,一种感伤的情绪弥漫了两人。
“好好活,不多想。”好久,赵古林憋出一句。
出殡的队伍很长,机关单位的人拖在最后,骨灰楼离得远,队伍走走停停,两人边走边聊,渐渐地那份伤感也就淡了。
“郑效这几年变化大。上回在饭局上遇着,一瞧:整个人气度、自信都不一样了。”赵古林说。
“你记得吧?以前在校时没听过他有什么桃色新闻吧?”赵古林叹着气摇摇头。
看着彭宇满脸狐疑的样子,赵古林凑近前,小声说:“你没听说,他是怎么走的?”
彭宇摇摇头,又点点头。
“马上风。”赵古林小声却又坚定地说。
“我表弟是龙山医院的医生。那天他值夜班。送急诊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左右。送到急诊室的时候人就已经走了。估计是那女的吓跑了,要是及时送诊,应该能抢过来……”
“马上风不懂?就是性交猝死啊。”看着彭宇一脸茫然的样子,赵古林满脸的惊讶。
(七)
参加完葬礼,回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妻子雅莉正在学校宿舍里忙上忙下地打扫,到处擦得窗明几亮。
不知是不是走多了路,浑身酸痛,彭宇走进卧室,想在床上靠一靠,一眼瞥见雅莉的手机上有几道未接来电,一看是丈母娘的,也没多想,就回拔了过去。
彭宇出声之后,便听到丈母娘亲切的声音:“宇啊!你们俩都两个星期没来了吧?什么时候有空了过来坐坐,家里的几只鸭子也肥了,顺便宰了带一只过去……”
彭宇想说,上周末雅莉不是在你家吗?但他最终没说。
放下电话,彭宇觉得有些恍惚,似乎听见雅莉在叫他拿块抹布。彭宇没有应声,迟疑了片刻,立起身,悄然掩了门,顺着楼层的台阶,一步一步地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风有些冷,操场东角的两棵树枝丫伸展得有些夸张,有一段枝干似乎直直地就戳向他的心窝。
他觉得有些恍惚,眼前晃动着两具赤裸的肉体,磨盘大的屁股在拼命地撞击,甚至能够看到两瓣孤形的开合,仰躺着的那一对乳房白得耀眼,甩出成串淋漓的汗和宛转的呻吟……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在旗台前坐下,彭宇下意识地想要掏烟,摸出来的却是一根细长的粉笔,想来是上课时不小心放在了兜里,才记起烟早让雅莉给收走了。
他把粉笔捏在手里,小心地一截截掐断,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好活,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