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耕田老师站起来发话：“同学们回班吧。今天没有时间了，朗诵会改日再举行。”
　　
　　 七支部民主生活会和应付党务工作大检查
　　
　　 寇新宇的政治理论表现欲或者说语言艺术表现欲已经影响到党内生活。在他任书记的几年中，从形式上讲，学校党支部每个月的“三会一课”——小组会、支委会、支部大会、上党课坚持得最好，全厂排第一，雷打不动。但是，他没有开过一次成功的生活会。学校规定，每星期五下午第三节课为党、团组织活动时间，学文件，读报刊，上党课、宣布支部活动计划，念支部工作总结等等，当然是他唱主角，无所谓成功与失败，而在民主生活会上他仍然唱主角，则纯粹是浪费时间和生命。开全支部的民主生活会时，一般是由他先宣布开会内容：“今天开个民主生活会，请大家谈谈近来的一些思想，反映反映群众中存在的问题，交换交换对学校或支部工作的意见、看法。”生活会类似于座谈会或茶话会，大家习惯地先沉默一下；但还没等大家沉默一分钟，他就开始启发、动员：“咱们都是党员，应该不断思想见面，不能只抓教学业务而不管党的组织建设和思想建设。党员在周五下午第三节课时间不许再到班里查看自习课，更不准去上课，一定要来过组织生活。今天就有三个同志因到班里看自习课而迟到了，下次不允许。”啰嗦了十分钟后稍一停顿，接着又说，“以前反复强调过多次，要开有准备的会，大家总不重视这个问题。今天这个生活会昨天就跟大伙儿打过招呼了，一定要做好发言准备，你们看，今天又是一个冷场。这样吧，大家先考虑着，我说一件别的事情。——上星期三，厂党委召开了一个纪检会议，……”非正式地传达纪检会议内容又占去二十分钟，然后又继续主持会议，“考虑得怎么样了？大家该发言了吧？”
　　 “再有四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终于有人发言了，是今天这个生活会上除书记之外唯一发言的党员，简单明了：提醒书记别忘了下班。
　　 “是的，今天没有时间了，按支部工作计划，下个星期五该党小组生活会了，一定要做好准备，一定要开好，组长要做好记录，必须人人发言。今天的支部生活会就到这里了，散会吧！”
　　 尽管寇新宇没有主持过一次成功的、畅所欲言的支部民主生活会，但学校支部是厂里连续几年的先进党支部之一，先进事迹之一就是组织生活会活跃，每次活动都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党员发言。秘密在哪里呢？寇新宇有个绝招：凡是必须向上级汇报、总结的活动内容，一律让党员写成书面材料（有时还提前好几天发给提纲）。中国人，尤其是党员在文字表达上都会迎合政治气候。寇新宇有了这互不见面的二十多篇“发言”材料，他的汇报或总结就很容易写得十分充实、具体了，要人头儿有人头儿，要事例有事例，要典型说法有典型说法。这样做的责任也不全在寇新宇。这几年上头评比、筛选各项工作的优劣时，有时就事先打招呼：主要看材料写得好坏，不听口头汇报，也不再下去检查核实。
　　 检查也不怕，寇新宇有一套应付检查的办法。有一次上级派团进行年终大检查，其中有党务工作一路，寇新宇详细列了一个应付提纲，分头让人们去做准备。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件事在牛耕田那里卡了壳儿。党务工作的检查内容之一是，每一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都必须有一份登记表，表上必须有培养人同积极分子每次谈话的原始记录，还要有培养人对积极分子上半年和下半年表现的两次评语。这份连夜刻写油印的（那时候全厂还没有一台电脑呢）登记表发给老党员牛耕田以后，让牛耕田一定要补记一次上半年同申请人陈卫江的“原始谈话”记录。牛耕田坚决不干：“我可以跟陈卫江谈一次话，但现在谈就记现在的时间，不能记上半年的时间，因为上半年我的组织关系还没有转到学校呢，我们要实事求是，不能欺骗组织。”
　　 寇新宇火了：“什么欺骗组织？整个组织是由一个个基层组织构成的；如何迎接这次大检查，是支部的决定，你作为一个党员有责任和义务执行支部的这个决定，这叫个人服从组织，怎么说是欺骗组织？牛耕田：“我们应该拿出本来的事实、以一个真实的面貌接受检查，不能搞共产党胡弄共产党那一套。”
　　 寇新宇：“你不想当先进？你不想让咱们支部成为先进党支部？再说，哪个基层单位不是以突击准备的方式迎接检查？你是外国人？你是天外来客？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牛耕田：“我懂，我懂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越普遍，我们党越脱离群众。”
　　 寇新宇：“脱离群众？真正脱离群众的是你这样的迂腐者。你想，一个单位评不上先进，被扣发、少发奖金，群众满意吗？咱们厂保不住‘一级企业’称号，学校挂不上‘一类文明学校’的牌子，年底不能普调半级工资，你负得起责任吗？职工晋级考试时，你不让大多数人及格，大伙儿能饶得了你吗？还有……”
　　 牛耕田简直无言以对了，只好赌气地说：“反正我不弄虚作假！”
　　 机敏的寇新宇换了一个角度谈问题：“上级到基层检查工作，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检查来推动、督促基层进一步搞好工作。如党务这一路，一个各项活动事先没有计划、中间没有记录、事后没有总结、党员责任区不明确、发展对象没有排队、培养人没有落实到人头的支部，为了迎接检查，这个支部就得很快采取补救措施，这样就为以后的工作打下了一个好基础，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不是有利于党务工作的好事吗？再比如各地区、各单位经常碰到的卫生大检查问题，像春季卫生大检查、夏季卫生大检查、迎国庆卫生大检查等，为什么都要事先通知？说白了，就是让下面突击搞一次卫生。照你的说法，不做任何准备，要给上级一个真实面貌，那卫生工作什么时候搞？难道让各单位天天擦玻璃、天天清理周围垃圾不成？日常工作和生产还搞不搞？以卫生大检查的名义，督促各单位每年集中时间和力量突击搞几次卫生，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吗？”
　　 牛耕田这位以“思想深刻“在厂里小有名气的老党员此时真地是无言以对了。
　　 寇新宇每当在理论上或语言艺术上处于优势时，就有一种满足感，其聪明才智同时也就得到很好发挥。他见牛耕田不说话了，马上设想出一条给牛耕田台阶下的妙法：“牛老师，这样吧，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你找陈卫江谈一次话，事后整理一下要点写在‘积极分子登记表’上，至于谈话时间，你可以空下不写，交给我处理就是了。”
　　 牛耕田只好同意这样做了。
　　
　　 八支部委员会换届选举
　　
　　 寇新宇越来越感到挑他的毛病、背后嘲弄他的人太多了，多数是爱独立思考的青年人和部分有一定影响力的中老年骨干教师。就是在二十几个党员中，真正拥护他的人也不多了。他需要支持者，否则对开展工作非常不利。他首先从发展党员入手。他看中的第一个发展对象是顾凡草（工农兵大学生），教政治的。这个人简直是个人精，要利，会撒娇；沽名，会巴结；求人，会耍赖；工作，会取巧；教案让在车间当支部书记的丈夫替她抄“教参”；作业让班干部帮她批改；当班主任时拒收差等生；班里有了差等生，总要想办法弄到别的班去，或者将其降为“旁听生”；开家长会时训斥差生家长“教子无方”；多次让学生家长给她剪裁衣服、编织毛衣；“中考”前动员差生不要报名参加考试，这样，按参加考试的学生人数计算升学率，她所带的班升学率也就最高。寇新宇千方百计把她吸收入党，半年后提拔她当办公室主任，负责人事工作，又半年后以“便于工作”为由把她选为支部委员，分管组织、女工工作。那次支部改选，寇新宇是这样主持会议的:“今天改选支部委员，五个候选人总支委员会已经审批下来了（注：宣传部、劳资科、教育科、学校、工会等五家为一个总支委员会）。这五个候选人有我一个，有廉校长、谢副校长、总务主任老齐、办公室主任顾凡草，三男两女，比例适当。前四个同志是上届支委，因为教导处贾主任调走了，所以增补办公室主任顾凡草，因为她上个月已经转为正式党员了，已具有选举和被选举资格了，何况我们党从来都是反对论资排辈的，不管你是三十年党龄，还是二十天党龄，只要是正式党员，大家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当候选人，选上谁都行。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党内再搞什么资格审查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大家都是党员嘛，谁当选都行，难道还要把党员分为三六九等吗？我们所以让顾主任当候选人，是基于这样几个考虑：一，行政上的人事工作和党内的组织工作向来难以分开。既然顾主任行政上搞人事工作，也想让她把党内的组织工作兼管起来。这是从工作方便和工作需要考虑的。二，学校女教师占近百分之八十，女工工作量大，需要增加一个女支部委员分管这件事。三，顾主任当班主任时，创造了中考升学率最好的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应该让工作成绩最突出的同志进入到领导班子中来。这次改选支部委员，厂党委要求一律实行差额选举，所以，我们在候选人名单上又增加了两个人，即黄子英老师（注：女，一个认真教书不问闲事、沉默得几乎总让人忘掉她的物理老师），看门儿的柳大爷（注：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现在每人发一张白纸，从小黑板上的七名候选人中抄下五个人名来，然后再在名字上头画个圈儿。如果你不想选这七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可以另选他人，但总数不能超过五个人，超过者算废票。”说完，顾凡草负责把白纸发给每个党员。然后，寇新宇把一直靠墙根儿反扣着的小黑板正了过来，只见七个人的名单竖着从左至右是这样写的（都带称谓，没有一个是写了全名的）：
　　
　　 寇廉谢齐顾黄柳
　　 书校校主主老大
　　 记长长任任师爷
　　
　　 一个党员问了一句：“为什么不事先把候选人名单刻印或复写出来？”
　　 寇新宇答：“二十几个党员的选票，不值得那么麻烦了。”
　　 另一个党员不满意这种解释：“七个人的名单，三七二十一个字，找个人复写二十几份也费不了多少事呵。”
　　 寇新宇不屑于解释了：“不说了，大家赶紧写选票吧。”
　　 又一个党员提出质问：“七个人的名单，为什么不按姓氏笔划或拼音顺序排列？”
　　 寇新宇只好又应付：“这有什么？又不是人数众多的重大选举，何必搞那种形式主义？再说，每个党员都有权利不按名单顺序画圈儿，可以把名字抄下来后从后面往前画圈儿嘛。就请各位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吧。”
　　 在半数人“哼哼”地冷笑声中，后排一个人忽地生气地站起来说：“你把大家当傻子耍呀？从前面先画圈儿和从后面先画圈儿，名单的顺序还不是一个毬样？”
　　 众人以微笑表示附和。
　　 寇新宇低头翻动自己手中的黑色笔记本做查找资料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一个人又突然发问：“为什么不把七个人的名字写全？还都带着职称？谢副校长是从多会儿宣布取消‘副’字的？”
　　 顾凡草代为回答：“群众平时不都是这么称呼这些人的吗？口语习惯嘛。”
　　 大家非常明白寇新宇这样精心安排的深意：一，不事先找人把选票复印下来，是要从笔迹上了解都是谁投了他的票或没投他的票；二，名单顺序的排列，是为适应这样一些人考虑的：懂得选举是走过场的人，认为选谁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习惯上都是挨照顺序画完圈儿就算完事；三，都带称谓，是向弱者施加心理影响，即凡带“长”字的一般都容易被选上。
　　 选举结果出来了，名单上的前五人当选。寇新宇最后举起一张纸说：“这是一张废票，没有名字，只画了五个大圈儿。”
　　 有个右手缠着纱布的人不干了：“为什么是废票？我右手伤了，不能写字，又不想让人代我行使这难得的民主权利，只好用左手画了五个大圈儿。”
　　 “你是按什么顺序画的圈儿？”
　　 “当然是从前往后画的圈儿了。”
　　 “好，那你这张票就有效，跟大伙儿一样，再给已经当选的五个人各加上一票。”
　　 “什么跟大伙儿一样？汉字竖排的时候，是右边为前，左边为后，你怎么往左边的人头上加票？”
　　 “那你这张票就无效！”
　　 “我抗议！”
　　 大家哄笑之后，齐声说：“应该有效，应该有效！”
　　 大家明白，这五个大圈儿是诚心给寇新宇难堪的。至此，从统计结果看，有五个人没有投寇新宇的票（后来在有比例限制的调整工资中，这五个人就都没有长工资的份儿了）。不过，寇新宇脸色虽然不好看了，声音也变得干涩了，但还得坚持主持会议：“五位当选人留下来研究分工问题，分工的结果，要报总支委员会审批后才能通知大家。现在散会。”
　　 党员们起身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一向沉默不语的黄子英憋出一句话：“何必把我的名字弄到小黑板上去装点什么差额选举呢！干脆写五个名字不更省事吗?”从后面跟上来的柳大爷接了话茬：“我倒感到很光荣，入党快三十年了，我在支部改选中第一次当了一回候选人。”
　　 在支委分工完了之后，顾凡草留在会议室在寇新宇指导下整理向总支汇报的选举情况和分工结果报告。她已经是组织委员了。但她毕竟是新党员，所以，她向寇新宇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就是民主程序？候选人要事先经过总支审批，选举结果为什么还要让总支审批？您不是说大家都是平等的吗？干嘛搞得这么繁琐？既然都有资格当选，那就选上谁是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