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是郭子仪八十大寿，上奏圣上，肯准让义子郭啸天回京探亲。皇上感念郭家满门忠良八个亲子各个骁勇善战，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又知威震吐蕃的“雁翎神将”郭啸天，是郭令公的义子，甚是欢喜。代宗本已将升平公主嫁给郭令公的六子郭暧，有心进一步笼络郭家，很想将郭晖也招赘皇家为婿，无奈几个公主年长的已经嫁人，年幼的尚未到婚嫁之年。突然想到了义女安平尚未婚配，便下旨令郭晖回京述职，一来是为父贺寿，二则要招他为安平公主的驸马爷。
　　 这自然也是皇家的一种手段，像郭子仪这等位高权重，满门都是武将的大唐中流砥柱，处置若稍有不慎，对李氏大唐就是灭顶之灾。
　　 郭子仪大喜，连夜给郭啸天写了书信，与朝廷的文书一道八百里加急送去边庭。郭啸天得到这份文书和义父的家信，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刻意返京亲自寻找老娘和凤娥下落，忧的是，这皇帝老儿要将自己招赘。想郭啸天是个忠贞不二之人，虽然与李凤娥只有两日的相处，却已经将她深深放在心里，尽管十年没有消息，可在郭啸天心里，还是把凤娥视为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了。如今，皇上要将一个素未谋面的安平婚配给自己，叫郭啸天实在难以接受。难奈天命难违啊，这皇上的圣旨岂能不从？郭啸天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最后决定先领旨返京，要当面向皇帝辞婚。
　　 郭啸天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返回长安。当他马头上了灞桥，不由心中无限感慨。转眼又是灞柳风雪的阳春三月，眼中景色竟然物是人非。柳烟镇虽在，风村却已是十户九空，不知老娘和凤娥究竟在何方了？郭啸天已经暗中下了决心，给义父拜寿后要面圣辞婚辞官，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母亲和凤娥。
　　 郭啸天进了郭府见过义父、义母，郭氏夫妇对这个九子甚是喜爱。
　　 郭夫人拉着郭啸天的手，左看右看，连声说：“好好好，果然是我郭家儿郎，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我看着就喜欢，如同亲生一般。”
　　 郭啸天跪在郭夫人膝下，泣泪而言：“义母在上，孩儿拜见母亲大人。只是尚有一事要秉明母亲大人。”
　　 郭夫人连忙扶起郭啸天，言道：“吾儿，快起身。有天大事，为娘替你做主。”
　　 郭啸天便将当年之事一一道出。郭氏夫妇听后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啸天又道：“义父、义母，孩儿即已拜在门下，就是二老的儿子。只是亲娘生死未明，凤娥不知下落，故实在不敢答应皇家的这门婚事。”
　　 郭夫人老泪横流拉过郭啸天，搂在怀里，道：“吾儿孝心可干日月，情意感天动地。只奈天命难违可如何是好？”
　　 郭令公沉吟许久后，言道：“晖儿，明日为父与你一同见驾，你既然有此心意，确当先向圣上秉明。圣上英明，必有圣裁。”
　　
　　 六
　　 次日早朝。郭子仪领着义子郭晖上朝见驾，圣上见郭晖啸天一表人才甚是高兴，喜开龙颜当朝宣旨。
　　 “郭晖上前听宣。”大内总管李公公站在殿前手持圣旨。
　　 郭晖上前跪于阶下。
　　 李公公宣旨：
　　 “定边大将军郭晖，早年克收京师有功，十年镇守边境保国安民更是战功彪炳，今领旨还京，朕心甚喜，加封定边侯，并赐婚配，将朕爱女安平下嫁为妻，招为驸马。钦此。”
　　 李公公宣旨完毕，郭晖却不肯谢恩。李公公只得低声催促：“驸马爷，快领旨谢恩啊。”
　　 郭晖却跪在殿下，抬头对着龙颜大声回答：“启禀圣上，请恕末将不敢领旨。”
　　 “大胆郭晖，你敢抗旨不成。”李公公大声呵斥着。
　　 殿下一片哗然。
　　 郭子仪出班奏道：“启禀圣上，小儿郭晖确有下情，臣恳请圣上，容他禀奏。”
　　 皇上似乎并未动怒，笑眯眯地说：“爱卿，你有何下情？照直禀来。”
　　 郭晖在下郎朗而言：“启禀圣上，末将十年前，因不忍看长安百姓受辱于外虏而奋起杀敌，为吐蕃驱除，将老母与未过门的妻子，安置在灞水柳烟镇风村。折返长安只身杀敌百余，后蒙郭大帅收录，末将拜大帅为义父，封我为先锋领兵追杀吐蕃残兵直至边境，又迫敌缔结合约永不叛唐。末将在边境镇守十年，未能回京寻找亲人，今奉旨返京曾去风村打探，却是人去村空。恳求圣上容末将继续寻找亲人，末将在未得知亲人生死之前难以领旨。”
　　 皇上尚未开言，殿下已经议论纷纷。
　　 郭子仪立在义子身旁，又上奏道：“圣上，郭晖不图荣华富贵，先问亲娘平安与否，此为大孝。先求未婚妻子所踪，此乃至情至性之为。臣愿代子恳请圣上宽容，允准小儿现寻其母妻下落后，再领旨完婚。”
　　 班中闪出右御史台李春光，奏道：“郭令公，令子郭晖当朝拒婚，令皇家颜面何存？倘若如郭令公之意，让郭晖先寻找母亲和未婚妻子，其妻若是已经不在人世倒也罢了，若是尚在人世，令子又该如何处置？是弃之娶安平公主，还是娶之，弃安平公主？或是要令公子效娥皇女英不成？”
　　 “这……”郭子仪被问得哑口无言。
　　 此时龙椅上的皇上却说出一番话来。
　　 “诸位爱卿。朕另有主张。郭晖听宣，朕命你即日便奉旨成婚，先娶安平后去寻找亲人，若是寻得原妻，朕准其与安平不分尊卑平起平坐同受封号。”
　　 “圣上英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下一片颂扬声。郭晖心有疑惑，却也无可奈何，所谓天命难违，只是独自闷闷不乐而已。
　　
　　 三日后，郭晖奉旨成婚，进了新房依旧耿耿于怀，心中有无限感慨，居然不去理会坐在婚床上，盖着红盖头的安平公主，却独自坐在灯下长吁短叹，忍不住从怀里取出了李凤娥临别相赠的丝帕，看着上面的那首词发呆起来。
　　 “风烟柳，风烟柳！劫后余生今知否？别恨长丝妾泪垂，恰留相思郎君手。”
　　 忽闻身后有人将词文念出，不由大吃一惊，便回转身去，只见安平公主站在身后，头上的红盖头尚未取下，却将词文一字不差背出。
　　 郭晖听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忍不住问：“公主，怎会背得此词？”
　　 那安平公主娇声言道：“郭晖，你到此刻还不将本宫头上这劳什子拿去吗？”
　　 郭晖连忙掀起了安平公主头上的红盖头，却见一对凤眼婆娑，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李凤娥！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你？”郭晖不由大惊大喜。
　　 李凤娥依入郎君怀着，方将别后之情一一道来……
　　
　　 七
　　 郭啸天走后，李凤娥与郭大娘相依为命。李凤娥又不会使船打鱼，总要有个可以度日的营生。因是官宦人家出身，李凤娥从小诗词书画样样精通，还弹得一手好琴，又会绣花。每日里自画自绣，那些花虫鱼鸟，还有仕女山水，极是生动传神。郭大娘将这些绣品拿去柳烟镇上变卖，竟然成为镇上那些卖绣品的店铺极受欢迎的抢手货。加之兵火已平，长安城逐步在恢复生机，那些因为躲避战乱逃出去的百姓，还有城里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陆陆续续返回长安，对丝织品、刺绣一类的服饰要求也越发多起来。凤娥的绣品竟然有些供不应求了。凤娥自然会将自己的绣品随行就市提高了价格，她们母女二人的小日子居然过得有模有样起来。
　　 李凤娥也曾回到自己旧府寻找父亲李春光，谁知曲江两岸的那些亭台楼阁，很有各家的官邸，皆已毁于兵火，不知父亲有否存活于世了？李凤娥伤感数番，只能死了心，陪着郭大娘度日，期待着郭郎早日归来。又因有了些储蓄银两，便在柳烟镇盘下店面，买了房子，自己开了一爿“凤娥绣饰坊”。
　　 这年，皇后娘娘诞辰，看不上宫里绣坊的物件，命人出宫在民间采购，有人推荐了“凤娥绣饰坊”的绣品。差官亲来验看果然不同凡响，便先选了数件拿回去给娘娘过目。谁知娘娘看后非常喜欢，命人带李凤娥进宫见驾。
　　 也是机缘巧合，这皇后娘娘膝下无子无女，看见了李凤娥极是喜爱，当下收为义女，禀明了圣上。代宗皇帝便下诏册封李凤娥为安平公主。李凤娥说出自己身世，圣上忙将御史台李春光朝上殿来，让他们父女重逢。李凤娥还向皇后娘娘请旨，将郭大娘接到了宫中奉养天年。
　　 圣上决心要让安平公主有个称心如意的驸马，便欲将郭晖从边疆召回来赐婚。想那郭晖现今是定边侯，又是郭令公义子，也算与安平公主门户相对，可谓玉女配金童的好事一桩。当初此事告诉安平公主的时候，李凤娥也不知道这个定边大将军侯爵郭晖，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郎君郭啸天。听母后说父皇要给自己赐婚，也是抵死不从，哭着对皇后娘娘说，今生今世非郭啸天不嫁。
　　 皇后娘娘将她搂在怀里，又好气又好笑，抱怨身旁的君王。“圣上，何苦要吓唬于她？”
　　 一旁的皇上却开怀大笑，说：“皇儿啊，父皇给你招的驸马郭晖，就是你那郭郎啸天啊。”
　　 李凤娥在皇后娘娘怀里仰起头，满脸困惑地追问：“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这才将郭子仪当年收下了郭啸天为子，更名郭晖之事言明。安平公主破涕为笑，面如桃红飞红云，急急忙忙辞别父皇母后，赶回自己宫中给郭大娘报了喜讯。
　　 皇上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便瞒着一干人等，故意隐去内情当众逼着郭啸天先成婚后寻亲，才有了这大殿上一出喜剧。
　　 郭啸天弄清来龙去脉乐得合不拢嘴，将美娇娘爱妻安平公主凤娥抱于怀中，道：“凤娥，这些年苦了你啊。”
　　 李凤娥娇羞满面，说：“凤娥深感郎君不弃之情。只是，母亲尚在宫中日日盼儿，你我先去给老人家问安可好？”
　　 郭啸天连声答应：“应该、应该。”
　　 夫妻二人转至后院，拜见郭大娘去了。
　　
　　 九
　　 三日之后，代宗皇帝早朝，特将郭令公、李春光等人叫出班列，又让安平公主和夫婿驸马定边侯郭晖，以及郭晖啸天的母亲郭大娘一起请上大殿，然后当众宣布了真相。殿下一干大臣纷纷上奏表述祝贺。
　　 皇上龙颜大喜，又让李公公颁了一道圣旨。
　　 李公公站在殿上大声宣读：“郭风氏所生之子郭啸天，赤胆忠心，忠孝全义，保国安民乃大唐之中流砥柱，特追赐郭啸天之父郭京生为定国公，册封郭风氏为二品诰命定国夫人。”
　　 郭大娘颤颤巍巍在安平公主与郭啸天搀扶之下，叩谢皇恩。一干人等可谓皆大欢喜。
　　 李春光特特地走出班列，先给郭令公施过一礼，又给定国夫人郭风氏行了一礼，然后说：“郭令公勿怪春光前日说话无礼，这也是圣上有旨在先，春光不敢泄露真情。”
　　 郭子仪乐呵呵大笑，说道：“不怪不怪，岂会怪罪御史台？你我现在可是儿女亲家了。哈哈……”
　　 皇上又在上面笑呵呵地问殿下的众人，“诸位爱卿，朕前几日言道：‘郭爱卿若是寻得原妻，朕准其与安平不分尊卑平起平坐同受封号’呵呵，如今可已兑现？”
　　 “圣上英明！”
　　 皇上又道：“郭爱卿，如今汝妻凤娥与朕的爱女皆为爱卿之妻，爱卿满意否？”
　　 郭晖啸天拉着安平公主一起跪下，再谢皇恩。
　　 “末将深感皇恩浩荡，必将铭记于心。”
　　
　　 散朝之后，安平公主要夫婿定边侯陪同再临灞水，郭啸天取出怀着那支珍藏怀中已经十载的干枯柳枝，两个人并肩站在灞水之下，望着两岸垂柳如烟感慨万千。
　　 安平公主先吟：“风烟柳，风烟柳！”
　　 郭啸天接着吟道：“劫后余生今知否？”
　　 两个人又一同捧着那丝帕与枯柳枝，一起念道：“别恨长丝妾泪垂，恰留相思郎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