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彼如乡村(散文)
毛球是用棕做的,用麻线一遍又一遍紧紧缝在一起。翻的时候使劲往下一砸,在毛球弹起的瞬间,转一个圈,再稳稳接住,往地上砸,再转圈,再接住,以此,翻得多者为赢。后来发现,这种毛球其实就是皮球的前身。农村孩子的玩具一般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如果玩具做得不好,比如毛球,缝得不均匀,弹起的时候就会往一边偏,转过身时要跑到一边去接,如果做的时候毛球的弹力不够,弹不高,就没法接住。所以想要成为游戏的胜利者,必须好好的在做这道工序上下功夫。
学校每个星期有半天的劳动课,春耕的时候,学校会带着我们到生产队去帮忙,比如种洋芋、点包谷。秋收的时候会帮队里割荞和麦子。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我们上山砍柴,因为全校师生到了冬天都靠烧火取暖,所以夏天就要开始准备了。
砍柴这天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大家都会趁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砍一棵碗口大的杜鹃花树杆回家削陀螺,女生们会摘杨梅、羊奶果,还会捡菌子。
柴家才坐在地上用镰刀削陀螺,先剥去树皮,放在地上,竖着树干,一刀一刀把头砍成尖的,再慢慢加工。陀螺的底部不能太尖,太尖转不快。但也不能太凸,太凸站不稳。上部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要恰好合适,发陀螺的时候才好用鞭子裹住。基本形状出来以后,就得慢慢把它削光滑,才能保证陀螺的稳和快。柴家才做的陀螺最好,陀螺打得自然也最好,上面那个天井有些小,常常不够他施展,一大群孩子跑到下面的操场,围着他,只见他“啪”的一声,陀螺刷得满操场跑,陀螺转到哪儿,孩子们就跑到哪儿,陀螺转得慢了,其他小伙伴就会惊呼:快,快,快不行了!柴家才得意地跟上去,“啪”地再添上一鞭,陀螺又开始稳稳转起来,操场被同学们跑得黄灰直冒。
那时候一周才有一天休息,这一天我们几姊妹要做家务事,会到河里洗衣服,也会上山砍自己家里的柴。每次上山都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的,总是不会少下十多个人。到了山上,我们把柴砍够,就会去梭坡。“梭坡”是我们特别喜欢的事,但是每次回家都不敢跟爹妈说,因为不但会把裤子梭得很脏,还特别容易把裤子梭破。在山上,有一种土不会长树,也不会长草,总是在一个偏坡上,这种坡就是我们最喜欢梭的坡。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会砍一枝树枝垫着,从坡顶梭下去,但是树枝会影响速度,找不到那种心跳加速的快感。后来我们不再用树枝,直接坐在坡上急速而下,每次都是一边梭一边惊叫,太过瘾了!小石锁更好玩,有一次他大叫着,你们看,我坐土飞机了!结果速度太快,话音刚落,已经梭到沟底,我们全都笑得岔了气。梭够了,才发现裤子上全是泥巴,这样回去一定会被爹妈暴打一顿,所以我们梭完后,全都要把裤子上的泥巴在河里洗干净,才敢回家。
乡村的游戏总是充满了野性和刺激,不需要花钱,只要我们想玩,就会非常开心。
躲猫猫我爬到了树上,躲得睡着了,他们都没有找到。跳马的时候没有木马,我们就弯下腰,一截截升高。我们把“城门城门几丈高,骑白马买把刀,钻进城来挨一刀”的儿歌变成游戏。我们扯根柳条编成草帽,找根竹竿扛在肩上,就玩打仗。我们把栽秧果一颗一颗串起来,挂上脖子,就成了项链。我们摘朵野花插在头上,就变成了新娘。
没有小伙伴玩的时候,我和哥哥就会到海坝边摘一种我们取名叫“喂哦”草的草籽,用一张纸把草籽平平地放在上面,对着这些草籽“喂哦”、“喂哦”大声喊,草籽就会随着我们的喊声跳起舞来。有时候我们也会拔几根“破密草”,一人拉住一头,把草从中间撕开,给村里的新媳妇算算,她们家到底生男孩还是女孩?我记得如果撕开的草成为一个方形,就说她家生男孩,如果撕开的草不成形,就说一定是生女孩。我记不清我们这种算法准不准,因为等人家生孩子的时候,我们早就忘记给她家算过命了。
有时候,我和哥哥会跑到地埂边,对着一个个泥巴上的小窝窝使劲吹,吹几口,叫几声,喔,喔,聋子聋子开门,聋子聋子快开门!很奇怪,每次都能叫出一种我们叫“地鼓牛”的小家伙,小小的、黑乎乎的,好像也没什么用,就是把它们叫出来,我们就开心了。
那个时候,玩法很多,总是不会寂寞,就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看蚂蚁搬家,如果蚂蚁不搬家,我就回家舀瓢水,灌进蚂蚁洞。过了一阵,蚂蚁就开始急急忙忙搬起来了,无数只蚂蚁扛着它们的食物,浩浩荡荡排着队往外走,像一根黑色的链子。它们好像会讲话,整整齐齐,绝不会走散。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它们是用头上的角交流。有一次我想,经常这么打扰它们,实在对不起,就回家抠了一块洋芋给它们送去,我把洋芋放到地上,拦住了一只蚂蚁的去路,蚂蚁好像是被这突如奇来的庞然大物吓坏了,转身就跑。我渐渐也没了兴趣,回家睡觉去了。
我就是这样玩着玩着,就长大了。
六、小婶
小婶是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卷发的人。她嫁到小叔家,在村里刮起了一阵风。
小婶是镇上一个老板的女儿,八十年代初,作为先富起来的人,小婶包揽了所有人的羡慕与嫉妒。小叔在村里一表人才,尤其那一双眼睛,清澈有神,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可是一根葱的子弟(帅)!小婶的父亲承包了一条乡村公路,小叔是去小婶家打工,给工地管账。小婶闲着没事,父亲让她帮着做一些付钱、采买的事。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不顾家里人反对,从镇上嫁到了我们村。
嫁过来的头几年,她和小叔依然在她父亲工地上做事,工程结束后,她跟着小叔回到村里,安安稳稳过起了日子。一样地下地种庄稼,一样地孝敬公婆,日子倒也过得风平浪静。三个孩子出生后,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法维持一家的开支,小叔重新外出,希望能找到事做,填补家里的亏空。小婶继续留在村里带孩子、种庄稼、伺候公婆。
几年后,小叔发财了,也当了老板,他开着他的路虎回到村子,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当小叔同那个女人走进家门的时候,小婶正在屋里剁洋芋煮猪食,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灯草绒衣服,系着个围腰,手因为常年切洋芋种庄稼,黑乎乎的,粗糙。
小婶没说什么,只露出热情,把两个人迎进家门,煮火腿、洗白菜,刮洋芋,好好闷了锅洋芋饭。吃过饭后,小叔把那个女人送到镇上住着,回到家里和小婶谈离婚,小婶什么都没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小叔没办法,只好回城里去了。过了一久,小叔拿着一笔钱,又回去找小婶谈,小婶依然一声不吭。有一次不知怎么,大概小叔忍不住,两人大吵了一架,小婶居然惨烈地拿出一瓶农药,威胁小叔,没想到小叔抢过农药泼向小婶,等送到医院抢救回来,小婶的右边脸全部烧坏,就像村里人说的鬼,只好留起长长的头发遮住半边脸。
婚是没法离了,小叔从此再也不回家。
小婶独自一人,种地,养猪,农闲的时候就在村子旁的石场打工,一天天把三个孩子养大。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两个妹妹一个读幼师,一个上了医专。孩子大了,小叔新找的那个女人也有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小婶终于同意离婚了。
离婚后的小婶依然住在村里,伺候公公婆婆,其间也有几个老实的农民来找过她,要合伙过日子,她硬是不答应,一心伺候老人。每年过年我们回家上坟的时候,她依然开开心心给我们烧水做饭。没事的时候,我们也会坐下来聊聊,但对于小叔我们总是只字不提的,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敢直视她烧伤的脸,但是心里总有太多的不忍。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个女儿毕业了,公公婆婆也相继去世,把两个老人送上山半年后,小婶把那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从里到外干干净净打扫了一遍,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我的小叔,听说前年找到了一口铁矿井,把全部身家压了进去,还借了我几个表哥的一大笔钱,没想到这两年市场不景气,连生活费都成了问题。
小女儿结婚那天,小婶穿着一条很时尚的黑裙子,披着一件枣红色的外套,剪了一头精干的短发,满脸幸福站在人们的目光里,那个后嫁的男人,坐在台下的桌子上,也抬着头看着她。
只有小叔没有来。
七、山上
石磨山坐落在石磨村的右边,正好对着学校。据说村子因此得名。
春天的石磨山,就像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女,花枝招展地飘到村里人的眼前,又跑到了学校里。到处都是红红粉粉白白绿绿,红的是映山红,粉的是杏花、桃花,白的是李花、梨花、苦刺花。绿的,当然是满山的松树、鸡嗉子树,以及房屋旁的竹子和围着村子的野蚕叶。整个春天,花儿如云霞一般飘落在乡村、田野,把石磨山染得绚丽多姿,紫白紫白的萝卜花和远处金黄的油菜花撒满了大地,像一块精美的绣花布。
我和小伙伴们脱下摞得一层又一层的衣裳,背着篮子、挎着布袋奔上山去,把冻死的树用镰刀剔去细枝,一根一根插在篮子的前后两边,中间横担着一大捆柴。柴找好后,墩在一个宽敞的地方,拎着布袋满山跑,摘花去!
苦刺花开得最早。田埂、地头、山上,到处都是,花还没有盛开,还是骨朵的时候就要赶紧去摘,晚了花瓣用水一烫就会随水流走,没法再吃。苦刺花满身的刺,花型较小,摘起来很不容易,摘回家后当天就要用清水烫一下,用水漂着,每天淘洗一遍,五六天后才能吃。苦刺花的吃法不多,新鲜的时候,用来煎鸡蛋,鸡蛋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特别美味。每年苦刺花开的时候,我们都会摘上很多,漂后放在簸箕里晒干,等到冬天没有菜的时候吃。过年扣百合、扣蛋卷、扣韭菜根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垫碗。
苦刺花还没有谢,棠梨花就开了,同样也要趁它还是骨朵的时候摘。一样有刺,不过它的刺比较大一些,容易避开,但是开得较高,摘的时候也不容易,我们常常一个用镰刀勾下树枝,其他人用手拉住开始一朵一朵扯。炒棠梨花的时候,一般用一种豆渣做的豆鼔,放上两根茴香,也有的用猪肝豆瓣直接炒,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马缨花只有白色的、盛开的才能吃,摘回家以后,把花瓣一朵一朵摘下来,剔掉中间的花蕊,用水煮后,一个胡辣椒、一小块姜,大火一炒就能吃。
能吃的花还有很多,比如槐花、百合花、南瓜花、棕花、芭蕉花、野桑花等等,在乡村,春天就是老天对我的馈赠,食百花的时光,现在想起来,都是那样奢侈得让人心醉。
春天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吃,蕨菜、沙松尖、灰灰菜、荠荠菜、黄花草、金刚藤、刺脑包、野芹菜、小油菜、小苦蒜、小野葱等等,也是我们经常弄来吃的。
等这些都吃过后,地埂边的锁莓、地莓泡又可以吃了,每天吃过晚饭,就抬着一个搪瓷口缸到海坝边去摘锁莓、采地莓泡,锁莓照样有刺,但是刺永远也挡不住锁莓对我们的诱惑。我们一边摘一边吃,吃够以后才往口缸里装,每次都能把那个大口缸装得满满的。
大把大把的锁莓吃够了,救军粮也该红了,我妈说,她小时候,外婆就是用这种野果子把一家人养大的。救军粮酸甜酸甜的,里面有黑色的小籽籽,外婆用簸箕把救军粮打下来,晒干后磨成粉,用筛子筛,尽量把那些黑色的籽籽筛走后掺着包谷面蒸饭吃。我们当然不会用它当饭吃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随处可见的零食,用手刷下,塞进嘴里吃着玩,我一直认为,那酸甜酸甜的味道,就是石磨山的味道。
有一种爬在地上长的藤类植物,它的果实有半个头躲在土里,我们管它叫“地瓜”,也有人叫“地石榴”,进入农历六月,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地瓜,就会一人一边,趴在地上扒开叶子,找它的果实,找到后,轻轻摘下来,擦干净,用手掰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粉色的籽,这些籽非常甜。
羊奶果是一种小小的果子,长形的,表皮有一些小点点,就像人脸上的小红斑。树不高,叶子灰白灰白的,花是碎碎的白色,没熟透之前可千万不能吃,吃了会感觉舌头变厚,我们会说,绑嘴!羊奶果成熟的时候味道特别,有水分,美中不足的是核有点大,总是吃不够的感觉。这种野果,离开石磨村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但它的味道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老米粗长得跟羊奶果有点像,表面上长着人脸上那种红斑。只是羊奶果是长形的,一串一串的,像耳坠子,而老米粗是圆形的,一朵一朵的,比羊奶果小一些。弟弟小的时候,身体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热拉肚子,有一次妈妈带着我们去外婆家的时候,弟弟正好拉肚子,没办法,妈妈顺手将路边的老米粗摘了几朵给他吃下去,晚上到外婆家的时候,居然好了。
我们还吃过野葡萄、野棠梨,挖过野土瓜、豆生根,刨过茅草根、麦冬根,摘过栽秧果、鸡嗉子。茅草根白生生的,有点像则耳根,但没有则耳根的腥味,是甜滋滋的,我们常常刨出土里的茅草根,放进嘴里咂嗼那种无尽绵绵的甜味。
放暑假了,我们更是天天往山上跑。山里全是绿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密密匝匝、厚厚薄薄的绿,就连空气都是绿的。一到山上,我们的心也被染绿了,踩着软软的绿,看着远远的绿,松从满地的厥棵丛里使劲往上长,把头伸进雾蒙蒙的云里。黄色、紫色的小花从草丛里伸出头来,向满山的绿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颜色。远处那片褐绿色的灌木,安静站着,看着这山里的春去春来、花开花落,看着我们。
雨后的早晨,柴正娥家那只大公鸡扯着嗓子一叫,村子就醒过来了。我们根本不用我妈喊,一骨碌爬起来,背上背箩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跳着、闹着,嘻嘻哈哈朝石磨山走去。
突然,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静得可以听见风吹绿叶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了,我害怕稍有不慎,就会打破这片寂静,就会让我正在叙述着的这个伸手可及的乡村,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