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一路南下(征文·小说)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我爷爷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我爷爷紧紧跟舅舅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我爷爷终于换上了一条短褂,这点他知道,长褂现在不是穿的时候。我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我爷爷贴着他舅舅,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树林的叶子在雾雨中滋滋乱叫。赶上队伍了,我爷爷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野兽的骷髅什么的。有人紧着嗓子吭吭地咳嗽起来,又强行压住,所以闷闷的,因是用什么捂住了嘴。
下坡一段路后,森林更茂更密,林下铺满粽叶丛,密密匝匝,一人多高。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杂柴后,随着柴禾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大滴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我爷爷仰脸时,几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
我爷爷知道雷公山的队伍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七十几人。枪支七长八短,砍刀、鸟枪、老汉阳、猎铳。
队伍到了蛇岭坡。表舅故意选在蛇岭。坡是往下看,小路在成片粽叶丛里游走。奇怪的一片坡地,路边没有高大的森林,再退后一公里多,小路又没入无边的树林中了。
表舅说:都两边藏好。
表舅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来了,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死烂掉当肥料。
表舅打了几个手势,有人就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西边森林里埋伏,另外一半人枪,到小路东边埋伏。
表舅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吹手说:接上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吹手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表舅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倒树跟后,手抱着枪,如临大敌。我爷爷趴在表舅身边。表舅问:你怕不怕?我爷爷:才不怕!
表舅说:好样的,这才像沈家的种!
一群野鸡从树林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坡地粽叶林丛中,小部分落下又回升盘旋。
晌午了,雨小了,细丝丝如雾。趴了一会,我爷爷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表舅说:趴下。我爷爷就扯了几棵草铺在地上,极不情愿地趴下。有人鼻子里吹出鼾声。表舅抠起一块坷垃,投到对方脸上。那人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日本佬来了吗?有人大声说。
操你亲娘!表舅说:不许瞌睡。
寂静无声,小路死气沉沉地躺在粽叶林丛中。野鸡在粽叶林丛中用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咭叽唧唧的响声。
我爷爷感到烦躁不安了,小路还是枯死地躺着。粽叶子更加翠绿。
我爷爷紧张了一会,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鸡吸引。
哗啦啦,野鸡忽然全腾空飞起,互相呼唤着,往南去了。
一个,两个……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有人头露出粽叶林。
日本佬!我爷爷脱口而出。
我爷爷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树木里响起一通嘈杂。轰轰轰,这是猎铳,声音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粽叶纷飞,粽叶林像被人胡乱剃了一通,露出几团稀疏的窝窝,浮出的葫芦忽侯不见了,像被人按下了瓢。
草你奶奶的,没有我命令谁他娘的放的枪?表舅站了起来。
粽叶林里嘎嘣一声脆响,表舅的嘴角露出一幅诡异的笑,一道白惨惨的印子斜过口角,忽儿白道道变成殷红,迅速集汇成流,滴嗒滴嗒往下落。表舅觉得像蚊子叮,顺手一巴掌,感觉热烘烘黏乎乎,摊开手掌一瞧,血红糊了一手。表舅头脑阵阵发热,鼓风似的呼呼往上涌。
弟兄们!不等了,冲过去,用手上的家伙干他娘的。表舅说完就领头冲出了树林。
吹手举着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那呜呜的声音碰得粽叶子索索打抖。
树林里的人一股脑儿冲了出去,顺着坡势闸口喷水一般。
我爷爷屁颠屁颠跟着殿后。
表舅腿长,步子大跑得快,不多久就追出二里多路,眼前茂密的树林像堵厚墙挡在了他面前。他止了步,觉得有点不妙,回头看雷公山的人正急乎乎赶到,见表舅站这儿,就都刹住步,做一堆儿挤在一快儿。这时前面树林子里枪响了,呱呱呱呱,响成一片,
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身边的无数棵粽树,打断了,打碎了。
我爷爷只觉得头撞了下什么硬物,眼前景象就模糊起来,那片森林像染了鲜艳的红色,然后颜色逐渐暗淡,耳边呼呼响,如狂风大作,人就感觉天旋地转,身体飘了起来,然后,轻轻落下,然后声音全部消失。
有两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两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粽叶林齐声哀鸣,粽叶茎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钻到泥地里的子弹,发出一串串噗噗声。表舅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下,成堆。表舅胸膛上有几股血蹿出来,他肚子上也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滋溜溜地钻出来。
表舅就倒下了。
机枪扫射持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
雨停了。
天空突然明亮。
鬼子沉默着。树林里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逸出树冠,向南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淡了。
我奶奶跪着,用胳膊揽住我爷爷的脖颈,然后用力把我爷爷上身立起,然后蹲着反身凑上背,把我爷爷的两手绕过脖子搭到胸前,然后用力,起,颠了颠,把我爷爷的身子抖正。我爷爷满头的血很快就把我奶奶的头颈弄湿了,我奶奶从我爷爷的鲜血里,闻到一股浓烈的粽叶清香和着的血醒味。
我爷爷沉重的身躯,塌在我奶奶身上,我奶奶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