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合奏】女人花——一个刽子手的自述
“臭娘们,给爷笑一个。”他托着她的下巴说。印象中,这个美人儿自从跟了他,还从来没见她笑过。
面对这个俗不可耐的男人,莲心底在流血。她不得不忍住悲声,将泪水装入心底。她勉强挤出的几丝笑容让男人很不满意。男人骂道:“你这个烂婆娘,我好吃的好喝的供养着你,就为了看你这张哭丧脸么?莫非你还想着那个男人?”她要分辩几句,男人愈发暴怒,几个大巴掌甩过来。“还敢犟嘴?你不想她想谁?难道我还不如那浪荡子——你可知当初他拿你跟我抵了一千两银子?”
莲哭了,她哭自己无依无靠,哭自己命苦,哭自己有眼无珠看清了这世道却看不清这世上的人。她不知道遥远地方的我是否也为她悲惨的境遇伤心?
男人愤愤而去,经常踉踉跄跄地带着满嘴的酒气回来。莲稍侍候有不周,又免不了一顿打。
我可怜的莲呀,时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抚着满身伤痛独自流泪。那一刻,她更加想家,想远方的我,想事实上已经不在了的家人。儿时美好的记忆和对亲情的咀嚼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有一天,男人说带她出去走走。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村寨,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们包租的船沿迤逦而行,走走停停。男人游山玩水,兴致颇高。莲想着心事,索然无味。
她记得家乡就在这条江边,但她不知道一直溯流而上是否就能回去。一想到回家,莲无限激动。莲一直倚着船上的栏杆向远处眺望,可望穿了眼睛,也看不到半点熟悉的迹象。
有一天中午,当船泊在岸边在小憩的时候,莲突然注意到了远方高低错落的山头,山坡上、河流边,一片片庄稼地,浓翠欲滴。莲压抑住心底的狂喜,三两步上了岸。
男人拦住她,问:“哪里去?”
“回家。”她平静地说。
“你哪里还有家,我这儿便是你的家。”
“不是。翻过前面的山梁——那儿才是我的家。”
“你是属于我的。”男人扯住她的衣袖吼道。
“放开!”莲用力挣扎着,毅然决然地说:“我不属于任何人。”脚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她曾经在这儿自由地成长、呼吸,然而现在,她的身体她的性命却要由另外一个人来支配——什么道理?
“乖乖地跟我回去。”男人说。莲奋力地抗拒。两人就这样在江边拉扯着,莲渐渐有些不支。
男人突然说:“你跑也没用,我手里有你的卖身契。你就是跑了,我告到官府,一样也会抓你回来。”正是这一句话送了他的命。一股莫名地悲哀向莲袭来,她浑身一振,一用力,男人庞大的身躯就向水面跌落。
船家慌忙指挥两个家人帮助打捞,谁想此处水流湍急,深不见底。众人手忙脚乱,折腾一番后没有结果,只好用绳子将莲绑了,送去见官。他们唯恐她逃跑,把她捆缚得像一个粽子……
莲终于回来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八】
“哥,我杀了人,我愿意为他偿命。”莲凄然地说。
“可你是无辜的。”我说。大老爷已经断了莲的案子,按大清律,妻杀父,罪当斩。这个结果,我无法承受,我也实在不忍将这个结果告诉她。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办法筹一笔钱,去老爷面前打点打点,看能不能减轻罪行。只要能让她活下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我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帮助她逃出监狱,远走天涯。
她笑了,她的笑是那样的凄惨。“不必了,这些年我早该死了——之所以活现在,是为了见我爹,为了见你。我爹死了,你也见过了,现在心愿已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想到她心底如此坦然,更令我心如刀割。
“可是,有一很多事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小老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钱?为什么我们的冤屈无人理会?为什么这世上到处都是恶人,为什么我们这些良善之辈无法生存?”
我无言以对。莲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根本无法回答。这些年,我确实也杀了不少人,难道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么,难道他们真的都该杀吗?
我看见过一些脑满肠肥,满脸横肉的家伙,受刑之前,他们通常是吃饱了酒饭的。当他们被绑在囚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地押过来,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但透过一双双死鱼般的眼睛,你依然可以看见他们心底潜藏的恐惧和绝望——他们享尽了人生,依然对这世界有着无限的留恋。
然而,我见到的最多的还是被生活和监狱里酷刑折磨得麻木了面孔,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体无完肤。他们是那么的瘦弱,风吹即倒,让人实在不忍心下刀。他们浑浑噩噩地被推到断头台上,却又突然复活似地扯着嗓子大喊冤枉……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该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律法的公正性。然而今天,我的莲也要走上那不归路了。
莲说:“哥你不要悲伤,我的苦已经受够了,你应该感到高兴……”
她说小时候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要我一定亲自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蝼蚁尚且惜命,别人都望生,她却一心求死——她对这世界彻底失望了。
我哭着说:“可是,你还有我……”她摇头说:“她只想去见自己的家人。”
【九】
这是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送别。
一大早,我就去看她。她已经吃过了断头饭,正对着一面镜子描眉画唇。(这是她特意托我购置的。)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笑着对我说:“看我漂亮吗?”饱受人生的摧残,她的容颜依然是那么的动人心魄。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
她拒绝了坐囚车,和我一路步行。我穿得大红的衣裳和她的一袭白衣相互辉映,我牵的却不是她的手而是冰冷的铁链。我们并排缓慢地走着。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仿佛不是赴死而是迈进婚礼的殿堂。她脚下哗啦哗啦金属撞击的声音和着混乱噪杂的破锣成了别致的鼓乐。
我却不敢看她——难道我爱的女人真的只有去死么?“莲,我带你逃走罢。”我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她再次摇头。“哥,你要好好地活——妹子去意已决!”
到了刑场上,除下了刑具,她如释重负。“我终于可以脱离这罪恶的世界了,”她说:“爹娘,女儿这就来看你们。”
我见过很多临刑的犯人,有的两股颤颤,几乎不能前行。有的面如土色,充满了临死前的惊惧和惶恐。然而她的脸上依然自始至终微笑着,仿佛对死有着无限的憧憬。
号令三响,我握刀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了。我在心底里痛骂自己的无能,这花朵一样的女人呀,我的所爱,就这样一步步被逼上了死路,而我却无从去挽救。难道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吗?
“哥,犹豫什么,快点呀,我不想再受罪了”她说:“这世道,我们就只有这个命……像我们这么悲惨而无趣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我终究没有勇气,是我的助手代我操刀。我始终记得,她的鲜血喷溅开来,斑斑点点洒落地上,就如一朵朵盛开的杜鹃花。我始终记得,她美丽如星辰的大眼睛和灿若桃花的脸,瞬间凝滞,瞬间凋零。
泪水在我心底流淌,变成了无边的呜咽。我突然对这世界充满了愤恨——我这些年其实也是麻木不仁行尸走肉般了无生趣地活着。
那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把莲葬在了山坡上,那是最显眼的地方,但愿她能时刻嗅到鲜花的芬芳,听到时代新的气息。
就在那一年,爆发了辛亥革命。那一年,我真正地参了军。我听到了三个新鲜的名词:博爱、自由、平等。我想,或许它们可以解答莲的疑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