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接着道：“如果拆迁，起码得有50万吧。”
　　 翠红说：“对呀，铁定要拆迁!”
　　 日子转眼就过去了三天，第四天上午，老娘舅那边的人来了，一行10多人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浩浩荡荡地开着电瓶车，场面很是壮观，老贾一面招呼一面解释：“滴水不进，这已经四天了。”老屋里坐不下，十几个很侷促的挤在门口。
　　 老娘舅坐在草席边的一条櫈子上，看着就剩一口游气的亲妹子，眼泪就下来了。忙用手把眼泪擦掉了，抬起头问：“怎么就你一人？经济、丰收……儿子们呢？”没等老贾回答，门口两个年青的也跟着道：“老妈妈都这样了，一个个不见头脸，太说不过去了吧。”
　　 “就往草席上一扔等断气，可怜啊！”说话的是映秀的两个娘侄。
　　 老娘舅朝他们摆了摆手说：“少说两句，人还有气哩，断了气不就没得拖累了？”
　　 老贾当然听得出话里的不满，赶忙嗫嚅着解释：“都来了呢，丰收和实成早上来……过了，美丽昨天才回去，正刚、坚强要上学，也是昨天才搭美丽的车一起回县城。经济、丰收、实成眼下怕是都……在村部……拆迁……选房子……唉！这拆迁……闹得人心惶惶呢。”
　　 老娘舅见老贾话里净是卫护儿子们的意思，原先的不满就变成了火气：“哼！哼！拆迁了，发财了，就不要老妈妈了，不怕遭报应呢？”话说得已很难听。
　　 只听一个声音在门外道：“老娘舅啊何必说话这么难听，遭不遭报应，遭什么报应，这不是骂人吗？”说话的是经济。但谁也没注意经济是什么时候回来站在门外的。
　　 老娘舅站起来手指着经济道：“你……你……敢这样朝老娘舅说话，你这忤逆东西，你妈白养了你，你就该受报应。”声音越来越大。
　　 经济虽被众人推着离开，听娘舅说到忤逆报应，忍不住回头大声道：“我忤逆？你倒是找几个孝顺的我看看，我再忤逆也没冻死我爸妈。”经济话里等于挑明外公是被老娘舅他们冻死的。事实上，经济的老外公的确是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数九寒天里盖一床薄被死的，还是邻居无意中发现死了，才把在外打工的老娘舅他们叫回来的，至于什么时候死的没人说的清楚，为此经济的妈很看不惯这个同胞兄弟。但这种事情最近几年在农村已司空见惯了，大家议论议论也就过去了，众人都想不到经济这时当面揭这个疤，连经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犯昏说了这样的话。
　　 经济的话犯了众怒，一时间，老娘舅那边的人纷纷捍卫自己的名誉，有的说：“贾经济，你把老妈妈草席上一扔就等咽气，犯病得上医院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吗？”
　　 有的说：“贾经济，你赌吃嫖喝，现世现报，你穷得早呢。”
　　 有的嚷：“你贾家没有人性，猪狗不如哩。”更有年青的伸胳膊撸袖子要上去动手，也有的边打圆场边旁敲侧击：“算了算了，没必要跟这种连亲妈都不要的畜生东西计较。”
　　 老贾一面制止经济说下去：“经济，你不像话，有这么跟娘舅说话的吗？”一面又去跟娘舅道歉：“娘舅啊，你消消气，大人大量，别跟这混账东西计较，经济是没有安排到拆迁心里窝火着急哩。”但老贾的声音在吵成一锅粥的现场显得无比单薄、干瘪，甚至没几个人能听到，可老娘舅却听清了。
　　 老娘舅对着老贾高声嚷：“好，好，好，到底还护着儿子，你也会有这一天的，我看着呢。走！走！走！我们回去，随他贾家把病人怎么样，有本事死了也别给我报丧。”一行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都头也不回的走了。
　　 丰收、实成闻讯赶回来时，见老屋里只有老爸盘坐在草席上抹眼泪，一旁的经济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就说：“人呢？都走了？听说吵起来了？”
　　 经济道：“我是回来通知爸去签字的，刚到门口，就听老娘舅在说我们兄弟不管老妈死活，要遭报应等等，一时心里有气就回了两句，一下子就吵起来了。”
　　 实成道：“什么孝顺的人呢？也能说人，外公不是冻死饿死的吗？两口子去打工挣钱，却将近80的老人扔在家里不闻不问，他们村子里的人哪个不知道？”
　　 经济道：“就为这句话才吵起来的，还要打人呢。”
　　 丰收道：“只准他们做，不准别人说，有这个理吗？换了我也这样说哩。”
　　 老贾听他弟兄仨言来语去净是老娘舅的不是，心里却想：也不能全怪老娘舅，是他亲妹子，他心疼说两句也是常情，难道你们兄弟几个又孝顺了？老妈瘫在床上四年有哪个服侍过一天的？又有哪个媳妇帮妈梳洗过？但老贾没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老贾觉得老娘舅临走时挖苦他的那句话：你也会有这天的，我看着呢。就如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是啊，映秀有我服侍、送终，我呢？指望他们几个吗？
　　 老贾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书记带着两个夹着公文包的年青人进了门，老贾赶忙从草席上爬起来跟书记打招呼，丰收和实成搬来椅子给书记和两个年青人让座，经济却坐着一声不吭，连头也没抬。
　　 书记在东侧的八仙桌北面坐好，待两个年青人在书记的一左一右坐定，并在桌上拿出账本铺好，书记才欠身朝西侧草席上的映秀看了看说：“贾婶身体不好怎么不去医院？应该去医院瞧瞧，到底是什么病也好有个结论，亲戚娘家面前有个交待是不是？”说着转头看丰收和实成兄弟俩。
　　 丰收说：“滴水不进四天了，怕是不行了。”
　　 实成道：“去医院的话，你瞧这情形，恐怕在路上……”
　　 书记却把脸朝着老贾说：“我就说说，说说罢了，噢，我介绍一下，”指着两小青年说：“这是拆迁办的小张会计和小李会计。”老贾呀，你过来一下，说着站起身把老贾让到自己坐的椅子上。
　　 书记又道：“小张，小李，你们把帐给贾叔算一下，贾叔没意见的话，就趁手把字签了，拆迁户没签字的没几户了呢。”一面说一面坐到刚才老贾坐的凳子上。
　　 丰收和实成都凑近桌子道：“我们要替老爸签，会计不同意哩！”
　　 书记道：“必须本人签，几十万哩，你们哪个拿去了，兄弟矛盾不说，老爸如何养老？哈，哈哈，说笑呢，说笑呢！”
　　 老贾一面看账本，一面听两个会计算账，口里却嘟哝：“养老，养老。”实际上老贾只注意到合计一栏里总拆迁款数是51.28万，至于两个会计说的什么宅基地款，土地补偿款等等，老贾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按照两个会计的指点在应该签字的地方签字，在按手印的地方按手印，老贾看着沾了印泥的大拇指，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以至两个会计叫他拿卡来登记账号，说了几遍也没听到。实成上前去拽了拽老爸的衣服，大声说：“爸，让你拿银行卡登记帐号哩。”
　　 老贾才回过神来说：“卡？我有张农行的存折本子行不行？”
　　 两个会计异口同声说：“行，行，行，只要有银行账号的就行，保证一个星期到账。”
　　 这边会计登记账号，书记却把凳子挪到经济的对面说：“经济啊，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难受哩，我也见到你天天都耗在村部拆迁办哩，不怪你，我理解，换了别人也是这样。但你也知道的，全村1000多户的拆迁，争多嫌少一团乱麻呀，昨天晚上才为你的事集体专门会办，决定土地补偿除外，另外的补贴从10万涨到12万，全村就你一个呀，补贴12万，我看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我看了，这样你也能拿到三十万了，你说呢？”
　　 经济抬起头，不屑地说：“三十万？你看人家拆迁的最少也是五、六十万，我不要补贴，我就是要拆迁。我的房子不是量了，登记了吗，总款数我是记得的，58.8万，我再傻也会算这个账，相差几十万，书记你也别给我灌迷魂汤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日子反正没过头。”
　　 书记抬起身子正色道：“我说呀，经济你这叫什么话呀？你这是不讲理呢，人要通情达理的是吧？你是河湾村不错，但你的房子在潮河北，不在拆迁范围里，拆不到，再说，这河湾村拆迁的目的不就是营建欧式度假村吗？开发商要的是潮河南的这块三面临水的地呀，最关键的你要知道，这是政府行为，不是我，也不是哪个人就能说了算的。我在拆迁办，充其量不过是个跑腿的，我们本乡本土的，我能把苦给你吃了？你要想想清楚啊，你说不拆就不拆了？不，你说拆就拆了？个人能抗过政府？”
　　 经济一副豁出去的绝望神情说：“书记，你也别吓唬我，反正这字我不签。”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翠红插话：“不签！不签！补贴20万也不签！”
　　 实成和丰收也一迭声帮腔说：“不签，不能签，这字不能签。”
　　 书记见风头不对，就说：“那你们再考虑考虑，我先走了，还有好多事呢。”说着就和小张，小李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实成送走书记回到屋里，见经济两口子唉声叹气，还不住擦眼泪，老爸却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的念叨：“51万2千八，五十二万一千捌，51.28万。”颠来倒去的不停，实成走过去喊：“爸。”见没反应，实成伸出右手在老爸的眼前晃，老爸仍一动不动的念叨：“51.28万，有钱了呢。”丰收见有些不对头，走过去抓住老爸的肩膀使劲摇了两下说：“爸，你醒醒，拆迁把你拆傻了吗？”
　　 老贾终于回过神来说：“哦，走神了，走神了，拿开！拿开！”推开肩膀上儿子的手，径自走向西侧在映秀的草席边上盘腿坐下。见老爸恢复了正常，丰收和实成都长长吁了口气。
　　 丰收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老爸欢喜疯了呢。”
　　 老贾听见了丰收的话心里想：欢喜是真欢喜，不仅没疯，还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清醒呢。
　　 实成望着准备出门的经济两口子，想了想大声说：“经济、翠红你们停下，我知道你们又要去拆迁办求他们哩，这样去求没有用呢，得给他们点压力才行，你们过来坐下，丰收也过来，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四人围坐桌边小声商量了好一会儿，听见座钟打了10点整，就都站了起来，只听实成最后大声说：“事不宜迟，经济你们现在就去，记住是真戏假做呀。”想了想又道：“我和丰收等半小时再去，那时差不多已闹起来了。”
　　 经济和翠红走到西侧实成家的杂物间，经济翻找了一会，拿了个什么小瓶放进裤子口袋。翠红拽了拽经济的胳膊道：“你可不能真喝呀，一点点都不行呢。”一边说着两人拐上向北的水泥路，直奔村部。
　　 村部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只不过西头的协议室显得略为冷清，经济望着东头的几间签字室是人头攒动，不时有里边的工作人员出来喊：“签好字的就别挤在这里了，让没签的过来签。”“排队！排队！别挤了！都有的签。”可兴奋的人群仍是推搡着、涌动着，进进出出的还不忘互相关心：“签了？什么号？”“与我家老大是一栋楼的呢。”
　　 “抓紧，抓紧，越挑越少呢。”经济苦着脸，什么话也没讲，最多点点头。
　　 经济见最西头的协议室里只坐着小张和小李会计，就一脚跨了进门说：“我要见书记和主任，不让我拆迁我不活了，我死了是你们逼的呀。”边说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瓶子来高举到面前，用劲拧盖子，后面的翠红却已在凄厉地喊：“不得了了，救命啊！经济要喝农药了。”声音仓惶尖锐，让人毛骨悚然。
　　 小张和小李到底年青，见状早已一个箭步窜到经济的两边，分别抓住了经济的一只胳膊，挣扎中的经济把瓶子掉到地上摔碎了，立刻整个室里室外弥漫了农药的刺鼻气味。
　　 人群呼啦一下全部涌到协议室的门口，后面的探了头问前面的：“喝了吗？是谁呀？”
　　 “气味这么大，怕是喝了不少呢。”
　　 “拆迁逼死人命呀！”
　　 “什么大不了的事，犯得着去死？好死不如懒活呢。”
　　 “人是容易向死的吗？不是逼得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能去死？”
　　 好奇的、同情的，七嘴八舌嚷嚷着、感叹着。在这片嘈杂混乱的声音中，翠红的嘶喊哀号显得更加响亮：“我也是没法活了呀，呜呜呜……你要寻死，我怎么看的住呀，呜呜呜……，经济你要寻死，呜呜呜你就死在家里，何必丢人现眼呀……”翠红哭得涕泪交流，痛不欲生。
　　 书记、主任还有总指挥都来到了现场，一边往协议室走，一边劝人群离开，书记朝人群大声道:“都散了，啊，都散了，瞧什么热闹？该干啥干啥去。”
　　 人群里有声音说：“全村都拆迁了，就不拆这一户，真是欺负人呢。”
　　 还有个声音特别大：“贾经济是傻X，如果是我，干嘛要寻死，干脆到上边上访，不信没天了。”很明显这话就是冲着已走到协议室门口的几个领导说的。
　　 书记、主任回头却没发现说话的人，只听前面几个分辨：“不是我。”
　　 “可不是我说的。”
　　 “我没有说。”
　　 实成和丰收赶到时，见书记正安排小张和小李送经济和翠红回家。实成见几个领导都在，急忙上前对书记说：“书记啊，你放心，贾经济他是自己寻死，跟你们领导一点关系也没有。”
　　 转过脸又对经济道：“你要寻死跑到拆迁办来干什么？你命不值钱，死了当狗死哩。”
　　 那边丰收却不住嘴的去和架着经济和翠红的小张、小李打招呼：“给领导添麻烦了哩，对不住领导哩，不能再麻烦领导了，你们忙，他们交给我们弟兄就好了。”左一声领导，右一声领导，叫得小张小李都有些不好意思，望着渐渐走远的贾家兄弟，小张小李小声嘀咕：“贾家兄弟蛮讲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