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排凳子前他站了下来，从左手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高高的玻璃杯子，端着擎在我面前，里面是满满的温水，碧绿的茶叶沉淀在杯底。我眼前一亮，即可感觉自己口渴的厉害，顾不上斯文，捧着他的手，就着杯子口“咕嘟、咕嘟”的牛饮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拍着我的背，说：“你慢点，慢点喝，这样喝茶会伤胃的。”我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继续牛饮，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淹没茶叶的一些水。“知道你会渴，但不知道你渴成这样，你坐的车上没水么？”说着，用手背沾试我下巴上的茶水，我伸了下舌头，像个孩子似的冲他做个鬼脸，嘿嘿笑了，以笑来替代自己的尴尬。他把我按在座位上，望着我的眼睛说：“我把这些天的行程告诉你，听下你的意见，可以吗？”我摇头，把自己的下巴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说：“不用听我的意见，以后的路，你走着，我跟着，这是我们的约定。”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看到我们之间亲昵，一边羡慕的看着他的动作，一边下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我饿了，想吃东西，你不饿么？”我先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摸着他的肚子。
　　 “好，我们到下面吃东西。不过，这里是中转的车站，你知道的，车站一般都没有特别好吃的东西给旅客的，宝宝你只能吃我带给你的一些你可以吃的快餐食品，你先将就一点，等晚上到了那个要去的地方，我保证给你吃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吗？”他期待我的点头，我委屈的点点头。
　　 啤酒，茶水，水果，香干，鸡蛋，湿纸巾，扇子。他变魔术似的从袋子里掏啊掏啊，然后，一样一样的放在我们中间的位置上，让我挑。看到这些东西，便没了饿感，眼睛和手指在这些东西中间爬来爬去，最后停留在水果堆里，挑了一颗青枣，在手里掂了掂，准备去找水。他说：“不要去洗了，我早上已经洗干净的。”我嘟嘴在他脸上贴了一下，开始啃水果，慢慢地啃，慢慢地啃，边啃边看着他吃喝，他睁大眼睛看我，如大人看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啃。他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双了三层，有点丹凤眼的样子，一枚青枣啃完，他放下手里的啤酒罐，抽一张湿纸巾在我的手指头上擦着，边擦边说：“看你吃的，一颗青枣吃的满手都是糖水，黏糊糊的。”我听话地张开手掌，让他随便划拉，柔软的纸和他的手指尖交缠着在我手心里骚动，痒痒的，我抵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吃东西很优雅，细嚼慢咽的，我闲着便觉得难受，顺手拿起他身边的那把折扇，站在他面前，双手用力攥着，卖力地给他扇着，一副顽皮的样子。
　　
　　 六、痴
　　
　　 金寨，第一站。
　　 我对旅游不感兴趣，我对度假也不敢兴趣，我对那些好吃好玩的更不感兴趣，我只对眼前的这个干净实在的男人感兴趣。
　　 从武汉登上去金寨的高铁开始，我就一眼不眨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头上拱出来的白色发茬，看着他镜片后炯炯有神的眸子，看着他高挺的鼻子和他凸出的下巴，看的很入神，入神到了研究的地步。我自己带了一包葵花籽，是女儿买的，让我在车上磕着玩，女儿知道我爱嗑瓜子。嗑瓜子是个技术活，技术含量还挺高，张嘴一嗑，一个完整的壳，一个完整的仁。我的家人都很佩服我嗑瓜子的技术，女儿曾经说，如果可以，你会上吉尼斯纪录的，母亲说，如果有比赛，你可以得冠军的。
　　 我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嘴巴却也不愿闲着，“咔吧、咔吧”地一边磕瓜子，一边像个小孩似的和他说话。“你，告诉我，你的眼皮怎么会双那么多层，你的下巴怎么可以比一般人长出那么多？握在手里的感觉应该跟握木瓢把的感觉差不多吧。”他诧异地看着我，温暖地笑着说：“没人握过，也没人告诉过我是什么感觉，你握一下试试？”我丢下手里的瓜子壳，拍拍手上沾的瓜子衣，把右手环起，拇指与食指环成一个握酒杯的样子，伸到他的下巴上。他的下巴不怎么光滑，硬硬的胡茬有些扎手，我说：“你早上没刮胡子？胡茬怎么有些扎手呢？”他说：“哎呦喂，扎到我家宝宝的手了？是的，今天还真没刮胡子，昨晚失眠没睡好，早上起得早，收拾东西又赶得急，怕耽误转车，洗把脸就急忙跑了出来。”“失眠？你怎么就失眠了？”“是啊，一直查找出行线路，原来找的出行线路都不太满意。我家宝宝大老远来休假，一定要舒舒服服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我知道我家宝宝人懒、腿软、怕热、怕累、怕人多，我必须找那些又安静又近又不累又有意义的景点，还要考虑吃、住这一块，我家宝宝肚子金贵，吃的必须清淡还要新鲜还要有特色，住的要干净安静清静雅静，所以，想多了就失眠了呗。”“哦，这样啊，看来我的缺点你是都记得很牢的哈。”“这哪是缺点啊，说到底也只能算是我家宝宝特有的特点吧。”“你的下巴真的长，这算地阁方圆吗？”“你都说是长了，哪里还算方圆呢？”“是了，苏东坡调侃他妹妹脸长，说，去年一点相思泪，今年始流到嘴边。你的下巴长，那我也调侃一句吧：去年一滴香梦涎，今年方湿下巴壳。”“哈哈哈……”他止不住笑出了声，我惊慌的瞄了一眼车厢，发现有人望过来，急忙把头扭向窗外。
　　 我的手虎口里攥着他的下巴，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胡茬在我的虎口里蹭来蹭去，弄痒了我的手心，我急忙松开手，担心自己和他一样的笑出声来，失了女性的优雅。
　　 傍晚，走进红军老区、中国第二大将军县——金寨。
　　 金寨，一个慢悠悠的小城，干净而紧凑，窄窄的街道与寥寥的行人在余霞中闲适逍遥。从中巴车上下来，站台边便是映山红宾馆。他说：“宝宝，眼前这家映山红是老宾馆，该是原来的县招待所，旁边是新开的酒店，我们住哪里？”我说：“就这里吧，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喜欢唱这首歌，深情、悠扬、低婉。”说着，我便哼着走向前台，身后传来他的低沉的男中音，服务员看我俩同时哼着映山红走了进去，急忙站起，微笑着说：“您二位是旅游的吧，来这里住的人，一定是要去红军广场走走的。”我扭头望他，他点头，服务员问：“两位住标间还是住单间？”“标间吧。”他望了我一眼，我看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地对服务员说。服务员掩着嘴笑了。
　　 房间在五楼，打开门，窗帘竟然飘动起来，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在房间里回荡，窗未关，想必这宾馆也有些年头了，如关门太久，怕会有霉的味道，拉开窗帘，后院可见逶迤的山和飘浮在山中的白纱。我久久的站在窗前，有些贪婪的看着外面仙境一般的山岚，直到他叫：“宝宝，宝宝，来，让我亲亲，让我抱抱……”
　　 长不大，就是长不大。在家，在母亲面前，在这里，在他的面前，我都一副长不大的德行，不是撒娇就是耍赖。“不要，不亲，不抱……”说着，我懒洋洋的离开窗前，假装没兴趣的样子，往门口走去。
　　 “好吧，宝宝说不抱就不抱，宝宝说不要就不要，宝宝说不亲就不亲。”他干净地笑着，那口气像对着三岁的孩子。说完，拿起写字台上的水壶准备到洗手间接水烧水，我是个坏孩子，当他绕过床边与我擦肩时，我扭头搂住他的脖子，身子一蹿，爬上他的背，嘴里叫着：“你得背着我干活，我累了，要在你背上休息。”没有防备，他被我压趴在床上，他老老实实地趴着，我静静地压在他的身上，两只手绕过他的脖子，去找他的下巴，那个长长凸出的木瓢把。过一会儿，他从身下抽出一只手，一边拍打我的背，一边说：“坏宝宝，不许闹，我烧水泡茶，然后我带你下去吃饭，听你的肚子里都咕咕叫了，饿坏了胃，该受罪了。”
　　 饿，是不能说的，不说，便也想不起来，说了，便感到真的好饿。
　　 十字路口，零散着三三两两的店铺，门头是一些土菜馆的名字。挎着他的胳膊，遛遛哒哒地从一个又一个店铺的门前走过，不是很大方的询问，而是小偷般的遛着，担心被人拉客，没有被人吆喝。他见我多疑的样子，笑着说：“宝宝你想多了，山里的人很朴实，你只管大胆的问，合适就吃，不合适就走，没有人赖你的……”听了他的话，我放开他的手，大方的问道：“老板，都有什么土菜啊？”一个很年轻的女子拉开一个冰柜，指着里面的菜说：“菜都在这里，你看着点吧。”
　　 原来如此啊，我躲在他的背后，他又笑了，说：“把那些自己种的，当地产的介绍几样吧，要轻盐少油。”
　　 和他对坐着，听着外面滋啦滋啦的炒菜声，四目相对，一种冲动溢出他和我的眼睛。那晚，我看着桌子上的菜品，大别山野生小河鱼，野菜马齿苋，家种南瓜头……饭毕，一二三，回宾馆睡觉。
　　
　　 七、雅
　　
　　 “宝宝，泾县，值得一去，你一定会喜欢的。”他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呼吸熏着我的耳朵，身体开始膨胀，我嘟起嘴，扭头用唇对着他，他没防备，被我强行吻了一下，他用眼神巡视了整个车厢，低头笑了。抬起头说：“你不想问一下为什么吗？”
　　 “我们交往差不多两年多了，我有问过你为什么吗？”我再次把嘴嘟起，他抬起食指按了上去，我把嘴缩回来，逃离他的手指，把头搁在他的肩胛处，双手环着他的腰，闭上眼睛说：“我不问，我不喜欢问为什么，包括曾经的失恋，真的，世间没有为什么。”
　　 座位还没坐热，车便稳稳的停在泾县车站。高铁的快，让我心底有些不满，我要慢节奏的悠闲，再说了，和他在一起，没必要这么快，只想慢慢的。夜，慢慢的走来过去，太阳，慢慢的升起落下，人，慢慢的说话走路，车，慢慢的停停靠靠。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宝宝……你是知道这首诗的，可你不一定知道李白是怎么来的桃花潭。”“知道啊，老师说是汪伦请他来的。”“不是请来的，是被汪伦骗来的。”“嗯？此话怎讲？”“当时桃花潭西岸有个万村，是春秋晋国大夫毕万的后人在春秋时期在这里繁衍，那里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商业街，叫万店街，街上唯一沽卖万氏家酒的就是万氏酒家。汪伦对李白说，这里有万家酒楼，你知道的，李大诗人生性爱酒，嗜酒如命，听说有万家酒楼，酒性大发，心想，万家酒楼，一家喝一坛也要喝上几年，便有了三尺垂涎，急忙忙奔了过来，到地方一看，只有一家酒楼，叫万家酒楼。”“哈哈哈哈，野史还是杜撰？”“嘿嘿，你猜……”
　　 立秋，把酷暑留给白炽的日头，泾县的夜便有了丝丝凉意。依然是小县城，整个城区铺满了怀旧的味道，随处可见的青条麻石路，薄底的凉鞋踩上去有些硌脚，想起李白的装束，他的官靴该是厚底的，戏装是这样的。瞟一眼古街口灰白的砖墙，门头吊着的红灯笼，一下子穿越到几百年前：……门楼上花灯摇曳，杨贵妃丰满的胸，与李隆基的生死情，马嵬坡的五尺白绫。那时候，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呢？宫女？妓女？良家妇女？可曾与今日相邀的他有些瓜葛？转头望去，他正手提肩扛两人的行李，慢慢的跟了上来，忽然，有些患得患失了。风过，缕缕清香挂在翘起的鼻尖和散在腰际的发梢，我停住脚步，嗅着这飘忽不定的香气，仔细辨别，觉得该是荷花的味道。惊讶的问他：“荷香，哪儿来的呢？”“前面不远，我们将入住的泾川宾馆门前。”“真的？你确定？”“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这个宾馆也是我住过的。”我丢开他牵着的手，一个人往前跑去，拐过街角，出现一段干净的青石板路，一池荷花亭亭玉立在石砌栏杆内，伸手触及，池中小亭内，传来袅袅的丝竹乐器和清新的黄梅唱腔，听得出是《夫妻观灯》中王小六在唱……我家住在大桥头，起名字叫王小六……音落，一帮票友便好啊好的跟着叫好。
　　 这岸热闹着现代的夜色，对岸矗立着名筑泾川宾馆。抚摸栏杆上的石雕，思绪中千万个莫名涌动着，有谁会在城里养一池荷花，在池边建一座宾馆，有谁如此风雅？主人今朝何处？忽然想起李煜，想起他的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宝宝，想什么呢？别发呆了，饿了吧，我带你吃东西去。”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站了多久了，我浑然不知。
　　 “不去宾馆开房放行李？”我诧异。
　　 “房间开好了，行李也放好了呢。”昏黄的灯光下，一脸疼爱的看着我。
　　 “嗯……哼哼……蹭蹭……咬一口……”我开始撒娇，抱着他的脖子在他温润的唇上蹭着，他是刚抽过烟的，淡淡的烟草味让我对他有了异性的冲动。
　　 “大街上，人多呢。”他比我传统，低声警告我。
　　 “不管，又没咬她们家的人，我咬你，谁管着？”我骨子里的野性在夜的掩盖下飙了出来，抱着他咬了起来。
　　 一对男女丝跟着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我抬眼一撇，发现男人的眼神钩子似的在我身上撕扯着我薄薄的衣衫，女的则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这表情让我冒火，悄然无声的轻吻变成真正的舌吻，吧唧有声。男人站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假装要点烟，女人却拖了他的手，往前走去。我松开他的唇，哈哈哈地笑起来，边笑边扯着他的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饿，是不能说的，不说会忘记，说了就觉得真是要饿死了。他对我的顽皮已经习惯，刚才的一幕让他觉得我在他面前将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