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从刘绍平手里老虫借猪搞回来的《静静的顿河》，是金人翻译，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种版本，一共是四部八卷。我国关于《静》的版本有十来种，我的这三本书的版本，属于比较早的版种。最早的是三十年代，由鲁迅作后记的竖排版本。
　　 这一次看《静》，是在手机上看的。手机上的书，错别字和断句太多，但这不要紧，可以用想你与推理来填补和纠正这些错别字的。才看到第一卷的第十八章。第一卷的前两百页，全是写葛利高里主人公所在的鞑靼村哥萨克人的生活场景，是写得最好的精彩之处。随便挑一段文字出来，都觉得肖霍洛夫的手笔如何了得，虽然是上世纪初的作品，但写法很现代，很有通感的质感，我一读就觉得很喜欢。
　　 《静静的顿河》是肖洛霍夫从1926年开始直至1940年，共用了14年的时间才创作完成。肖洛霍夫这部处女作一经问世，立刻受到国内外的瞩目，被人称作“令人惊奇的佳作”“苏联文学还没有遇到同它相比的小说”。此书于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1965年肖洛霍夫因此书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三位获此殊荣的苏联作家。
　　 全书的故事梗概是：
　　 散布在顿河沿岸的鞑靼部落里，有一位名叫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的年轻人，爱上了邻居阿斯塔霍夫的妻子阿克西妮娅，他俩的狂恋很快地传遍整个部落。其父为了遏止儿子这种行为，便替他娶了一位富农之女娜塔莉亚为妻。而贤淑的娜塔莉亚，也受到全家人的喜爱。但是，葛利高里已完全沉迷于阿克西妮娅的野情疯爱之中，难以自拔，他无法满足于娜塔莉亚，而重回到畸恋中。
　　 其父在一次盛怒中，与儿子发生激烈冲突，葛利高里便不顾一切，携阿克西妮娅私奔。他俩暂时投奔李斯特尼斯基将军，两人在将军的府里干活。
　　 娜塔莉亚在万般失望之中，企图自杀，但未成功。不久，葛利高里即被征召入伍。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他在前线出生入死时，在后方的阿克西妮娅，却在少主人的诱惑下，开始与他陷入缠绵的热恋之中。受伤返乡、得知此事的葛利高里，无比愤怒，一气之下，他回到顿河岸的父亲家里。葛利高里由于作战英勇，获得十字勋章，又重回战场。这时，其妻娜塔莉亚已生下一对孪生姊妹。
　　 后来，俄国发生大革命，哥萨克们都离开部队，回到自己的家乡。只有葛利高里却加入红军，担任连长，与白军作战，但又再度受伤返回乡下。
　　 内战风暴逐渐逼近顿河沿岸，哥萨克认为红军和革命动摇了自己的利益。于是在白匪的蛊惑下反叛，葛利高里加入叛军。
　　 自此起，顿河即陷入持续展开的血腥战斗中，葛利高里的命运，也像被顿河的强风吹拂般，身不由己，无法安定下来。战后，在颓毁的村庄中，他与阿克西妮娅重逢，两人不计前嫌，又再度缠绵在一起。
　　 不久，葛利高里以叛军师长的身分，率军与红军对抗。此时已怀身孕的娜塔莉亚，得知丈夫的心，又回到阿克西妮娅身上时，企图堕胎，却失败而死亡。
　　 而后，红军的势力如排山倒海般，很快地控制了整个顿河地区。身为叛军的葛利高里，只好带着阿克西妮娅，混在逃难的人群里逃亡。
　　 但逃至海边的时候，他决定为自己以前的所做所为还债（他内心同情红军和革命，但在战斗中杀死了不少红军战士）。最后，当葛利高里由叛军退伍，回到在逃难途中。因患伤寒而返回鞑靼村的阿克西妮娅身边时，却因他以前曾有反革命行为，而传出要逮捕他的风声。至此，他不得不逃亡加入匪徒组织，再度与红军对抗。
　　 可是，此时的匪徒们已军纪散漫，在无可忍受的情况下，他决定带阿克西妮娅离开，寻找属于两人的新天地。
　　 他俩想趁着暗夜，骑马逃走，不料被红军发现，阿克西妮娅被子弹击中，失去生命。此时的葛利高里也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他辗转流落各地。最后，终于身心疲惫地回到顿河岸的家。父母、兄嫂、妻女，均已去世，他唯一拥有的、与之相依为命的，就是年幼的儿子——米夏洛而已。
　　 《静静的顿河》是肖洛霍夫开始构思于一九二六年，经过十四年时间完成，四卷本分别于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一九三三、一九四○年出版。该作品和小说主人公在苏联引起多次争论。第一卷在一九二八年面世后，很快便完成第二及第三卷，但随即就被不少苏联文艺评论家批判，作者甚至被指为是“异见分子”“布尔乔亚的同路人”，宣扬“富农思想”。
　　 但由于它在苏联文学史上，别开生面地反映了广阔的历史画面，生动真实地表现了哥萨克民族在一九一二至一九二二年的动荡岁月中的历史，这部小说仍然获得了广泛的声誉，并于一九四一年获得斯大林奖金。这部长篇巨制以俄国顿河地区哥萨克多彩多姿的生活为背景，极富乡土色彩。
　　
　　 四
　　 《静静的顿河》第一卷的头两百页，确实好看。写了葛利高里家族的祖孙三代人的身世，还写了阿克西妮娅的不幸遭遇。写连个对象都没有找的小伙子葛，却喜欢上了已婚的邻居少妇阿克西妮娅。葛是如何与从顿河边挑水归来的阿调情的，阿是如何由拒绝葛的挑逗，到后来毅然接受了葛的野爱，狂热地爱着这个楞头小伙子。一见到葛出现在她的视野，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狂跳起来。那些恰到好处的描写，既合情合理，又很有创意。像阿用自己的眼睛亲吻着走在路上的葛的衣服破处的肌肉，将他在沙滩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一一抹平。这些细节，写得富有特色，又生动地表现了阿爱葛，是如何倾注了自己的一片情意。阿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她十四岁的一天夜里，在野外准备归来的路上，被喝醉酒的亲生父亲捉住强奸了。父亲边在她流血的身体上忙活着，边吓唬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会掐死她。能替他保密，父亲就会给她买新衣服穿。而阿却在父亲昏睡过去后，一路跑回家，向母亲哭诉父亲的畜牲行为。母亲和阿的哥哥，立即冲出门外，在草原上找到正在酣睡的醉鬼。阿的老兄卸下马车一根辕木，狠狠地砸向父亲。父亲在阿的老兄一顿狂揍下，惨叫不已，最后惨死在儿子的棍棒之下。阿十七岁就嫁给了富农的儿子阿捷潘。但阿不爱丈夫。
　　 不久战争爆发，阿捷潘参军上了前线，阿在一次与葛以及葛的父亲和妹妹一道在顿河上面网鱼时，与葛发生暧昧的爱情。两人藏在干草垛里亲热。当时的阿，心情十分矛盾，想接受葛的爱，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对葛的大胆求爱，而产生抵触情绪。
　　 但自从这一次之后，阿彻底改变了对葛的看法，她变得大胆狂放，不顾及一切后果，甚至不避人眼目，公开招来葛同住同睡。乃至鞑靼村的人看不惯，跑到前线将阿与葛偷情的事告诉了阿的老公阿捷潘。阿捷潘听后震惊不已，特地告假跑回村里，将阿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一边打阿，一边逼迫她说出与葛性爱的奸情。阿忍受着挨打的痛楚，硬是不肯说一个字。在常人难以想像的羞辱与拷打之下，阿表现得十分勇敢。从这点来看，阿爱葛的情感，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坚决，任何力量也摧毁不了她与葛的坚贞爱情。
　　 作家写葛与阿的爱，不像现在的作家，用大量的篇幅写他俩在男女之爱时，如何宽衣解带，如何紧紧相依，如何身体接触，如何有了快感你就喊，写一大堆肉麻的文字描写，叫人反胃不已。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处理男女爱情的文字干净，纯美，充满了新颖奇特的想像，让你回味无穷，比直接写性爱的场面，更加富有魅力色彩。肖霍洛夫的描写也很细腻，每一个细节细到让人感觉身临其境，好像完全融入到情景之中一样。写到葛的出场时，碰到了阿，阿的表情丰富得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阿连她的眼睛，都在亲吻着葛的身子。这样的文字，是很富有想像力的。
　　 而葛的身世也不平常。葛的祖父是参加倒数第二次土尔其战争的骑兵。战争结束后，他从国外带回一个土尔其女人。这个女人用头巾掩盖着头脸，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脸面。每天黄昏来临，葛的祖父就搂抱着这个土尔其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屋前的树下看日落。暮色覆盖村子时，男人又将女人抱回屋里去。村里人对葛的祖父这种做法看不惯，认为他破坏了哥萨克人的规矩，从外面招来这么一个带着晦气的女人。有一年，村里闹畜疫，死了许多的鸡马牛羊，村里人将畜疫的恐慌与愤怒，一齐发泄在葛的祖父的身上，认为他娶回的土尔其女人是一个不祥的妖孽，妖孽不除，一日不宁。村里的男人女人一齐拥向葛祖父的院落，嚷着葛的祖父，将土尔其女人交出来，由他们来处置。葛的祖父不要命地从墙上取下亮晃晃的马刀，要向人们头上劈砍下来，以此来保护自己心爱的妻子。大家立即放下土尔其女人，纷纷四散逃开。
　　 当天晚上，这个土尔其女人就因众人殴打致伤而痛苦死去。留下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葛的父亲。
　　 葛的父亲继承父业，扩大家产，新建了整齐的院落，生下两子一女。葛是老二，上头有一个大他六岁的哥哥，叫彼德罗。彼德罗像母亲，个头不高，翘鼻子，一头麦色的乱蓬蓬的头发。彼德罗应征入伍，与阿的老公阿捷潘在同一个骑兵部队。彼德罗上前线后，其妻达丽亚在家务农。而葛呢，像瘸腿驼背的父亲，比老兄高半个脑袋，
　　 葛的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叫杜妮亚什卡。葛像他的父亲一样，生有下垂的鹰钩鼻子，稍稍有点斜的眼眶里，嵌有一对淡蓝色的、扁桃仁式的热情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绷着一层棕红色的皮肤。葛的笑也像他的父亲，充满了粗野。这种静态的人物肖像描写，不是大套子粗轮廓的描写，是一切为主题而设下的人物基调，充满了个性的特色描写。如果将葛的肖像写成文雅的笑声，那他后来大胆地去追求少妇阿的举动，就会变得不可思议。葛的个性铸就他一生像活泼的顿河水一样，充满活力而极不安分。他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而现实如此残酷，有时候他看不清世界，生活欺骗了他，让他在红军与白军以及匪徒之间摇摆不定。哥萨克农民的身份局限了他的视野，他缺少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指导他往人生的康庄大道上迈步前进。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与小子相依为命的的结局，晚景凄凉。当阿克西妮娅被红军的子弹命中，不幸身亡之后，葛伏在阿的身体上，痛哭流涕，许久才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晕眩了，头顶上是一轮黑色的太阳。一轮黑色的太阳，多么形象的用词。黑色两个字，极为鲜明地突出了葛此时的痛苦心境，连耀眼的太阳也变黑了。
　　 《静静的顿河》最为出色的艺术就是景物描写。我看了几遍了还是看不厌，总是挑着小说的风物景色一段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没有一部小说有这种无穷的魅力了。
　　 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黑云片下吹来。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左岸的河汊、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
　　 这是第一卷第二章开头的景物描写。其中的河汊的“汉”是别字，应是汊。将雾气比作一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这是需要有着丰富的想像力，才能写得出来的。
　　 这一章的情节是葛与父亲到顿河上钓鱼，和提着鱼去村里卖鱼的故事。风景描写着重在于清晨河上的清静无人。这种风景描写与小说的情节是紧密配合的。为什么父亲一大早就将儿子葛从睡梦中叫醒，到河上去钓鱼，其实他是有意的。他要将儿子叫到没人的地方，进行威严地训诫，警告儿子从此以后不要去骚拢邻居司捷潘的老婆阿克西妮亚。再这样，他将从重处置儿子。他不想自己的老脸，败在儿子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上。当然，父亲把儿子叫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对儿子进行训斥，也是想不将自家的丑闻宣扬出去。所以，这一段的风景描写重在静谧与清幽。作家的笔法力透纸背，他的这种意思，通过形象的风景描写，与小说情节互为呼应，将葛的父亲的威严与葛的毫不在乎的表情，进行强烈比对。进一步说明葛对阿的爱是坚如磐石的爱，决不是父亲这样给他训斥一番，他就会退避三舍的。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迷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马在后面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往水边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对岸有鸭子的叫声，岸畔的泥水滩里，一条捕食小鱼的鲶鱼在翻腾。
　　 月光在顿河上斜铺开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这种新奇的想像，只有在当今的散文诗中才能看到。可我们的肖霍洛夫，早在几十年前就写进了他的小说。
　　 清晨的寒气像绷紧的颤动着的弹簧一样刺进了葛利高里的身躯，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他奔上三级台阶，来到阿司塔霍夫家一踩直响的门廊上。门没有上闩。
　　 将清晨的寒气比作颤动着的弹簧，刺进了葛的身躯。这种比喻奇特而熨贴。
　　 鹞鹰伸直了翅膀，在乌云下盘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跟在后面。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那边的天空黑得吓人，库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地沉默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关百叶窗的乒乓声，在教堂做过晚祷的老太太们，画着十字，匆忙地赶回家去；大风旋起的灰色尘埃，像巨柱，在校场上转移，被春天的闷热蒸发得干渴的大地已经尝到第一阵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