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老财
老财在大山里学会了打草鞋。打草鞋不算什么手艺,流西河好多人都会,但过去老财不会。山外的合作社收草鞋,也卖草鞋,收一双一毛钱,卖一双一毛一分钱。卖给合作社的只图赚钱,草鞋打得懈巴,不受穿。老财人实在,草鞋也打得瓷实,一双能顶两双穿,并且是一毛钱一双。买老财的草鞋比合作社便宜一分钱不说,还省了去山外的一趟腿,所以,大伙儿都乐意买。老财打草鞋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打草鞋要用麻鞋耙子。在流西河,草鞋也叫麻鞋帕儿,草鞋耙子没人叫草鞋耙子,而叫麻鞋耙子。麻鞋耙子形似耙子。一根二尺来长的把子,顶端安着一块两寸厚一尺长的木板,木板上凿六个榫眼,安六跟比鸡蛋略细一点的木橛子,就做成了一个麻鞋耙子。打草鞋时,把香一般细的草绳攀在木橛子上,形成四根经线,在一端打一个结,留出两个一尺多长绳头儿,拴在腰间,便可以编起来。草鞋两头尖,中间宽窄不一,该放宽时,把经绳攀到靠边的木橛子上,该收窄时,再往中间挪挪。老财不用麻鞋耙子,直接把经绳攀在两个大母脚指头上,该放该收,动动脚,就行了。不用背麻鞋耙子,不论到哪儿,老财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人打草鞋。老财给人打草鞋,管饭,一双收二分钱,不管饭,收六分钱。老财一天能打两双草鞋,也就是说,现在的老财,不是当年的财娃儿,一天能挣一毛二分钱,换算成工分,就是十二分,比一个壮劳力还多挣两分。再不济,也挣四分钱,混两顿饭。老财很满足这样的日子。老财想,咋不早几年兴斗地主,那样自己就能早几年挣到钱。
老财这样想的时候,已经五十五岁。老财有一个愿望,到六十岁的时候,用自己攒下的钱给自己置办一个瞌睡篓。流西河说的瞌睡篓就是棺材。流西河的人过了六十岁,都要给自己置办一个瞌睡篓,用流西河出产的土漆漆得黑明黑明的放在堂屋的山墙跟,天天看上一眼,心里踏实。要不然,突然腿一蹬,那就抓瞎了。像自己这样的光棍汉,肯定是一张破苇子席卷巴卷巴就埋了,曹香菊一样,睡一个白茬瞌睡篓。叶香菊四十九岁那年,一天,出门时跘了一跤,给步拉盖儿磕了个窟窿,也就是磕破了膝盖。本没啥大碍,没几天就好了,还结了疥。谁知她闲着没事,拿指甲去抠。夜里就突然高烧起来,烫得跟火炭儿一样,却一直喊冷,盖三床棉被还不行。挺到天亮,用葛条绑一个担架,四个壮小伙子轮换抬着送到乡卫生院,医生说:“破伤风,没救了。”几个人就赶紧抬回来。因为还没到置办瞌睡篓的年龄,自然没有瞌睡篓,就急忙找人放倒了屋后的一棵泡桐树,连夜赶做。两个木匠紧赶慢赶,还没给瞌睡篓窜樸哩,人已蹬腿了。结果,叶香菊只能睡着一个湿溜溜儿的白茬瞌睡篓去了那边。
老财不想睡白茬瞌睡篓,更不想让人用破苇子席卷巴卷巴就埋了,就只能一分一分一毛一毛地攒钱。现在,老财五十五,攒的钱只有五块五,离做一个瞌睡篓还差老多。但老财不气馁。老财算过一笔账,假若一年挣十五块,到六十五岁,就能挣够。眼下是挣来的五块五毛钱藏哪儿,以后再挣的藏哪儿?去年,老财挣的钱,没地儿放,就塞到一个墙洞里,外面用泥巴糊了糊,结果还是被侄子偷了去。为这五块五毛钱,老财专意去桦栎树问了村里的信贷员,信贷员说:“三十块才能起存。”老财只好把钱装在身上。老把钱装在身上也不是个事儿呀?老财开始想办法,天天想,夜夜想,吃饭时想,打草鞋时想,想得脑瓜子疼,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直到十来一,就是农历十月初一。在流西河,十来一是个重要的节日,与中秋节一样重要。流西河有句顺口溜:十来一,油渍渍,放牛娃,坐上席。就是说,十来一,家家要炸油膜,放牛娃也不用再去放牛了。这一天,还要绑一捆油膜,夹一沓火纸,去给那边的亲人上坟。老财弟自打与老财划清界线之后,就没再给爷奶上过坟,侄娃就更不用说了。但老财每年都要上。老财没有油膜,只夹一沓火纸,来给爷奶上坟。老财烧过火纸,给爷磕仨头,又给奶奶磕仨头,起身时,眼一黑,歪倒在奶奶的坟头上。醒来时,老财发现把奶奶坟上的一块石头撞掉了,忙磊了上去。这一磊,好像被奶奶点化了一般,老财豁然开朗了,有了办法。老财掏出油纸包着的钱,挪开那个石头,把钱放进去,再把石头磊上,几乎看不出一点问题。老财把钱藏到坟上,连鬼都想不到,甭说盯着自己钱的侄娃了。两年下来,老财攒够了三十块,就全部取出来,存到了信贷员那儿。
老财侄娃找不到老财的钱,就从头至尾一遍遍地想老财的活动轨迹。老财侄娃发现老财不年不节也去上坟,就想到问题可能出在坟上。老财侄娃瞄住老财又去上坟,悄悄跟去,背在一边,把老财的一举一动瞅得一清二楚,待老财藏好钱,走远,便欢天喜地地过去拿了钱。一个多月后,老财又去藏钱,发现钱没了,气得两天没吃饭。没办法,老财只好今儿藏这儿,明儿藏那儿,这儿藏一点,那儿藏一点,尽管还会不时被侄娃找着偷去一些,但毕竟保住了一大半儿。
老财六十六岁那年,终于攒够了瞌睡篓的钱,尽管比自己预想的晚了一年,还是让老财十分欣慰。这时候,老财已住进了生产队的队屋。老财去楸树沟买了一副楸木板子,让黄楝树的李木匠给自己做了一个瞌睡篓。到了秋天,老财又去黑漆河买回几斤土漆,请漆匠漆了三遍,黑明黑明的,照得见人影。老财只住了一间屋,瞌睡篓与床对着放在两面山墙根。老财睡在床上就能瞅见自己黑明黑明的瞌睡篓,心里别提多美气了,不扢吱都想笑。皂角树孙子辈儿的娃们,见了老财就开玩笑,问:“贾老财,头发都白了,咋还不去睡你瞌睡篓?”老财便哈哈大笑说:“现在有吃有喝,日子多美气,等十年二十年再睡也不迟,到时别忘了给贾爷多烧纸钱。”
老财美美气气地过了几年。这年开春,流西河边上的鬼柳树刚阐叶,老财弟贾进村就得了噎食病。夏天里,老财买了一个西瓜回去瞅,老财弟瞅着西瓜直流泪。那时候,老财弟连细溜溜儿的面条都咽不下去,一顿只能喝半碗稀面水儿,吃指甲盖大一疙瘩馍,能把脖子噎得老长老长。过了夏,老财再去瞅的时候,老财弟已瘦成了一把骨头,没有几天活头了。老财很为弟可怜,弟到这般时候,还没备下瞌睡篓,莫不会跟曹香菊一样,也要睡湿溜溜儿白茬儿瞌睡篓?老财回过来想想,弟一辈子弄的那些事,又觉得可恨,睡白茬儿,就是破苇子席卷巴卷巴埋了,一点也不冤。老财弟原本是有瞌睡篓的,比老财的还要好,板子厚,上漆多。几年前,老财侄娃不学好,染上了赌博,先是偷老财的钱,偷不来了,就变卖家里的东西,最后连老财弟的瞌睡篓也给卖了。皂角树人都说,老财弟的噎食病,八成是不争气的儿子给气的。
老财去瞅过弟没几天,老财侄娃找到老财说:“我爹快蹬腿了,没瞌睡篓,先借你的用用。”老财说:“我也七十多了,今黑儿脱了鞋,明早儿不知还能穿不能穿,给你爹了,我腿蹬了咋办?”老财侄娃说:“瞅你的身子骨,再十年八年没球事儿,到时候,给你弄个更好的。”老财说:“那也不行,到时候我都蹬腿了,谁问你要,就是有人要,你能给弄,鬼才信哩!”老财侄娃立马翻脸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明儿就来拉!”老财侄娃撂下话,扭头就走了。老财知道侄娃是个红头牛,自己惹不起。这一辈子,老财眼睁睁瞅着弟占了自己婆娘,占了自己屋子,占了自己田地,临了临了蹬腿了,还要再占自己的瞌睡篓,那自己不是亏大了吗?老财不想这样,也决不允许这样!老财躺在床上想一阵儿,流一阵儿泪,最后流着泪,咬咬牙,做出一个决定,拿上自己所有积蓄,去了一趟集镇。老财回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新衣裳,手里还拎了一只烧鸡一个瓶子。老财是天擦黑回来的,皂角树没人瞅见老财穿新衣裳的样子。老财一辈子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裳,好像从未穿过新的。
第二天上午,老财侄娃领着几个人来拉老财的瞌睡篓,见屋门插着,叫半天不听应,“哐当”一脚把门炸开。几个走进去,满屋子刺鼻的农药味,一地的鸡骨头,放在墙根的瞌睡篓敞开着,忙走近了瞅,老财安静地躺在里面,样子有几分安详,也有几分痛苦。
老财光棍一辈子,无儿无女,后事只好由生产队来办。按照流西河的风俗,三天头上,队里派了八个壮劳力,把老财抬到后山埋了。
老财埋到后山的当天夜里,老财弟贾进村也蹬了腿。老财侄娃没有哭,也没有声张,天亮后,一个人拿着䦆头铁锨到了后山,挖了一天,给老财弟挖了一个墓坑。挖好后,回家摘了两扇门板,背到墓地,把一扇铺在墓底,又回去背来瘦骨如柴的贾进村放在门板上,抱起四个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在脑瓜子两边和小腿两侧各放一个,再盖上另一扇门板,就填土埋了。埋好贾进村,老财侄娃对着坟谷堆说:“没有瞌睡篓,睡个门板也一样,死了,知道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