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它的难看，给我带来的，不是好心情，而是暮气沉沉的感觉。整个冬天的朝朝暮暮之中，厮守着老院子的同时，也厮守着这一丛很碍眼、很碍事的枯槁植物，你说心情能好得起来、能不烦吗？
　　 老院子哪里都是烂的。屋顶上的檐皮断了，是临时接上一块檐皮。
　　 鼠们在瓦片上跑马，把已经朽了的黑色瓦片踩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一只肥硕的老鼠，身体过于笨重，一次在屋顶上蹒跚时，竟然把瓦片踩开了一个天窗。
　　 它自己一脚踩空，直接坐土飞机摔了下来，就像那个瘦老头坐飞机摔死在温都尔汗一样。
　　 出现奇迹的是，这只胖老鼠居然没有被摔死。叭的一声，掉在厕所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居然只是摔晕了一阵。
　　 有顷，它又从短暂的晕眩之中清醒过来，就像喝醉酒的男人，横七竖地躺在大街上好一阵子，最终终于清醒过来似的，肥鼠睁开贼亮的小眼睛，骨碌碌地扫视了四周几眼之后，就开始踱着绅士的方步，大摇大摆地从敞开的厕所大门跑了出去，到别处快活逍遥去啦。
　　 老鼠还会走钢丝呢！它们从细细的电线上面，一掠而过，迅疾如闪电。比一般的杂技演员耍杂技走钢丝的速度快多了。那速度赶得上天上飞的老鹰啦。
　　 我家的灶屋瓦顶，就经常被老鼠开了瞭望孔。才由房管局派师傅来检好了屋顶，老鼠这批恐怖分子又出来搞破坏，把好好的瓦顶给踩个稀巴烂。
　　 弟媳在上个月，就架起木楼梯，爬到灶屋的瓦顶上检了瓦。她小心翼翼地把老鼠翻开的瓦片，给重新复原，把碎了的瓦片扔到地上。
　　 检好瓦后，第二天就下雨，一看灶屋那原来漏雨的地方，竟然不漏了。那地方刚好搁了一个古老的衣柜子。
　　 大姐说，她不敢开这个衣柜，怕有蛇藏在里面。没检瓦时，衣柜上层的衣服湿湿的，像被水泡过似的。那衣服都是老娘不要的衣服，搁在那里塞满柜子的空间。还有几个椅垫子的泡沫，黄黄的，像一大团发糕似的。
　　 冬天，老娘会把这些泡沫从柜里拿出来，包上旧的衣服，当成椅垫子，坐上去就不会冷。可几时有人坐呢？
　　 我在家七个月的时间，极少时间去屋里坐这些脏兮兮的垫子。我要坐，就坐在灶屋的冷矮凳上。
　　 坐时用干净的抹布，抹干净才坐。老屋除了老鼠多，还有骚夹多。骚夹是武冈人喊蟑螂的土称。夹要读嘎。骚夹其实也应写成骚嘎。不过，我习惯写成骚夹好一些。
　　 一次，我去老娘住的正房翻寻矮柜里的东西。
　　 一打开柜门，移动了里面搁的东西。一时间，那成队成串的骚夹，像是听到了集结号，突然窜动起来，像一队神出鬼没的神秘部队，在迅速集结移动一样。
　　 还有一只，竟然一扇翅膀从柜里飞了出来，从我脸前一掠而过，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吓出我一身冷汗！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飞翔是美好的，能飞起来的恶灵，更让人可怕！
　　 还有一次，早上起来，护工指着灶屋的碗柜，对我说，你看，骚夹掉进油里面去了。
　　 我拉开碗柜的玻璃门一看，果然一只肥硕的骚夹，四脚朝天地躺在猪油盆子里。
　　 一盆炼好的猪油，已经炒菜吃掉一大半，剩下小半边猪油凝冻在那里。这只可恶的骚夹，晚上在碗柜里肆虐，偷油吃时，吃得太开心了吧，一不小心掉进了油盆子里，被盆里剩下的猪油黏住身子，无法动弹。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吃货，最终死在舌尖美味上。
　　 我用牙签把骚夹戳出来，再把掉了骚夹的猪油全部铲出来不要，再在猪油盆子上面加一个盖子。又在放面条的抽屉里，寻出治骚夹的粉笔药，在碗柜四壁，在每个抽屉的缝隙处，都涂上药。再把碗柜后面的玻璃门的缝隙，用抽纸死死堵上。
　　 晚餐洗了碗时，一定记得要关严玻璃碗柜门。
　　 几天后，发现抽屉里死了好几只骚夹呢。
　　 有人比喻，鳞鳞瓦片是老屋时光的皱纹。如果时光有皱纹的话，我想一定像我家院子的老屋这样，不仅皱纹特密特多，而且还会从瓦屋顶往下掉时光的碎片呢。
　　 其实这是文绉绉的说法，你说了，人家也不知所云。我说从橼皮上掉炉末灰，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老屋的橼皮上不知有那么多的炉末灰。稍一动风，不要说八级大风，只要风能吹得动轻巧的树梢，那老屋里的桌子上、椅子上、柜子上等所有的平面上，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炉末灰。这是从橼皮上被风吹落的，纷纷扬扬地像下黑色的雪粒一样。刹时间就将你抹得油光可鉴桌面覆盖成一片黑土，连桌子的本来的颜色也无从看到。
　　 如果你这时候待在灶屋里，摆起几大碗饭菜在吃饭的话，那可就倒霉透顶啦！菜碗饭碗里肯定会落下一层厚厚的炉末灰。你想盖住碗口都来不及。
　　 自从老娘五月五日出院回家后，将灶屋隔壁的木床移到正房的门口，给护工睡觉之后，正房里的北方炉子也抬到了堂屋墙壁下。正房靠窗的地方摆一张大妹送过来的一张木沙发后，就没有地方摆桌子了。
　　 我和护工吃饭，就只好待在灶屋里吃。炒好的菜就搁在碗柜上面。幸好武冈不像北方的鬼天气，三天两头动大风，这里很少有风。没有风就是万幸，不会从瓦顶上掉炉末灰，我们在灶屋吃饭就不会吃进炉末灰，就有了安全感。
　　 我炒的菜，护工说好吃，餐餐吃得拍饱拍饱。菜不多，一干一湿两个菜，有时候加一个番茄鸡蛋汤。在水菜里放蒜末，也是南方人的习惯。在汤菜里放葱呢，也是南方人的吃法。
　　 在北方，小葱只放在包子馅里，很少在汤里加葱末的。
　　 炒空心菜和苋菜，不放蒜末就觉得不香。有时候炒干菜时，把切碎的蒜末放完了，炒水菜时没有了蒜末，又得重新剥蒜切碎来放。我在武冈时，只让护工洗了一次碗。每餐都是我买菜择菜炒菜外包洗碗。她在我离开武冈时，还一时不知道在哪里找东西，不知道我习惯搁菜刀的地方在哪里。
　　 离开武冈后，她就得自己一个人买菜搞饭吃了。两个人的饭菜，除开买菜花去的时间，光在灶屋里就得待上两个多小时。煤火燃得太慢了，火力也很弱，最旺的火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就那么十几分钟火力达到了高潮，很快就过了身，炉火越来越弱。比床上功夫最差的男人稍微强一点点吧。
　　 炒黄瓜、炒茄子、炒胡萝卜、四季豆什么的，要在锅里来回翻炒很长的时间才能熟透。而用管道天然气炒这些菜，一下子就熟了。时间缩短一大半还不止。
　　 我在这里一个人的饭菜，顶多只要十几分钟就全部搞定。加上吃饭洗碗，不要半个小时。看来，煤火这些大大落后的传统灶具，跟天然气比较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了。煤火一燃烧就散发毒气，毒人毒物伤灶具伤家用电器。这些不说，光是跟天然气炒菜的时间来比，煤火就比天然气耗费的时间多得多，光在时间上烧煤火就耗不起。
　　 大姐说，在武冈，一天到晚就是搞饭菜，一个上午择菜洗菜炒菜，很快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就为一张嘴巴忙活一整天，哪有时间去忙其他的事情呢？我们回去，人口增多，需要的饭菜也多，煤火仅仅只用来炒几个菜，用电饭煲煮饭，而在煤火上炒菜就得炒上几个小时，才能把所有的炒菜加工出来。有时候还炖骨头什么的，那就得要一整天的工夫。唉，烦心事情简直是太多啦。
　　 正月里已经是早春二月，有一天清早去解手，路过老虫花时，我本来不想看这一丛枯萎的老虫花的，但这一次却觉得枯枝上多了一些新东西。这些新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定睛一看，看到一幕天大的惊喜：啊，干枯的枝头上竟然爆出了芽芽。
　　 几十根黄稻草似的杆杆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星星点点的绿芽芽，就像最嫩的明前茶苞，又像最宝贵的祖母绿翠玉似的，羞羞怯怯地睁开一粒绿豆似的眼睛，生在枯黄的枝头上，在春风里微微地颤动着。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个冬天都呈枯朽状态的老虫花，并没有死，在她枯萎的花茎里，仍然流动着生命的汁液，她是在枯死的表象下面，暗暗地潜伏着生机，慢慢地积聚能量，在等待着来年的春天发芽。
　　 从那天起，我早上去解手时，必定会以希望的眼光，来重新打量起这株看似已死定了的老虫花。
　　 哟，芽芽爆开了！哟，芽芽长叶子了。叶子好大一皮了！
　　 几天过后，所有的老虫花茎上都被绿叶占据，枝头上的叶子亭亭而立，遮住了枯萎的杆杆。再过几天去看，那些原来枯得好像没有水分的杆杆，都变成了青色，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整个老虫花已经彻底翻身，死而复生，活得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春意盎然，那么绿油油的十分好看了。
　　 哦，老虫花，你原来在严冬里，装扮成一只丑陋的丑小鸭，甚至装死，死相那么难看，可一到春天，你就成了一只漂亮的绿天鹅，所有的叶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就要飞离大地，飞向宇际一样。
　　 到四月份的老虫花就有了细小的花苞在枝头上出现。
　　 五月初，也是在老娘出院后回到家里的好几天工夫，老虫花一朵一朵地打开了花苞，先是雪白雪花瓣，只有花瓣的边缘上有一丝隐隐的红色，就像姑娘的白婚纱上，滚出一道玫瑰色的粉红边边似的。
　　 起初以为老虫花开出来就会一直是这样。
　　 彩云说，不是的，过几天它自己就会慢慢变红，红艳艳的呢。
　　 果然，在时光的浸染之下，老虫花像喝醉酒的少女一样，雪色的脸庞变成了一脸通红的醉态。真的是玫瑰色的那种粉红，红得十分娇嫩鲜艳，在绿叶的衬托之下，红花一朵朵地紧簇拢来，形成一个个的团团，一个花团就是一个花朵的集团军，阵势庞大，场面壮观，极有震撼感，显得分外扎眼醒目。
　　 原来，春天的老虫花这么好看呀，跟冬天的老虫花相比较，一个活得繁花似锦，多姿多彩，一个暮气沉沉，死相难看。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原来，善于蛰伏自己的老虫花，在严冬里尽悉枯萎是假相，它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它的骨子里是在盼望春天，是在悄悄地将宝贵的养分用在最需要的根子上，只要根是活的，就不愁等不到温暖的春天，来年叶绿花发，照样活得精彩。真是俗话所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所以，我从老虫花的身上，看到了希望，嗅到了生机，悟出到一个哲理：人在坎坷背运、甚至看不到一丝生命亮光的时候，千万不要悲观失望，不要放弃最后的坚守。严冬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是的，你正在熬着严酷的隆冬，觉得很难受，但不要失去对春天的渴望，春天不会远了，严冬过尽就是百花盛开、暖意适宜的春天。
　　 就像可怜的老虫花，所有的叶子悉数凋零，连杆茎也被严寒摧残得不成样子，但它也没有放弃生存的机会，它紧紧抓住根部的土壤，在寒风中虽然抖抖瑟瑟，可根子是坚实的，生机在地底妥妥地运行。单等到春风一吹，就会爆出新芽，展现被春风染绿的风采，拼将全部的精髓，开出最灿烂夺目的红花。
　　 可惜在我离开武冈的前几天里，几天朗朗的太阳一照，老虫花枝头上的花团都被晒死了。先是被晒蔫了，所有的花冠都收拢来，软搭搭的，打不起精神来。
　　 第二天的太阳继续烘烤着她。到下午的时候，老虫花的花冠竟然像被过了火似的，都变得焦黄焦黄，失去了原来的鲜艳的颜色和活泼的样子啦！
　　 在我收拾好楼上的东西，把床上的蚊帐拆下来，把床上垫的棉絮收起来，叠好后，一床床地搬到了衣柜里。那床发现有一窜老鼠仔仔的棉被，我还没有叠好呢。这次，重新把它搬出来，完全发开，仔细察看里面没有老鼠仔仔了，就再折一次，放到最下面一层，反正老鼠已经将这床棉织污染了，就放在最下层吧。床上垫了两层棉絮，一层毯子。
　　 那毯子是很粗砺的毯子，像这种东西，在北方是用来盖在板车上，盖在蔬菜上，以防蔬菜被冻伤的。还有搬家公司的货车上，也常到这种毯子，这是家具的软包装，防止搬家时，家具被磕碰搞坏。
　　 我还把五月份洗过一次的被子和床单，也从楼上带下来，再洗一次。不麻烦弟媳了。觉得靠她靠不住，我几次回来，床上原是什么样子，还是那样子，只是在原来的床单上撒下许多黑点点，那是老鼠在床上奔跑时拉的黑屎，弟媳没有帮我洗过。
　　 六月五日的上午，我洗好了蚊帐、被子和床单，再用洗衣机甩干，然后晾出去，嘱咐护工在当天的下午晒干后，帮我收回来。一切打理停当后，将没有干透的背心收起来，却忘记了收进包里。回到邵阳后，发现这件背心丢在家里了。
　　 在我离开院子的最后时刻里，我还是没有忘记看老虫花一眼。这丛已经没有花朵的老虫花，已经失去了神采，空有一片繁盛的绿叶在招摇着。
　　 屋里还躺着不能起来、一样失去了生命神采的病重老娘。老娘知道我要离开武冈回邵阳时，不断地在唠叨着，你就要走了，不住在咯里了？
　　 我对她说，我在这里住了七个月了，还要我住多久？
　　 老娘不回我的话。第二次脑部微创手术，已经将老娘的记忆毁灭了许多，已经记不起我是哪个了，经反复提醒，她才喃喃地回答哦，哦，哦。
　　 我说，我没有去北京，就在邵阳。有事我就回武冈看你老人家的。她仍旧是“哦，哦，哦”地回我。护工在一边不断地啰嗦重复着一句话：还要回来的，放心吧。
　　 就这样，我提着袋子，也没有和彩云打声招呼，她蹲在天井脚盆边，身面前围绕着一双孙儿，在洗东西。
　　 当我走到张伯娘的门前时，还看了一眼她家的房门。她家的门上午一般是关着的，她这时候正坐在石牌坊的一家麻将馆里，牌战正酣呢。
　　 我跨出院子的门槛时，还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手机显示是九点四十二分。因为洗东西耽搁了一些时间，要不然我早就走啦！
　　 这一次离开武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也不想听弟媳在微信上，把针大的孔夸成斗笠大。依大姐的话说，等老娘过了，我们才回去。估计她老人家已经挺不去了，我把她从里屋抱到天井上晒太阳时，发现她体重下降厉害。
　　 五月五日从医院出院时的体重，比现在和她体重要重许多。现在抱起她来一点也不用费力，也就是她的体重轻了许多。腿瘦得像杆杆一样。护工不信，说，每天喂两个蛋还轻了这么多？我说真的轻了。临走时，我还放了一些钱给弟媳。毕竟是要用钱的，光是买纸尿片就要不少的钱。
　　 这一次在武冈是待得最久的一次。自从招工到邵阳以来，我没有哪一次能在武冈蹲这么久了。每天去河堤上散步的时候，许多人都认得我，记熟了我这张老脸。而我走了之后呢，也许有人会纳闷，这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冒头了呢？
　　 我在打字的这个时候，武冈镇南阁的河边，早就有着如蚁的男女人群在涌动着，络绎不绝，说笑声，音乐声，一路走来，一路谈笑风生。还有河边的垂钓者，一个人放四五根钓竿的男人，坐在特制的小杌子上，单等河鱼咬钩。
　　 那些河边人家，在河堤之内的滩涂上种菜。菠菜、窝笋好大一蔸，丝瓜苦瓜也长叶爬藤了。眼看着菜主们在河滩上下种，发秧，也眼看着这些秧秧蔚然成行，绿意蓁蓁的样子，几多爱人呢。下午正是淋菜的好时光。他们夫妻相随，一个淋菜，一个提水。正是你织布来我浇园的好景致呢。只是在生活中的凡人凡事，没有诗意化，常常好景被人忽略了其中夫妻相爱的和谐之美。
　　 而老院子里的老虫花呢，连老院子都要拆了，老虫花肯定也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我记忆中的老虫花那么倔强，那么顽冥地死而复活，一俟春天到来，就开出绚丽多彩的花冠来，将生命绽放得那样鲜丽与高贵。此刻我在遥远的北国，默默地祝福我多病的老娘，祝愿您像寒冬枯而不死的老虫一样，坚强地挺下去，挺过严寒，迎来生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