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让阿隆变得难堪又勇敢。在短时间内，这两种情绪并不是同时存在的。通常的情况是：当阿隆的行为得到了一点点秦如芸的回应时，他便勇敢了起来；如果秦如芸对他发出的“信号”选择无视，他便只剩下了难堪。这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并且往往是处在极端的位置。我能做到的唯一区分就是阿隆的难堪是远远大于他的勇敢的。想最初，秦如芸与他做同桌的时候都是沉静无比，现在分开来坐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交流，何况是所谓的“我呼你应”！
　　 在长久的难堪中，阿隆的落寞变得愈加厚重，难以排解。他越来越渴望独处的时间。当一个人的内心被一件事物充分占据的时候，这个人的行为定会冷清下来。这是真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也当是如此。而他在独处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胡想、乱想、空想罢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难堪引发的他越来越多的自责。自责让阿隆很多时候对过去的自己越来越向往了。成绩优异、朋友众多，老师们总是称赞他“品学兼优”，父母也视他为家族的希望，而且他还有一个兄弟是自己的数学老师，这在阿隆看来是足够引以为傲的东西。可看看现在，他又失去了多少呢？成绩越来越差、父母和老师对自己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除此之外，他还强烈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个难得的“兄弟”。那些原本就在的朋友们倒是还够些意思，没有弃己而去，但那又如何呢？不论怎么想，阿隆都觉得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对于代价，阿隆认识的是如此清晰！然而奇怪的是，他想停止这一切，经过多次的心理博弈之后，却压根停止不了这种“低回报”的行为。这些好似不自觉的行为也是令他痛苦的，可每当秦如芸对他回应了一两个字，或笑了一两声时，他又会立刻鼓起十足的勇气承担这种痛苦了。
　　 不知是痛苦的积压还是勇气的冲撞，阿隆终于下定决心写下了自己的第一封情书。在他写这封情书的时候，他还特意为秦如芸想了一个满含喜爱的名字——“朵儿”。这个昵称的由来就是“如芸”这两个字，“如芸”谐音“如云”——既然像云一样，干脆就叫“云朵”——“朵儿”。此刻他是自私的，他不是她的父母，却硬生生地将一个她素昧平生的名字强加给她。这个名字是他赋予她的，而目前这个名字只可能属于他自己。
　　 情书写好，阿隆纠结了很久；情书送出，阿隆又纠结了很久。果然，很久的纠结不无道理，秦如芸平静地看过信后，竟把那张阿隆精心准备的情书连同信封一同扔了。
　　 这次一定是因为痛苦的积压，阿隆忍不住当面问她：
　　 “你为什么把我写的信扔了？”
　　 “你才几岁？懂什么叫喜欢？”
　　 阿隆听到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此时的他依旧解释不了这个疑惑，但在他小小的内心中已经相信并确定：就是喜欢。这样的确信让他底气十足。
　　 “谁说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我妈妈都这样说！”
　　 “喜欢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不会喜欢你的。我妈妈不会让我喜欢你的！”
　　 “你妈妈为什么这样说？”
　　 “她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我想你以后肯定也会长成男人的。”
　　 阿隆奉为信条的“经验”让他确信自己对秦如芸的喜爱毋庸置疑，而秦如芸奉为信条的“经验”却是“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多么可悲！阿隆只想要一个称自己心意的答复，可现在看来，就连这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失去啊！失去！当“失去”这个词的攻击力十成表现出来的时候竟是这样难以承受，阿隆十二岁的内心第一次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失去。而在失去之后，反倒令他“占有”的欲念愈加强烈了。
　　 “我以后不会成为那样的！我保证！”
　　 “你不相信我就天天给你写信！”
　　 “直到有一天你相信我了！”
　　 阿隆确实说到做到了——每天给她写情书。他每一次写下“朵儿”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仿佛在跟什么东西暗地里较着劲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校园中，这句话几乎每天都能得到应验。不到一个月，情书竟然被发现了。发现情书的也不是别人，就是阿隆的“兄弟”——林老师。据人说是秦如芸扔情书的时候忘了撕，林老师走过时无意中扫了一眼，精美而略带浪漫气息的信封引起了这个对女人颇感兴趣的男人的注意，这才使他知道了阿隆喜欢秦如芸的事。
　　 在不久后的一次数学课上，林登拿着那个精美的信封走进了教室。阿隆和秦如芸已是早听说林老师拿走了那封信，现而今传闻被证实，一个个头深埋着不敢往讲台上看一眼。
　　 “前段时间我发现某些同学的学习状况很成问题。”
　　 “成绩一落千丈，刚开始还是NO.1，不到两个月，就进了全班倒数的行列！”
　　 “孔子说自己‘十五岁志于学’。”
　　 “你们也差不多十五了，而这些人自己看看，你到底在学什么东西！你上学在干什么！”
　　 伴着这句话，林登缓慢又无奈地拍了三下讲台。
　　 “砰！砰！砰！”
　　 “阿隆，你站起来！”
　　 阿隆像条懒蛇似的冷不丁儿站了起来，头却一动未动，好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样。
　　 “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是。”
　　 “你倒诚实。”
　　 “秦如芸！”
　　 “这封信是他写给你的吧！”
　　 秦如芸站起来，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她的脸已经不知红成了个什么，眼角也早已饱满了泪水。
　　 “不……不……是……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是……是阿隆写给我的，但我根本就没理会过他！”
　　 秦如芸的话让阿隆的心彻底冰冷了，同时，这颗冰冷的心也让他变得异常的冷静，也异常的勇敢。
　　 “对！是我！是我写的，跟秦如芸没有关系！”
　　 底下的起哄声一直没断，此刻好像更大了，但听得出来大家还是有些分寸，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站着的三个人，林登、阿隆、秦如芸沉默了半晌后，林登突然要将那封情书从信封中拿出来。阿隆是首先看到的，立马料想到事情不妙，胆胆怯怯地反复问了句：“林老师？林老师……”
　　 “我要让全班同学听听你们的声音！”
　　 “不！千万不能！”
　　 此时秦如芸也缓过神来，哭着哀求林老师：
　　 “不！林老师，都是我的错，求您千万别念！”
　　 “朵儿……”
　　 轻柔的昵称在教室里不知晃荡了多久，从一个同学的耳朵里到另一个同学的耳朵里，令全班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此时秦如芸和阿隆感到的只有崩溃，秦如芸的崩溃是自身的，阿隆的崩溃是从秦如芸的崩溃而来的。
　　 “朵儿”两个字读出，崩溃让秦如芸直接推门而去，边哭边跑了。林老师愣了一会儿，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后才和阿隆赶忙跑出去追。不料刚出门便看见秦如芸从冰冷的楼梯上像地毯一般滚了下去，腿和胳膊上到处都淌着发着热的黏乎乎的血。
　　 秦如芸的最终结局是落下了终身残疾，并转了校。
　　 阿隆一家被索要了近二十万的赔款，以致阿隆原本还算富裕的家庭瞬间一贫如洗。
　　
　　 五
　　 在阿隆的一生中，他第二个想要杀死的人是他的母亲，蒋薇。
　　 十二岁那年的事故让阿隆很长时间陷入到悲痛与自责中，当时的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在往后的岁月中，他一天比一天沉重地认为正是自己害了秦如芸。在去追求或决定去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没有考虑到对方的感受，这无疑是自私的、残忍的，它给对方带来的痛苦或许并不亚于自己。
　　 所以，上高中以来，阿隆终于觉得还是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好。能受到父母和每一位老师的表扬、赞美，能被同学们当作楷模、榜样，这才是学生年代最最光荣的事。这样一想，他就懊悔自己过去浪费了太多的光阴。光阴是金钱、光阴是生命、光阴是无价之宝，浪费光阴，真是莫大的罪过！加之母亲的那句话——“你不努力学习，这个家就没什么指望了”，在阿隆的印象中，这句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换言之，他也被家法过无数次了。“这个家”和“我”、“我”和“这个家”，阿隆在无数次的逃离未果后，隐隐地感到它们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一种无法选择的关联，抑或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想到过去……哎，阿隆已经是顶不愿意去回忆过去了，那儿有太多的伤心和遗憾，以致于现在的伤心和遗憾。不能再浑浑噩噩了！一定不能了！他想。这个家被我败得一塌糊涂，往后还得靠我撑起来。往后的每一天都必须认真地过！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你选择的方向可以有很多，但走的方向永远都只能有一个。
　　 十二岁到十六岁，四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垂暮的老人来说，或许没什么变化，但对于阿隆这样的青少年，他们的改变几乎天天都能够看在眼里。阿隆高了，还不止一星半点，先是超过了他的母亲，不多久又超过了他的父亲；阿隆也瘦了，肚子上荡来荡去的肥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六块硬邦邦的腹肌。生理的发育在他体内仿佛产生了一种甩也甩不掉的能量，让他不能自已地热衷起观察异性来。这早已不同于小学和初中，高中的女生已经十六七岁，身体已有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叫“女人味”，是所有的男性都喜欢的。阿隆当然不例外，每当有长相甜美的女孩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会假装不经意地看上一两眼，偶尔他还能闻见对方身上飘出的淡淡的香味，这也同样是令他着迷的。
　　 对女性的着迷并不止来自于个人的生理发育，更多的时候则是受周遭环境的影响。在周围人对各种各样的女性身体和各方面的议论中，阿隆也从最初的一知半解做到了现在的“不知者一二”。这是很隐秘的事，而当一群人都在做一件很隐秘的事时，也就自然成了公开的秘密。这群人中，没有谁再觉得羞愧或难为情，他们只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阿隆当然知道这不是爱情，虽然他连爱情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但他再也不会像小学那样从一个女孩的声音或者从一条“老路”来确定自己是否喜爱，现在的他觉得这真是荒诞。他把这些全都归于生理的冲动，与喜爱、爱情没有丝毫的关联，而“爱情”是什么，“喜爱”是否又是“爱情”之前的东西，这会儿他也很难分清。事实上，他也不敢再想了，尤其在现在这个阶段，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一定不能再想了！
　　
　　 六
　　 高一一年，阿隆在学习上很下功夫，可他的成绩再也没有到达过值得每一个人表扬的高度。期末考试失利后，母亲又一次拿出了家法，一边打一边哭。这个一向强硬的“搞数学的女人”对于孩子的成绩再也没有什么承受力了，每当听到阿隆考试失利的消息后，她都差不多要哭出来，有那么一次还昏厥过去。阿隆也哭，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沦落成现在这幅样子。他不是不努力，相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努力地学习过，但那种回报、那种荣耀，他却再也没得到过了。
　　 家法之后，留下的便又是那一句话——“你不努力学习，这个家就没什么指望了。”这句话是最令阿隆感到痛苦的，它几乎是给阿隆加上了一个“败家子”、“不孝子”的罪名。阿隆往往会在这个时刻想到林老师，想到《孝经》、想到孔圣人和孟老夫子，然后他就又哭了起来。
　　 一年的时间，阿隆的精神垮了。一年的努力没有换来任何回报，相反，还受尽了打骂、歧视。这就好比工作了一年竟然没有得到工资，还被上司嫌弃，一句话给开除了出去，换做谁，都不好受。在许许多多的夜里，在昏黄的灯光下，阿隆的心思早已离开了一本又一本的作业。他盯着那只冒着热气的台灯灯管，哈气，冬天的时候就看见水汽像沙尘似得朝灯管上升而去；其他的季节他就把口水抹在每一根亮得滚烫的灯管上，默默感受着水分的蒸发。他的心慢慢地喜欢上了那个炙热的世界，那个世界只允许光和热存活，其他的一切都是迟早得消失的。他曾一次次地用手指去触碰那个台灯，甚至是两根灯管相接触的位置——那是最烫的地方，闭上双眼，屏住呼吸，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防止忍不住疼痛而引起大声的叫喊。当时的他幻想自己能像水汽或口水一样被收走。但当自己哈出一口气时，他亲眼看到，水汽所营造的世界竟像在风中扬起一把细沙似的那样美丽动人，而灯管上的口水，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当它被宣判死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死了。如果在死之前不能展现自己的风度和美丽，这样的死毫无价值。
　　 徐骁骁就是在这个时期走进阿隆的生命里的，原因很简单——“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在学校生活中，总能看到那么几个学习很刻苦，但是成绩依然比较差的同学，阿隆是一个，徐骁骁也是一个，所以就——“相逢何必曾相识”了。但这两个人在一块儿从不会互相抱怨，相反，是鼓励。自从徐骁骁第一次对阿隆说“加油，我们的成绩一定会起来”的时候，阿隆整个人好像都变了。在他记忆可循的地方，一个女生对自己这样的鼓励还是第一次，他也说不出这样的鼓励为何会让他感到如此兴奋，但就是感觉这一句鼓励比自己之前向往的表扬、赞美都要好。
　　 说起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就是因为这句话，阿隆从那些失利、家法、台灯和生与死中走出来了。他好像失忆了一样，对过去的种种不愉快都不在意了，笑容比往常多了不少，近几次考试都有所进步。我相信，再现实的人，在此刻都会承认缘分的存在。其实缘分本身就不是什么不存在的形而上的东西，它就是一个值得一提的巧合，而巧合是带有社会属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