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眼见妹夫状态一天比一天严重，您看能不能从三妹那把白玉蝉要回来卖了，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小扬，明荷这些年在外面没少吃苦，白玉蝉是我给她的补偿，且当时你和明珠并未提出任何异议，这会你看玉蝉值钱了就让我去找明荷要回来，这哪像一个父亲所为？你让我这当爹的老脸往哪搁呢？”
　　 他望向儿子那伪如小鹿般纯真的眼神，他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不愿多说。他披衣站起，气色灰败得如同冰冷的墙面。他不再说话，一场经久绝伦的无奈就此在他的唇舌间变成一个永久的缄默。他绝不会和明荷说起明扬提出的无理要求，他轻轻地揉搓着他那双有些发麻的手，手背上的斑块像是岁月落下的光影。他把空濛的眼睛转向屋内，明珠已经在家等他，阳光把她憔悴的脸照得发亮，眼见女儿瘦了一圈，明继章心疼不已，他又望向收拾碗筷的明荷，艰难地倚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一面从贴身的棉袄里掏出一叠钞票。
　　 “明珠，我这里只有这些了，你先拿过去把药费给垫上，我再想其他法子……”见父亲绝口不提白玉蝉的事，明珠接过钱就出了家门。门外暖色的光线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被冰冷地阻在外面，桌上是明荷泡好的热茶。明继章心里充斥着矛盾，目睹明荷半年来对自己的关护和照料，明继章的心里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心头涌起的歉疚强压下去。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偶尔有飞起的落叶刮过窗台。
　　 “明荷，你二姐夫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医生说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并建议我们尽快办理转院手续。爸之前不是送给你一只白玉蝉吗？现在你二姐夫等着救命，而你也知道我们家已经没钱了，你能不能把这玉蝉给我，我想置卖了给你姐夫治病……”明继章的嘴边的皱纹形成一对纵深的大括号，强作大胆压住心里的忐忑不安。
　　 明荷愣愣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的父亲，随即眼神凉成茶，皱着鼻子将视线挪到壁橱贴的那只鱼身上，手中的动作停了：“爸爸，我考虑一下，过些天答复你好吗？”说完她走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关门的声音很低，但是却将明继章的心砸得生疼。他步履蹒跚，挪着小碎步回了自己的房间，眼像辽阔的湖，仿佛一低头眼泪就要湿了鞋面。
　　 回屋的明荷已经泪眼阑珊，她像被人遗忘的孤阳，偷偷地躲在昏黄的云线里修补自己的悲伤，小小瓷盆里生长的冰灯玉露中央盛了几滴眼泪。她看见屋外一位妇人将低低地挂在风口的鱼干收回放在篮子里，她的心瞬间变得脆薄，薄如蝉翼，不堪一击就会破碎。她哭得嘴角抽动，蹲在墙角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呜咽声。她养的植物和金鱼已经和住宅融为一体，成为和谐而又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她以为用心就能和这些物什一样得到家人的疼惜，没想到她还不如一盆野蛮生长的绿植，想到这里她的心开始变成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
　　 那晚她开始失眠，她想起在自己五岁的时候，那位嗜赌成性的养父从赌场上回来后都会将火气都以拳脚相加的方式发泄到自己身上。她的眉骨上有道凹陷下去的浅痕，那是看到养父母厮打起来后，她哭诉着要分开他们时被养母的指甲刮下一小块肉皮。她水亮的杏仁眼里水意横流，她被养父当作赌资抵给了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起初那户人家对她很好，两年以后他们添了子嗣，明荷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他们家的小佣人。她曾幻想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在父母的膝下快乐地成长，她也曾在命运里扑腾好几回，始终没能逃过被转卖的命运。希望渐渐被年华撕碎，成年后她干过服务员，在工地上扛过水泥，也曾在街边卖过烤面筋和羊肉串。在她对家人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明继章出现在她面前，她对这个二十几年后出现的父亲又爱又恨，她无法让这么多年的孤独和绝望就这样在生分的亲情里握手言和。想到这里，明荷用左手抱紧自己，然后蜷成一团，像一只受了伤的蝉，不敢飞动，不敢低鸣，在人们不耐烦和刻薄得要捕杀它时，它悄无声息地躲在叶荫深处。她把白玉蝉戴在脖子上，就像她把曾经卸掉的戒备和盔甲都重新穿上，她决定拿出所有的力气和父亲对抗。
　　 厨房里传来炸银鲳鱼的香味，还没等到明荷将炸好的鱼装盘，门被明扬一脚踢开了，见明扬来势凶猛，明荷吓得倒退了几步。明扬见父亲没有给自己明确答复，想起属于自己的家业很有可能被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三妹夺走，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他锐利的眼神锁定在明荷脖子那条红绳上，他一把抓住了明荷的肩膀吼道：
　　 “分不分玉由不得你，还有我警告你！爸爸的这套房你也休想得到！”明荷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家对自己并不友善，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由光溜溜的脊背升发至脑门。她的目光从怯弱变换成锋利的匕首，仿佛要在明扬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明荷一把推开明扬的手，笔直而又平静地走出家门，消失在上了雾霾的路口，只留绿灯醒目地亮着。明扬告诉父亲，明荷已经离家出走，并且独自一人去卖白玉蝉了，以后她不会再回来了，明继章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手像经了风霜的枯荷微微颤抖，他觉得浑身无力，像一只薄冰上滑倒的白鹅瘫坐在地上。明扬扶起老父亲，说三妹自私到不顾及家人的死活，说她几句就嚷着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并扬言要和明继章断绝父女关系，说到这明继章的心被猛烈地刺痛了，明扬又劝说父亲起诉明荷。那些相处的温馨和美好仿佛被一只黑暗的手偷换了，风凛冽得想要割断过往，阳光也冷冷地贴在南窗上。
　　 半晌，明继章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目光空洞地看着水蓝色的天上几朵云挤来挤去，再也不想听见明扬对明荷振振有词的指责。屋子里隐约还能闻到米粒在锅里变得饱满的香，而这些顷刻之间就不属于这位历经千辛万苦找寻骨肉的父亲。他实在想不到明荷会如此绝情，他的内心被破城而入的恐慌攻占，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自己和那只贪睡的老猫。他已经老了，但是他觉得还能看清这物欲横流之下人的面目。于是，在光影迷离的晚上，云动风摇的窗前，他写了一纸起诉状，诉讼请求是撤销赠与，要求明荷返还价值百万的白玉蝉。
　　 当所有的风都不再强烈的夜晚，星被云收进故事的口袋，只给明继章一片漆黑的夜空。明继章在讶异女儿的自私绝情之余也习惯一个人的孤单，他不再去寻找她的消息，他的眼眸里有和黑夜一样的不解和沉寂。法院开庭审理后认为明继章将白玉蝉赠送给明荷的时候，其行为已经生效，二女婿也并非其法律意义上的近亲属，明荷拒绝卖玉给二姐夫治病的行为不能认定为严重侵害其合法权益，法院最终驳回了明继章的诉讼请求。
　　 刚走出法院，明扬和明珠对明荷恶语相向。明荷把帽檐压得很低，她似乎已经不想去揭露那些犀利的巧合，她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父亲的理解，也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面对眼前对白玉蝉虎视眈眈的兄姐，她心寒透了。在她收到法院送达的传票时，她的心陷入墨色的黑暗之中无法迷途知返。庭审结束后她冷静地将那引人决斗的白玉蝉从脖子上取下来放进盒子里，在叶子飘落的声音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铁站，将年老的父亲留在原地。眼见儿女失和的明继章痛心疾首，在寒风里差点哭到背气。远处有人在点火烧纸钱，小火苗借风势燃成大朵的明亮，暗下去的光线格外生动。
　　 明继章试图在细枝末节里去辩寻这个尘世曾经给他的温暖和爱意，泪水化成初雪飞满天。他拿出妻子残破的黑白照片，想起明荷每天给他做的每一顿饭菜，干净的被子还有白铃兰柔顺剂的香味。原来生活不过半盏月色，世态不过一碗烟火。终于，他还是没能捂住心里那个缺口，他选择吞服儿子曾为他买来的一大瓶止痛药，他知道就在这个夜晚他要离开了，他的呼吸迟重得像床头那只贪睡的老猫，天空中黯淡的星最终遮住了他的双眼。
　　 明继章死后，明荷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她想起父亲给她盛的那碗汤，想起父亲染了风霜的眉毛，想起父亲吃她做的手擀面时脸上洋溢的微笑，越想越难受，她第一次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哭得像一个走失在路口的孩子。她决定将白玉蝉拿去变卖，为父亲选一块上好的墓地，白玉蝉拿到鉴定中心进行鉴定后，工作人员告知明荷这块白玉蝉只是一块的高仿玉市值一千块钱左右。高垒的心墙轰然倒塌，她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原来兄姐想要争夺的竟然只是一块赝品，原来自己锱铢必较的也只是这块赝品，而不是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灰亮的天空下溜出一朵无端的云，得知消息的明扬和明珠彻底傻了眼，他们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争夺的白玉蝉并非价值百万的传世宝玉，而是一块价值不过尔尔的高仿品，这时明扬才意识到对自己的推波助澜让父亲走上了以自绝的方式和他作别，明荷也为自己的自私冷漠懊悔不已。在明继章的墓前兄妹三个抱头痛哭，地上被风扬起的尘形成冰冷的灰度，再也看不到父亲的音容笑貌，再也感受不到父亲给予的慈爱和温暖。风卷动云波，明荷和兄姐商议将父亲留下的房屋卖了，所获钱款全部拿给二姐夫治病。
　　 明荷再次将白玉蝉握在手心，只见玉蝉双目精雕，透明的羽翅像一道来自银河的光，那也许是父亲对她的牵念和谅解。红绳像穿过迷雾的结，回忆幻作一柄柔软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明荷的心湖之上，明继章墓侧黑黝黝的桃树枝上冒出几粒花苞，明荷背上行囊消失在来往的人潮。
　　 明继章墓前的檀香落下一层冷灰，那是沾了露的风华，藏在心里的故事被猝不及防地偷袭，决绝而来，决绝而去，至于那些比德与玉的高贵品格，风的声息像是浩然天地间的一声长叹，也只有那些用心珍惜过流年的人才会将它写在南风穿堂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