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立国发现不妙就果断地辞职了，他到了外面去从事自己的生意。
　　 在体制内能混得风生水起，到外面去则不然，他跟几个朋友合伙去开了一个砖厂，亏损了几十万，后来又独自去经营一家中等的酒楼，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在苦苦支撑两年以后亏损了二十多万，不得不结束了酒楼的生意。在他生意极不顺利的时候，他把委屈发泄在刘进的女儿身上，他觉得是瘦筋筋的女人影响了他的财运，就把女人抛弃了。
　　 接连的失败，不仅把沙立国早期积累下来财产全部清零，还让他背上了巨额负债。沙立国彷徨无助，又无法回到体制内，继续他当一个机车司机的“愿望”。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闯，他东挪西借，再加上把判给前妻的房屋拿来抵押而贷款来的钱，跟人合伙去承包工程。那几年，修公路，修铁路的工程很多，他们接到几个比较好的工程，没几年，沙立国又“复活”过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且还找了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漂亮老婆。
　　
　　 五
　　 沙立国和郑新月的人生逐渐腾飞之际，只有姜国平还留在机车上，每天默默地围着机车打转转。
　　 在这三个同学中，周围的同事评价，只有姜国平最不适合当一名火车司机。
　　 他很努力，但他的思维不够敏捷，反应也不快，甚至还非常紧张。这样的人，真的不是干火车司机的材料，车间的很多领导提到他都是摇头。
　　 得到这样的评价，主要是因为他考司机考了三次都没有过关，不是他学得不好，而是他临场的反应能力太差，紧张，非常紧张。前面都挺好的，顺利地按套路操作，不紧不慢，一旦考官不按套路即兴问答一句，他马上变得支支吾吾的，越紧张，考官就越喜欢想着刁钻的问题来为难他。所以，他的成绩经常徘徊在及格线前面，无法逾越。
　　 在姜国平身边的那些火车司机们根据姜国平的考试成绩编排了一个数字的外号，“五十八点一”。一般人听不懂，司机们都嗤嗤地笑，“差一点九（酒）”。
　　 姜国平从来不喝酒，他也不请考官们喝酒。考试失败后，他懊恼十分。车队的曾队长建议他：“你如果不是当司机的料，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是啊，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姜国平准备再考一次，如果不行，他就回去干修车的活。他内心虽然有这样的准备，但是不甘心的。他从学校出来，是要“飞”的，不是安稳地“趟”在机车下面。
　　 不凑巧的是，他有一次跟蒋青云跑车回来，出事了。他们进库的时候，他下车到闸楼签字，正好蒋青云的小舅子从铁道边路过，蒋青云就喊他小舅子：“帮我带五百块钱去孝敬老丈人”。
　　 蒋青云就下车了，停住的机车突然溜起来。
　　 蒋青云背对着机车跟小舅子聊得高兴，签了字的姜国平回头一看，看到了机车往车站方向跑，他的脸色一黑，身体一激灵，丢下手里的东西往前跨了几步，手抓住机车栏杆上了机车进了司机室，抓住了闸把，扳动了一下，将机车停了下来。
　　 机车停了下来，但还是挤坏了一副道岔。他的司机职务直接被撤了，姜国平没有功劳，还受到连累，跟蒋青云一起到扳道房去扳道。
　　 守在被道岔围绕的小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们就像剪断翅膀的鸟，很是无奈。他们扳动一副一副道岔，给机车变换线路。看着一辆又一辆机车出来进去，“飞翔”跟姜国平更远了。
　　 干扳道员的人大多数都是犯了错误的人，他们痛恨这些道岔，讨厌道岔，工作的责任心非常差。蒋青云没干上一个月又犯了错误，幸好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错，他被安排去上砂。他上砂也没干好，砂箱里的砂总是上不满，司机们意见很大。他混了两三个月，就被恢复了司机职务，回到了机车上。
　　 当扳道员，工作责任大，工资很低，没有人愿意干。姜国平到扳道房后，这工作在他手里反而是最顺畅的。
　　 “他们都夸奖你呢。”副主任严守凯在下班的路上遇到姜国平说。
　　 “夸我什么？”
　　 “说你是最好的扳道员。”
　　 “我的本职而已。”
　　 “我觉得你很适合干扳道员。”
　　 “什么？”姜国平抬起头有些敌意地看着严守凯，严守凯也是考司机的考官之一，也是给姜国平最多刁难，把姜国平的窘迫当笑话谈得最多的一个人。
　　 “当一个一流的扳道员，也不错。”严守凯没有读出了姜国平眼中的不满。
　　 “我不是一流的，我是末流，我不适合干扳道员。”
　　 “不，你适合。”
　　 严守凯跟姜国平聊天的的时候，蒋青云已经回到了机车上继续开车。有几次，姜国平开着机车进出，还是姜国平帮他扳的道。
　　 “怎么还在干这个？”蒋青云从车窗伸出头来。
　　 “不知道。”
　　 姜国平当然知道了，这是他工作认真负责带来的结果。当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人并没有好处，他得像蒋青云一样，整天吊儿郎当，什么都干不好，让领导不放心，他才有机会脱落这个“苦海”。
　　
　　 六
　　 在扳道房里，姜国平待了差不多十个月，眼看就要错过下一次考司机的机会了，车间接连发生了三次比较大的事故，撤了六个人。机车上面开始缺人了，扳道房变得臃肿起来，受到惩罚的人，至少得让他们吊儿郎当地“承受”一下。
　　 “你还是回来继续跑车吧！”严守凯很不情愿地说。
　　 “我适合干扳道员。”姜国平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干什么不是干呢？即使不能“飞翔”，即使不能成为“雄鹰”，即使只是一颗“道砟”，他也能坦然接受。
　　 “扳道员已经太多了。”
　　 “好吧。”
　　 姜国平赶上了那一年的司机考试。他在实作考试的时候，为了克服自己的紧张，他故意让刀子划破了他的食指。在操纵机车的时候，他食指上的伤口不时地裂开，鲜血悄悄地渗了出来。
　　 疼痛的感觉压制了紧张，让他能够应对考官们的刁难。
　　 考试很顺利。
　　 那些刁难没有发挥作用，都被姜国平一一化解了。到最后，那些想要编织姜国平笑话的考官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姜国平的知识根底居然那么的扎实。
　　 考到后来，考官们不是去故意刁难他了，反而变成了技术的讨论了。内燃机车结构，各个线路的走向，机车上的各个部件，各种故障现象的原因分析，解决的方案等等，全都藏在姜国平的脑袋里，就像溪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出来。
　　 严守凯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我，我学的。”
　　 “你前几次考试，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块石头，给堵住了。”姜国平将手指卷起来，裂开的伤口弥合了，渗出的一点红色也被挡住了。
　　 姜国平很顺利地考上了司机。他考上的时间，比沙立国和郑新月晚了两三年。这个时候，他们两人早就没有当司机了。当姜国平宝贝一样庆幸自己的“得到”的时候，而他的两个同学已将他像破扫帚一样丢弃了。他们如今走下机车穿着干净的衣服，脸色红润地悠哉生活着。
　　 沙立国和郑新月的生活是光鲜的，姜国平的生活是灰暗的。他的工作很大一部分是跟黑夜相连，他在漆黑的夜里大睁着双眼，穿透黑暗，去承受着无奈。
　　 沙立国结婚了，跟那个瘦瘦的女孩子，他们居然从瘦小的身体里弄了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出来。郑新月也结婚了，他的那个新婚妻子的姐夫哥，已经在水城站当站长了。
　　 沙立国和郑新月结婚，都是很风光的。他们的妻子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家”，是他们能够依靠的“大山”。三个人基本上很难见面了，在这样的机会里，姜国平很想真心祝福他们扮演好“同学”角色。他走进了他们的婚礼，很快就被淹没在热烈的气氛里。
　　 姜国平几乎没有机会跟婚礼的主角说上一句话，他总是被热烈的气氛推拥着，起起伏伏的，越来越远，无法靠近。当他被推着离开了中心逐渐到边缘以后，他连喝一杯喜酒的情绪也没有了。他急匆匆地赶回去，仍旧爬上了机车，去跟黑夜和时空较真。
　　 沙立国结婚了，郑新月也结婚了，后来姜国平也结婚了。他的妻子跟他身边的人都扯不上关系，是从四川来水城打工的，在酒店当一个服务员，不漂亮也不丑。他们的婚礼参加的人很少，在他们身边留着很大的空洞。姜国平期望沙立国能来，希望郑新月能来，可他们都没有来，只是托人带了一点礼金来。
　　 有了婚礼，他们后来也有了孩子。
　　
　　 七
　　 姜国平也像沙立国和郑新月一样，他们都有机会不再跑车。当个值班员，当个指导司机，或者当车队长。姜国平都没有选择这些工作，而是安安心心地跑车。当这些机会来到身边时，他一次也没有伸手去抓。
　　 只是在这个期间，姜国平参加过一次段上的技术比武得了第一名，去分局比武得过一次第二名。
　　 姜国平的技术在整个内燃车队是很棒的，大家对他的技术没有不服气的。
　　 内燃机车司机当了四五年，有一次严守凯在添乘的时候问他：“你对柴油味从来没有厌倦过吗？”
　　 “如果能够不闻柴油，去电力机车上我也是愿意的。”
　　 严守凯已经是车间的主任了，他有这个权力。没过多久，姜国平从内燃机车司机变成了电力机车司机。
　　 当电力机车司机后，不用闻到柴油的味道了，姜国平很知足。他最初几年在跑货车，跑了几年货车，他在技术方面的才能逐渐展露出来。他的特点是技术全面，从没出过错。
　　 车间又让他去开客车，相比起货车，开客车又要舒爽得多，不会总是无缘无故停在某个荒僻的小站，像被遗忘一样，或者像被埋藏一样让他陷入时间的等待中。客车的速度也不算太快，但知道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停，他的生活是在有规律的奔跑中。
　　 当客车司机，第二年他就夺得了段客车平稳比赛的冠军，去分局参加比赛他又是第一名。
　　 在姜国平当着司机的这些年，郑新月的岗位变化过多次。有时候在车间，有时候去段里，有时候就直接领导着姜国平。
　　 “你就愿意这样一直开着火车？”郑新月有一次添乘的时候问姜国平。
　　 “我只会开火车。”
　　 “你会的还有很多，只是你愿不愿意去干。”
　　 “我觉得开火车挺好的。”
　　 “你还记着我们当初离开学校的想法，当一个翱翔的雄鹰？”
　　 “我开着车，在车上就有‘雄鹰’的感受。”
　　 “你可能理解错了。我觉得，雄鹰不一定要手里捏着闸把才是翱翔，像我这样，管理着这些火车，成为他们中的佼佼者，不是更像雄鹰吗？”
　　 “哦，好像是应该这样理解才对。”姜国平淡淡地一笑，“我好像记得何四凡老师所说的，我就是一颗道砟。”
　　 在他日积月累的坚持下，他的安全成绩也在变化着，一天一天地增加了。安全的成绩，稳定地延伸着，就像每天必须吃的三顿饭一样稳定。
　　 段里的那些笔杆子偶尔还会想起姜国平这个人，把他平淡的生活写出来渲染一下，在内部的报纸上登一下。读到那样的文字，姜国平并不特别兴奋，那些成绩，那些数字的累积，并不像铅字一样轻松，背后还是很辛苦的。那是他很多年一直坚持的结果，而稍有不慎就会一切归零。
　　 姜国平还是喜欢学习，抱着书本看，他心中的偶像还是何四凡老师。
　　 他不看从学校带回来的书，他有了很多新书，因为机车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何四凡老师当初脑袋里记的电路，那些控制元器件，已经变了样。在姜国平的脑袋里，累积的电路，不仅有电力机车的六七种型号，还有内燃机车的三四种型号。
　　 在朋友相聚的时候，姜国平能够对那些机车如数家珍，机车就像他的情人，刻在心里，永远忘不掉。
　　 当那些同事或者朋友遇到机车的故障，总喜欢打电话给他，即使是相隔千里，他也能准确找到问题的根源，帮助他们及时解决问题，在他们的眼里他就像个“神医”。
　　
　　 八
　　 何四凡老师，早在十六七年以前就不在学校当老师了，他脑子里的机车控制的课程也没有更新。他改行了，他到一个工程单位去从事人力资源管理了。
　　 人世变迁，每一个人身后都藏着酸甜苦辣的故事。
　　 二十年后的一个夏天，何四凡老师到贵阳办事，偶遇出差的郑新月，郑新月很高兴，“何老师，我请你吃饭！”
　　 “不用啦！”
　　 “必须要！”郑新月很坚决，“我打电话看看过去的同学，有没有在贵阳的，我听说沙立国不做工程了，他到贵阳来做电器经销的生意。我约他，我请客，他来买单。”
　　 “姜国平呢？”何四凡问，“当时你们三个同学，是分到同一个地方的，关系很好。”
　　 “他？”郑新月一愣，“不知道呢？可能还在水城跑车？哦，不，水城那个机务段撤销了，都合并到贵阳来了。我好多年没跟他联系了。他的时间没有规律，不一定能约到，我尽量。”
　　 下午六点半，三个同学都到齐了，聚到贵阳的雅苑酒楼。
　　 “何老师。”
　　 “没想到二十年还能见到你们。”
　　 “二十年，变化太大啦！”沙立国感慨道。
　　 “是啊，谁也没有想到，今天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何四凡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这三张脸，似乎很熟悉，似乎很陌生。
　　 “我没想到，我会离开那个小小的城市到直辖市去生活，而且还当了副段长。我觉得，我没有给学校丢脸。我觉得，我实现了当初的理想。我已经是一只雄鹰，在翱翔！”
　　 “我呢？难道我就不是一只雄鹰？”沙立国有些嗔怪地说，“我的生意很大，在贵阳开了好几个卖场，而且还有十多个门面，几十套房子，一年的利润……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雄鹰，在蓝天恣意翱翔着！”
　　 “你呢？”何四凡将眼光投到了姜国平的身上，姜国平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头发梳得很整齐，精神饱满，“你也发财啦？”
　　 “没有。”姜国平直爽地说：“我还是一个火车司机。”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火车司机？”沙立国和郑新月都惊奇地问着，“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挪窝，老母鸡也会发瘟的！”
　　 “对呀，还是火车司机。从内燃机车司机，到电力机车货车司机、客车司机，接着干动车司机，二百五的动车，现在是三八零的动车。我也在变，也在挪窝，我没有变成瘟鸡！”姜国平大胆地看着这几双围在他身上的目光，“郑新月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往昆明跑。不过，昆明不远，到了昆明，又回来了。我刚回来，就赶上这顿饭了。”
　　 “这么快就回来啦？”何四凡问道。
　　 “不需要多少时间，两个小时就足够了。我开的是高铁，我是高铁司机，我的特点就是快！”姜国平静静地说。
　　 “你是高铁司机，你能飞了？”何四凡问道。
　　 “是，能飞，当我开着高铁在风中奔跑的时候，确实感觉像在蓝天飞翔，但我不是雄鹰，我是道砟！”
　　 “你不是道砟！”沙立国和郑新月异口同声地说。
　　 “我是道砟，我不能跟你们比，你们是雄鹰，我只能是道砟。”姜国平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你是道砟的话，也是一颗会飞的道砟啊！”何四凡很响亮地说。说完，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沙立国和郑新月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了。
　　 这时，服务员推开了门，托着香味弥漫的菜盘，袅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