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枪的嘴像他装火药的葫芦，倒是严实，对这事，他守口如瓶，直到老鼠死了以后才透露出来，说他当时一点不信，还说了一句是玩笑也不是玩笑的话:你这病得的真好，他妈别人得病都是往外花钱，你得的病却是往家里划拉。
　　 有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个大盗窃案：大队榨油作坊的仓库被盗了将近两百斤花生油。开始有人怀疑是老鼠干的，唯独老土枪极力为老鼠辩护。后来经过民兵挨家挨户搜查，在老鼠家没发现任何线索，才排除了对他的怀疑。最后焦点聚集到了仓库保管员身上，因为，仓库门窗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门锁也没破坏，很显然是用钥匙打开大门偷走的。仓库保管员被审查了多日，拒不承认，为明志，自己一根绳子吊死了。这事从此成了悬案。
　　 第二年冬天，老鼠死了，死在村头，后脑勺被打破。蹊跷的是，尸首旁边有油迹，而且大队仓库又少了一百多斤油。经公安局检验，老鼠是后脑勺被重击昏迷后冻死的。
　　 案子不到一个月就破了，连同去年的悬案。是邻村的一个二流子干的。原来，去年，那个二流子趁来换油的时候，发现仓库保管员有个致命的漏洞，就是打开门后，顺手把锁就挂在门的锁鼻上。所谓“贼有异禀”，那二流子回去买了一把同样的锁，也弄得脏兮兮的，不仔细辨认，很难分辨得出来，然后再次来换油，趁保管员不注意，偷偷把锁换了过来。保管员傍晚回家时，顺手把门锁上，并不知道这把锁已经不是原来的了。那二流子当天晚上就拿着自己的钥匙，像开自己家门一样打开库门偷油，走时再把原来的锁换上，神不知鬼不觉。今年又故伎重演，没想到在村头被出门踅摸东西的老鼠撞上了，拿手电一照，认出了二流子。当时二流子求老鼠放了他，答应把卖油的钱全给老鼠，可老鼠不干，非要二流子回来自首。二流子害怕坐牢，便起了杀心，照老鼠后脑勺狠兜兜地给了一扁担。
　　 偷了一辈子的老鼠为保护集体财产，像英雄一样“光荣”了一次。村集体出钱出物，给老鼠办了一场体面的后事，并让他的家人生活有了保障——孩子由集体供养上学到十八岁，老婆享受五保户待遇。这个决定一直延续了下来，后来分田到户，各家单干了也没失效，直到前年老鼠老婆去世了才结束。
　　
　　 三、捏不起来
　　 严格点说，捏不起来现在生活在县城，不应该算乡村人，可他在农村的时间长，户口还是农村的的，从感情上，我还把他当乡村的人。
　　 捏不起来和我不是一个村的，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不知道是什么缘分，一直是同桌。捏不起来的父亲，个子小，但精神头大，都说个子小是被精神头压的，乡村人爱起外号，都叫他“嘎嘣豆”，常了，就只叫成了“豆”；豆有了儿子，同样小个子，精神头足，被顺便叫成了“小豆”；到老二了，基因发生了点变异，竟然是中等个头，起外号的人犯难了:他哥哥都小豆了，那他再小，还捏得起来？虽然他大逆不道，长得比老豆小豆都大，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就叫了个“捏不起来”。 
　　 捏不起来特别聪明，其精神头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只是不往正经地方用。偷瓜摸枣，调皮捣蛋，搅闹课堂，都是他的强项，学习成绩一直在中游线以下徘徊。我到现在还以为，他若是把精神头全用在学习上，即便到了县重点，也应该排在前十。后来发现，他考试时，有时候是故意答错，就爱看老师被气得无可奈何的样子。比如，数学，在一道题演算到最后剩了1+1时，他会故意写成3或者4。有一次，老师讲一样的量词才可以计算时，打比方：一棵葱加一棵葱是两棵葱，一头蒜加一头蒜是两头蒜，你若是一棵葱加一头蒜，怎么计算？他张口就答等于一颗葱蒜，惹得哄堂大笑。上语文课时，老师让他朗读课文，他装傻充愣，故意不按标点断句，把好好的课文读了个乱七八糟妙趣横生，连老师都忍不住笑。后来好多老师都懒得搭理他了，无可奈何，任他去吧，只要他不故意搅闹课堂就行了。当时被他整得最惨的是英语老师。
　　 初中开始有了英语课。第一节课，学的第一个句子是：what is your name?他读成个“我草恁母”。老师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是经过学习班突击培训后来当老师的，没有经验，但是教学热情却极高。她反复地纠正了半节课，捏不起来也很认真地“我草恁母”了半节课。到下课后老师无奈地走出了教室，捏不起来冲老师的背影做个鬼脸，捏着嗓音又来了一句“我草恁母”，大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故意骂人的。英语老师说，同学们有不懂的，尽管问，她保证百问不烦，百讲不厌。这给了捏不起来顺杆爬的机会，他串通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每当老师讲完了一段内容，总会有几个同学说“没听懂，老师再讲讲吧”，老师就热情地再讲，常常一段内容反复讲到下课，嗓子都快哑了。其实我们在底下该看小人书看小人书，该画课本的插图画插图，根本一句都没听。小老师镇不住场，英语课堂也就成了最乱的课堂。初中生自制力还是差的，跟着起哄的同学不少，有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英语成绩一直不好，找个客观理由，与捏不起来有很大关系。长大后才明白，被整得最惨的不是老师，而是我们自己。
　　 到了高中，捏不起来还是旧习不改，只是，老师镇得住课堂，学生也都长大，为了高考都在努力，他就兴不起什么大浪。这个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社会的各种新玩意也开始冲击校园，比如，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穿喇叭裤、高跟皮鞋的了，有把录音机带到学校，偷偷听邓丽君的。虽然当时还是提倡革命理想，对“奇装异服”、迪斯科等“资产阶级”的玩意持反对态度，尤其是电影，出现花衬衫喇叭裤、大墨镜、迪斯科，不是流氓就是阿飞。但年轻的心还是蠢蠢欲动，有一些向往的。终于，在上高二时，捏不起来退学了。他要去混社会。
　　 在高三，离高考预选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捏不起来回过一次校园。那是一个下午自习课的时候，我从窗户看见他:留着大分头，穿一件花衬衫，领口挂着一副墨镜，下摆扎进裤腰，白色喇叭裤，脚下一双铮亮的三接头皮鞋；手中握着一条弯曲的皮带，身后跟着两个差不多打扮的小伙。他们缓慢而又懒散地走着，目不斜视，颇潇洒，神态像黑社会老大出场，也有点像电影里正视察部队的国民党军官。在经过教室窗口时，我悄悄冲他摆了摆手，他依旧目不斜视，似乎微微露了点不太好分辨的微笑，对我点了一下头，大概有两厘米的幅度，也真亏了我的眼睛不近视。
　　 在我上大二那年，捏不起来到学校找过我一次，他是到省城成贩牛仔裤的。他财大气粗春风得意的样子，拉着我到学校外面的小饭店喝啤酒，点了烧鸡和黄河鲤鱼，说他两条牛仔裤就能挣出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来。他还劝我和他一起干，在学校里卖。当时我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拒绝了他。他有点失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后来他喝多了，开始倒苦水，都是各种的混社会的艰辛，说你记得《陈涉世家》里的那句话吗？人家王侯将相，确实是“宁有种”啊！眼泪流得哗哗的。原来，他刚开始倒卖牛仔裤、墨镜、气体打火机之类的，赚了一些钱，然后又学着跟人倒卖物资批条，想混进“官倒”圈，因为没背景靠山，积攒的那点钱，请客送礼都拿不出手，没行得通，反倒赔了个精光，没办法了，才又倒卖牛仔裤、打火机什么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乐天派，没想到他也会流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再后来，好几年没见到过他，只是偶尔从同学那里得到点他的消息：村里人都说他是钻天的鹞子，不会老老实实过庄户日子，村里盛不下他；他结婚了，姑娘是邻县的，漂亮得不得了，是被他哄骗到手的，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他开始不走正道了，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等等。在我工作到大概第五个年头时，接到同学的示警：他开始骗同学了，有点良心的是，只骗点小钱，比如借点路费什么的；骗得最大的，是说帮某同学买录像机，骗了一千多块。过了没几天，他打听到我单位的办公室找到我了。说是钱花光了，回不了家了，就求到我这里了，我并没有揭穿他。我当时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全掏出来给了他。他也没多耽搁，只说了句“过几天来还你”就告辞了。他还是像以前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样子，只是脸上有皱纹了，大大咧咧后面，掩藏着些许拘谨。记得他半开玩笑地说：还是他妈上学好啊，有个稳定的工作，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舒服。
　　 从那次以后，再没见过他。几年后得到他的消息：他多次穿着假警服冒充派出所人员，到非法私自烧毛泥炼金的人家敲诈，被抓了现行，再加上其他的其他违法犯罪行为，被判了八年。其时，我也早已经下岗了，终日为生计奔波，自顾不暇，也没心事关心别人的事情，只是心里暗暗叹息。
　　 这一晃就是十来年，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他出来了，在老婆所在的县城卖菜，老实过日子，还可以。去年冬天，我去邻县办事，傍晚路过该县最大的菜市场，顺便进去溜达，潜意识是;能不能恰巧遇上捏不起来，看缘分。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还真遇上了。时间是把刀，一点不假。他变化比我还大，我是靠着他的“神气头”才敢认的，只是那“神气头”不像年轻时那么“冲”了。他有点激动，显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边上的人打声招呼，就硬拉着我去他家，菜摊也不管了。
　　 他的家不大，和我的差不多，也是旧楼，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的老婆真应了那句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和我打过招呼，就进厨房忙碌去了，看起来是个干吧乱脆的爽快人。我捅了捏不起来一拳说：“小子艳福不浅，说，你这牛粪当年是怎么把人家忽悠到手的?”他得意地昂了一下头做个鬼脸：“保密！”这一瞬间，我们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几杯酒下肚后，他的话就多了，他说自打他出来后，我是头一个来看他的同学，不愧是同桌了那么多年，今天不醉不休，接着就说起上学时的臭事。我本不胜酒力，不想再喝，他不饶，说，我亮个绝招，你若服了就得喝，干不干？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型，说，我能两个指头给你倒上酒，信不？我说那有何难。他拿过酒瓶子来，拇指放在瓶底，食指在瓶壁，说这样拿着倒酒，还必须手在上瓶在下，你行？说着，真就这样稳稳当当地把我的杯子满上了。我正诧异，嫂子又端来一盘菜，说：“你就别再显摆在监狱里学的那点本事了，也不怕老同学笑话。”捏不起来眼睛一亮，说:“笑话啥？老同学，你还别不服，我这蹲大狱的名头，可是比你大学生的名头响亮多了，不信你到大街上试试，喊一声老子是监狱里刚出来的，保证人人惧怕三分，你若喊你是大学毕业的，只怕都认为你是精神病。”笑过之后，嫂子说:“兄弟你别说，还真是这样。他刚出来时，到市场摆摊，那个菜霸不让我们摆，要掀我们的摊，是他轮起秤砣吼了声“老子刚出来的，怕谁？“把他们镇住了。现在倒成了朋友了。”说笑了一会，嫂子起身说:兄弟你们慢慢喝，我先睡了，早上要早起。又拍了捏不起来一下，说你少喝点，明天早上你也得早起，就回房间去了。捏不起来冲老婆背影说了句:放心吧，耽误不了，这些年了，难得放松一下，还不喝个痛快？原来他们卖菜生意做大了，开始批发，每天早上三点钟开始，到天亮要把两车新鲜蔬菜批发出去。
　　 我们都喝醉了，睡在了沙发上。酒后吐真言，这位老同学似乎把憋了十几年的话，语无伦次地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上学的时候调皮捣蛋，只不过是爱虚荣，想引人注意，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吸引眼球，只是不懂事，用错了方法，自己把自己坑了，我要是好好学，你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个儿，信不？我的外号叫捏不起来，踏上社会才知道，你，我，都是灰尘，都他妈捏不起来。他妈辛苦奔争好几年，比不上人家轻飘飘一句话。看那些连名字都写不囫囵的人，装腔作势，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抽烟，却掌握你的命运，地痞流氓吃香喝辣，我他妈心里不服，王侯将相，宁有种呼？我就胡作，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反正他们的钱也不是正道来的，想歪点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把自己作进去了，像他妈孙猴子，石头缝蹦的，进不了仙班就胡作，做来做去，做到五指山下面了。声明一点哈，那次去找你要钱真的不是骗你，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也是，真的假的的，现在都不重要了。这辈子算是完了，当时在里面和几个“狱友”偷偷商量了，出来以后接着干，干大的。现在想想，灰尘命，飞到天上也还是捏不起来，一个雨点能砸死多少灰尘啊，有啥意思。亏了你嫂子啊，我这辈子唯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你嫂子。老话说，一个好妻旺三代，真的，你嫂子就是个菩萨呀。我在里面蹲了八年，你嫂子自己带着儿子苦熬了八年。八年啊，整个一抗日战争。我出狱那天，你嫂子去接我，你猜她带什么来的？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时我就跪下了，抱着你嫂子的腿哭。你嫂子怕我还不走正道，就把工作辞了，和我一起摆摊，看着我。兄弟，你说，我再不好好做人，我他妈还算个人吗？你知道我儿子现在做什么吗？研究生，法学研究生！有意思不？老子蹲大狱，儿子研究法律！将来，儿子肯定能捏得起来……
　　 我第二天醒来，他们两口子都不在，茶几上留了字条，说锅里有饭，让我别着急，他八九点钟就回来。我去了菜市场，想跟他们告个别。远远地看见他两口子忙的不可开交，就打消了念头，不打扰他们了，我只心里默默祝福他们:老同学，捏不起来，咱们都是捏不起来的人，捏不起来不怕，只要堂堂正正，名字能被提得起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