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陪考，欢迎吗？”她微笑着说。
　　 “当然欢迎啦，有你在我就有信心！”我喜不自禁地答道。
　　 她给我整了整衣领，用力地握握我的手，说：“冷静，细心，不要慌，我就在外面等你！”
　　 “柳叶，等我！”我挥挥手，带着自信走进了考场。
　　 柳叶的到来给了我莫大的力量，这次我考得特别轻松，所有的试卷都是一气呵成。
　　 高考结束后，柳叶因为家里忙要回去了，买了车票，离上车时间还早，我们一起去了车站旁边的公园。走在一条幽静的竹林小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走着，彼此感觉着对方的呼吸。看着身边文静的她，我多么希望未来的路就这样并肩牵着手走下去、走下去……
　　
　　 七
　　 成绩出来了，我被一家师范学院录取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中午，父亲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高兴，他拿着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我：“起航，这次真的考中了？”
　　 “是，毕业后当老师。”我沉浸在未来里。
　　 “开学要带很多钱吧？听说村西的红英要一万元哦！”
　　 “都差不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噢。”父亲不说话了，拿过盛烟叶的纸盒子卷起烟来。
　　 我明白父亲为学费发愁了。
　　 我了解家里的情况，这些年几个哥哥先后建房结婚，让家里负债累累，哥哥们成家后单过，没有一个人愿意分担欠下的债务，母亲身体不好，常年泡在药罐里，虽然这些年父亲也隔三差五出去打工，但总是入不敷出，过度的劳累让父亲早早地弯了腰，突然这么一大笔学费自然就成了父亲忧心的问题。晚上，父亲把三个哥哥嫂嫂约到家里一起吃了团圆饭，饭后，父亲提出哥哥们给我凑学费的问题，没等几个哥哥说话，嫂子们都拉长了脸，纷纷诉苦，结果学费没凑到，惹了一顿抱怨，家宴不欢而散了。夜深了，父亲还坐在院子里闷闷地抽着烟，点点星火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爹，我还是不读了。”看着病仄仄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我违心也是真心地说。
　　 “傻话，这是咱薛家的光荣，不就是临时有点困难吗？”父亲沉声说。
　　 “他爹，我看还是去他两个舅舅家借点，等起航毕业挣了钱就还。”母亲坐在一旁小心试探着问。
　　 “少提你两个的弟弟！”父亲闷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我家和两个舅舅家关系紧张，姥爷去世后姥姥孤身一人住在又潮又暗的老屋里，两个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养殖大户，开轿车住别墅，却不愿意赡养自己的母亲，把年迈的老人推来搡去，父亲一气之下就把岳母接到家里，在姥姥临去世的时候才送回去。父亲的做法让两个舅舅遭到乡邻的谴责，为此，两个舅舅怀恨在心，对姐姐姐夫满腹怨言，姐弟吵翻了不再来往。今天，母亲提出去两个弟弟家借钱，父亲当然生气了。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看着黑黑的屋顶，脑子里乱哄哄的，听着院子里父亲不停的咳嗽声……
　　
　　 八
　　 父亲开始为我张罗学费，他卖了圈里的猪和那几只带仔的羊，我也拿出这些日子在县城打工赚的钱，东拼西凑还差一千多元。父亲数着钱，有了笑容，“差不多了，不耽搁你上学带着走。”晚上我回来经过窗下，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去姑妈家借钱。父亲好强，无论多么艰难他从来不借钱，有一次母亲住院，他竟然卖血结清了住院费，这次为了我父亲主动提出借钱，我心里一阵的酸楚……
　　 第二天早晨起来没看到父亲，母亲告诉我父亲天不亮就走了，我知道他去了姑妈家，母亲没说我也没问，吃过早饭我来到山上的桃园给桃树打药，中午的时候母亲气喘吁吁地来了，我扶着母亲坐在树下，母亲有的心神不定，“起航啊，你爹去你姑姑家借钱，这都中午了怎么还不回来，他说一会就回来的。”我安慰着母亲：“一定是姑姑姑父留他吃饭呢！”母亲勉强同意了我的说法。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和母亲回到家，村里的光棍二歪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起航，我腿脚慢，快去看看，刚才我在山坡放羊，看见大叔好像骑着车掉进南边的山涧里了……”
　　 我一听撒腿就往村东的公路跑去，那条泥沙路是村子通往山外的唯一通道，一面靠山，一面是几十米深的沟壑，我绕过路沿着陡坡下到谷底，沿着山谷往前走，在悬崖下我找到了满脸是血一身酒气的父亲，这时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把父亲抱在怀里大声呼喊着，父亲微微睁开眼睛用直直的眼光看着我，用力抬起手伸进胸口的衣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学费够了……”就咽了气……
　　 “爹——”我悲凄地喊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棺材、纸人、纸马、吹鼓手，长长的送葬队伍，撕心裂肺地吞噬着我的心。三天前还为了我东奔西走的父亲，转眼间就长眠在地下。我孤独地坐在父亲的坟旁，看着父亲的遗像，深深体味着痛彻心扉的滋味……
　　 父亲走了，是为了我去世的，虽然哥哥他们嘴里没有说什么，但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抱怨。母亲身体不好，没有能力撑起我的四年学业，哥哥们心里怨愤，辛辛苦苦的复读，我的大学又一次成了梦。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挫折？我茫然了……
　　 再过两天就要去学校报到了，我把通知书压进柜子里，就让这个梦继续沉睡吧。晚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德才叔的小卖店拨通了电话，那是柳叶几天前寄给我的号码，她为了联系商贩安装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柳叶的妈妈，听说找柳叶，立刻放下电话跑了出去，一会儿，柳叶的声音柔柔地传了过来，我刚说了一句：“我父亲去世了，大学可能读不成了……”就哽咽着匆忙挂了。
　　
　　 九
　　 中午，炽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茂密的叶子洒下点点斑驳的光亮，我陪着母亲在院里坐着。几天来母亲眼水涟涟，她既思念父亲，又担忧我的学业，她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没有用，埋怨几个哥哥不念兄弟情分，看着弟弟有难处不帮，她唠唠叨叨地数落着，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来。母亲说了一会累了，我搀扶着她进屋，看着她吃完药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思忖着等母亲身体好些就去县城同学家的工厂打工，县城离家近，不但可以照顾母亲，也可以侍弄几亩地。父亲走了，我必须撑起这个家！
　　 正在迷迷糊糊中，听见院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起航在家吗？”
　　 “柳叶！”我猛地坐起身冲到院里，柳叶扶着自行车站在树下，我惊喜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惊喜地问：“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么远你骑自行车来？”
　　 “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到这里还不及我骑车快呢！”柳叶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满脸狐疑地质问：“昨晚听了你一半话，为什么放弃学业？这张通知书得来不易，怎么说放弃就放弃？”
　　 我帮她放下自行车，拉着她的手说：“还是进屋说吧，院里热。”
　　 走进屋里，看着迎面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柳叶什么都明白了。她走到父亲的遗像前，深深地一躬，眼圈红了。我拿把椅子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我坐在一旁，把父亲去世的经过给她说了一遍。
　　 “爹为了我把命都搭上了，我怎么还有心情读书？”我神色黯然。
　　 “大伯为了你搭上命而你要放弃，你这样做大伯在地下会更伤心的。”
　　 “我走了娘怎么办？”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你哥哥们自然会照顾，这学你必须上，否则你会后悔的！”柳叶语气坚定。
　　 我低下头暗自伤神，学费已经用于父亲的丧事了，再借无门了。
　　 “我知道你眼前学费没有了，这些你先用着。”她说着拿出一沓钱递到我手里，说：“不要推辞，算你借我的。”
　　 “你哪来么多钱？”
　　 “这是最近卖西蓝花的收入，准备还贷款的，你先用着。”她露出了微笑，一双眼睛变成了弯弯的月牙，“放心，用不了几年，我就打翻身仗！”
　　 “不，我不能用！”我急忙把钱还给她。
　　 “少逞强，错过报到，你还会有机会吗？听话，坚持四年，毕业以后一切都会改变的，那时你连本带利还给我。”
　　 “好孩子，起航找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啊！”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我俩的身后，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
　　 “娘，你瞎说什么。”我担心柳叶尴尬，急忙阻止了母亲。
　　 “大娘，我是启航的姐姐，姐姐不能看着弟弟失去学业。”柳叶脸色绯红。
　　 “起航向我和他爹经常念叨你，我是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想什么。”母亲拉着柳叶的手不愿意松开，“闺女，做起航的媳妇吧，虽然我家穷，可是起航脾气好，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娘，你净胡说！”我又急又气。
　　 “大娘，大学校园里有的是漂亮姑娘，起航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乡下丫头呢！”柳叶半开玩笑地说。
　　 “他敢，起航，当着你爹的面你说，你在学校不会找媳妇！”母亲拉着我的手来到父亲的遗像前，让我保证，我只好点头。
　　 那晚，柳叶没有回去，她和三个哥哥聚集在大哥家里，十几年来兄弟四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在柳叶委婉的话语里，几个人羞愧难当，他们很快为我凑足了剩下的费用，两天后大哥送我去了车站，我终于踏上了求学的道路……
　　 踏进大学校门，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风景秀丽的校园，让我暂时忘记了父亲离去的悲哀，我经常给柳叶写信汇报我的学习情况，最多的还是倾诉对她的思念。柳叶每次的回信总是避重就轻，叮嘱我安心学习，语气十足一个大姐姐。她每个月总是准时给我寄来生活费，每次都不容推辞的口气：“我记着帐，是暂借的。”尽管我再三告诉她三个哥哥轮流给我生活费，她依旧我行我素，说城市的消费高，不要委屈了自己。看着娟秀的字体，我倍感幸福，细细体会着她的这份亲情和温情。
　　 月圆的夜晚，我独自走在校园幽静的小径上，视线内不时地进入卿卿我我的一对，我更加思念远方的柳叶了。我所在的外语系女生较多，也有几支丘比特之箭射向了我，我都拒绝了，那个聪明刚强的农村姑娘占据了我全部的世界，我心里已经没有空间再容下别的女子。大二的时候，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我高兴地打电话告诉了柳叶，柳叶说：“勤工俭学固然好，但是还是学业重要，只要好成绩才能找到好单位。”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再三表示：“工作学习两不误，做家教一方面减轻生活的压力，更重要的是提前体验一下做老师的快乐！”
　　 我听见了她在另一端的微笑声……
　　 大学四年在鸿雁传书中过去了，毕业后我放弃在县城任教的机会，来到柳叶所在的乡镇一个中学做了一名数学老师，柳叶不愿离开自己辛勤建起的蔬菜大棚，在她的建议下，我们在她的所在的村子里建了新房，很快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婚后的生活平静温馨，柳叶不听我的劝阻，另外建起两个蔬菜大棚，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幸福时光。
　　
　　 十
　　 可幸福的时光随着儿子的到来定格了。
　　 结婚七年，终于在期盼中有了孩子，我们沉浸在即将为人父母的欣喜中。柳叶的预产期正赶上中考，我每天忙在学校忘记了家中的柳叶，那天正在课堂上接到柳枝的电话我慌乱地驱车赶到医院，看见柳叶已经脸色惨白奄奄一息，柳枝流着泪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大出血，路上耽搁了，只能保孩子……”
　　 那一刻，我大脑变成了空白……
　　 柳叶手术生下了儿子，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从此儿子就成了我的全部。
　　 时光在思念与怀念中悄然逝去了，“柳叶，儿子已经长大了，你看见了吗？”
　　 “爸爸，你在想妈妈吗？”儿子牵着我的手扬起脸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
　　 “我也想，妈妈是不是和照片里一样漂亮？”
　　 “是。”
　　 “姥姥说，妈妈不会回来了，今天我听见姥姥和姨妈说，让她做我的妈妈。爸爸，我想要姨妈做我的妈妈，我也喜欢姨妈家的妹妹。”
　　 与柳枝重组家庭，这是岳母的意思，柳枝也许不反对，她的眼神里蕴含着期待。我犹豫着踌躇着，在我的心里，她是妹妹，儿子最亲的姨妈。
　　 “柳叶，今天柳枝来了，妈妈又和我们谈起这件事，我答应了，这些年老人为了咱儿子增添了多少白发，我不想她老人家再操心了。”
　　 “爸爸，你是在告诉妈妈让姨妈做我妈妈吗？”儿子闪着清澈的眼神看着我问。
　　 “是，你妈妈同意了。”
　　 “谢谢妈妈，以后我一定听姨妈妈妈的话，带着依依妹妹一起上学，做个好哥哥！”儿子对着坟茔高兴地说。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岳母打来的。儿子抢先接了电话，他听着连连点头，挂了电话，他拉起我的手，说：“爸爸，姥姥让咱们回去吃饭，说有一个重大决定宣布！”
　　 我明白这个重大决定是什么。
　　 “柳叶，妈妈叫我了，明天以后我和儿子的生活将会翻开新的一页，你放心，我会真心对待柳枝的，她和我在一起会幸福的。”我对着坟茔深深鞠了一躬，含着热泪说：“柳叶，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安息吧……”
　　 我牵起了儿子的手，沿着蜿蜒的小路，迎着如血的晚霞，一步三回头地向山下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