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穿着吊带裙从浴室走出来，我正在修改小说《因为爱情》。她粗壮的胳膊像蟒蛇一样从后面搂着我脖子，是那种凉凉的还带着水分的生硬的缠绕。这真是让我大为恼火：“干什么？自己先一边睡去。”
　　 “总是让我先睡，今天早点睡不行啊？”她扭捏着，瓮声瓮气，这声音让人毫不犹豫联想与之匹配的身形。生孩子以后，广场的大妈舞跳了半年，丝毫没有起到减肥的作用。仅有的一点智商都被这魁梧的身板给挤得没地儿了。你说哪个男人看见满身横肉的女汉子会心生柔情？
　　 素梅睡觉的速度以秒记。嘴巴一张一合运送着呼吸。这卧榻之侧听人酣睡，我的灵感比高温天气的地表水蒸发得还快。唉！撂下笔开始感慨，世上很多事情真不按套路出牌的。比如基因。我父母都是标准体型，到我这里就变了异。就像不饱满的种子不经意丢到到了石块和杂草中，五官倒是一个不缺，就是长得不安分守己。连我父亲都说我长得像个狼夹子。身高不足一米六不说，脸色像酱猪肉似的。我身上巧妙地避开父母的优点，它们无一例外地跑到姐姐身上。还算上帝慈悲，关上所有门的时候留了一扇小窗给我。寒窗十年我考上了大学，顺利就业到城建局下属的开发区城市投资公司工作，业余时间爱好写长篇小说，去年还在市作协任了个副主席。鉴于这种不以我的意志转移的自然灾害，我找对象就有了特殊要求。家里人说首要条件女方身高不低于1.68米。素梅身高1.71米，中专毕业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一头母牛和一只山羊的结合，这就是我的美满婚姻。别人的婚姻是个对等式。我呢，充其量就是以长补短的约等式，
　　 我任命财务科长没几天，科里分配过来一个女生。叫任香怡。听人家这名字，真是好有期待啊！
　　 任香怡第一天来就很让我惊诧。那天正是早上八点，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夏日的朝阳从门缝里挤进来薄薄地铺在办公桌前面的地上。任香怡踩着碎碎的朝阳，穿着白色的长裙朝我走来，仙女下凡一般。我发誓，这个念头千真万确在脑袋里掠过，我使劲回想这姑娘曾经在那里见过，街上、超市还是某一处，她细细的眼睛，长长的脖颈……天哪！我激动得打一个寒颤，任香怡的一举一动竟然是我几回回梦里情人的模样。
　　 “陈科长好！任香怡前来报到。”香怡说话像柔和的风，里面闪烁着甜蜜的雨丝。
　　 “我们科里又增加了新生力量。”我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用客套话掩饰着，“以后你负责核算住房公积金和职工医保。”
　　 任香怡落座的神态都有一股仙气。与这样的女子同一间办公室，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空调都是多余的。整天贴在身上的体恤衫我一天换两次，觉得自己远逝的青春悄悄回来了。
　　 很多时候我都不由自主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办公室，任香怡也总是提前上班，将我的桌子擦得明亮洁净，还烧了一壶纯净水，把泡好的铁观音放在我的电脑边。香怡做事非常认真严谨，也很谦虚。她经常拿着报表，绕过桌子请示和询问，很少隔空提交问题。我如同坐在春天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光里也会飘落阴凉的小雨。我轻轻叹息着。似曾相识燕归来，只可恨无可奈何花落去。
　　 香怡拿来了一篇散文《与一朵花相依》请我斧正。原来她喜欢文学！她还知道我是作协的。突然间有了一种铁鞋踏破得知己的感觉。这样走路飘然如仙的女子，理应从古典诗文走出来，像林黛玉一样，熏染着诗书的气息。
　　 那天从银行转款出来，我步行到广场附近，因为车子停在那里。正要打开车门，一个穿着艳丽的中年女人看到我突然喊道：“陈科长，我认识你。”看样子她刚从那个广场下来，手里挥舞着一把草绿的扇子。
　　 看我一脸狐疑，中年女人满脸盈笑：“我是香怡的妈妈，她拍过你们办公室的照片，里面有你。”
　　 “是阿姨呀！”原来是香怡的妈妈。她保养得很好，做过美容的脸富态尽生。
　　 “陈科长，我有事正要找你。香怡在你手下做事，你可要多照顾她。”
　　 “那是当然，阿姨你放心吧！”
　　 “还有一件事……呵呵，我家香怡岁数不小了，都25了，看看单位里有合适的，给闺女操操心。”站在马路上说话不方便，我跟着香怡妈妈走到广场的绿化带的一边。
　　 “香怡都要求什么条件呀？”我呵呵一笑。从没有给人做过媒。
　　 “其实条件不高。有个正式工作，有房有车的人家。女人出嫁就像重新托生一回一样。依我看，身材高矮都没有关系，经济条件总要考虑吧。你看你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有出息有文化的人……我家香怡能找到你这个标准的，也行！我都啥也不说了。唉！”
　　 “哎呀，阿姨你高抬我了。”我急忙摆手，表示谢意。
　　 开车回到家，素梅正生气地怒斥三岁的女儿。怀孕以后，她的身体就像发酵的面包一样，此时她俯下肥胖的身子，像一个相扑选手一样清点地上的一堆物品，任女儿在地板上嚎啕。
　　 我真后悔自己今天借办理公务提前溜号。
　　 抱起女儿桑桑，忍不住冲着那一堆肥胖的身影说：“你就不能先管管她吗？孩子这不是困了吗？”
　　 “今天超市开张搞活动，我买了这么多东西，还得抱着她。我累死你也不知道心疼。”
　　 又是去抢购便宜的东西。我受不了这女人了。
　　 “你天天干干净净上班，买菜洗衣做饭看孩子，都是我的活儿。我像个佣人一样！”素梅的怨气像鼻孔里憋出来，发出与她的身形匹配的吼声。
　　 “我没有不让你上班。”我也火了。
　　 “那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孩子我也不管了。”素梅气呼呼地朝卧室走去，在我身边刮擦了一下，我抱着女儿一个趔趄。
　　 桑桑睡着以后，我驱车赶到机关。机关有食堂。
　　 香怡也没有回家。她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上级部门一年一度的审计资料，看着她忙来忙去，刚才还在闷闷不乐的我竟然我心生柔情，帮着她从最顶上的那个文件柜里取出上一年的凭证。“陈科长，咱们的封皮都是蓝色的。是规定吗?”
　　 “也不是什么规定，就是一直沿袭下来的习惯。”
　　 “我喜欢红色。陈科长，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顶喜欢油菜花的颜色，那种灿烂的黄色。它象春天。”我浅浅地笑着，喝了一口香怡递过来的观音茶，“可能人怕青春逝去，才会向往春天常在的吧。”
　　 “你也很年轻，怎就青春逝去？哎哎，陈科长，可惜它不能做封皮。哈哈！”
　　 第二天。香怡意外地穿了一件黄色碎花的连衣裙。我不敢仔细看那上面是不是一地的油菜花，有没有一群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初夏的风就像女人的香吻，我的心情一直徜徉在一片油菜花海，激动地追逐那灿烂的颜色。
　　 这时候手机响了，作协通知，后天在旋转议会厅二楼召开“我的家风”大型征文颁奖大会。
　　 “香怡，后天市作协有个‘我的家风’征文颁奖活动，你也去看看吧！”
　　 “那是必须的！”香怡很快就答应了，声音脆生生的像我们当地产的酥梨。
　　 一个叫做张清的年轻人获得了一等奖。我把一千元奖金和荣誉证授给他，看到他长着和我一样的身材，像我当年一样的卑微，确切地说比我还单薄，皮肤也不白净。介绍词说，他是个贫寒的大学生，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结构设计，业余时间便在小城送水。他的体貌和事迹使我想起小品里的一句话“浓缩的都是精品”。我时常用这句话勉励自己。
　　 任香怡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坐在最后一排，兴奋地冲着主席台鼓掌。我知道她在为我骄傲。
　　 上班不到半年，香怡对财务工作已经能驾轻就熟，成了我的得力助手。我们默契合作，工作效率和质量在同行中好有口碑。
　　 香怡请了年休，她说要和同学去海南旅游。
　　 香怡去海南第二天，我从同事小林那里知道她母亲心脏病住院了。我买了一束鲜花和一篮水果，去了中心医院，阿姨在药物的作用下安然熟睡着，她的脸上有香怡的影子。我不敢惊扰她，把鲜花放在她的床边。她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
　　 “阿姨，好好休息！”
　　 我看见阿姨眼角流出的泪水，示意她不要讲话，安心养病，过几天好些了我再来看她。
　　 素梅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宾如归大酒店做服务员。上班才几天，她脸部起了红疹，两个脸蛋像高原红一样。她说对消毒水过敏。唉！恩格斯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一个连梦也不会做的人，即使有梦也无法实现的女人，我跟她完全是两条河里的石头。我决定在香怡回来之前提出离婚。
　　 “我不同意离婚。桑桑还小。”
　　 素梅靠在沙发上呜呜地哭着，三岁的桑桑无辜地看着熊大和熊二。
　　 “我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个错误。我们是爱情吗？”我痛苦地闭着眼睛。
　　 “谁说就不能先婚姻后爱情？陈文达，你感觉不到我是爱你吗？我们都有孩子了，我们要一起陪着桑桑长大的。”一滴眼泪在素梅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我第一次看到女汉子掉眼泪，虽心有不忍，可我不能错过一场爱情。
　　 “离婚吧！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什么也不要，我要你，要桑桑。”
　　 可我喜欢的是女神。我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硬件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用更多的优秀来弥补它？我的身边不应该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如香怡一般的文艺女子来相伴吗？爱情来了，难道我的人生必须要为这个约等式殉葬吗？不！爱，是每个人的权利，每个人，也包括我。亲爱的香怡，我要送给你一个大礼，干干净净迎接一场爱的绚烂。
　　 香怡在海南听到她母亲住院，很快结束了行程。她通过微信给我传过来一张照片。海风吹佛着她的长发，黄色的衣裙在飘飞，她像美丽的海仙子，一群浪花在她身后雀起而舞。照片下面是她给我的留言：
　　 从海南回来，我要勇敢地做一件事。我要向全世界宣告，我的爱情我做主。希望得到你的鼓励和支持。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狭路相逢勇者上。香怡那么勇敢，我不能退缩了。我的眼睛潮潮的，有生以来我体会到什么才叫爱情，爱情是美丽的感觉。
　　 我花了四千元买了一条项链，选了心形的吊坠。只有它配得上香怡的高贵和典雅。
　　 香怡回来了，在宾如归大酒店请我见面。
　　 我揣着珍贵的项链，翻出去年买的一件红色的体恤。香怡喜欢红色。提前赶到了三楼“挚爱一生”房间，桌子上摆着一束象征着爱情的红色玫瑰。香怡一个人坐在靠近窗子的座位上，看外面车流，我激动地拉过一张椅子，语无伦次地说：“香……香怡，你提前回来了？”
　　 “我一走，我妈心脏病就犯了。陈科长，你说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才四天，就像半个世纪。香怡脸色有点晒黑了，她看着圆桌中间的玫瑰花，失神地问我。
　　 “香怡，爱情，爱情是两心相悦，是心灵共鸣，是心有灵犀，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我的胸口膨胀，用排比句表达我的心跳。
　　 “那你说，和相貌和物质有关吗？与别人的看法有关吗？”香怡说到这里激动地站了起来。
　　 “爱情是纯粹的，与相貌无关，与物质更没有关系。谁也不能阻止爱。”
　　 最后这句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的声音轻微颤抖。拉开皮包，我的亲爱，我要把这饱含思念和情谊的项链亲自挂在你的脖子上。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扰乱了我的急切。这个人我好像见过，对了，就是上次“我的家风”征文一等奖获得者张清。他带着一瓶汾酒和几张好像刚打印好的文章进来了。
　　 张清深深向我鞠了一躬，紧张地说：“陈老师好！”
　　 香怡伸着细长的胳膊，清新自然给我介绍：“陈科长，你们应该认识，张清是我大学同学，他和你一样热爱文学。你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香怡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还羞涩地看了一眼身上的黄色碎花裙，“张清，陈科长也喜欢黄色。我还奇怪你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个颜色？呵呵！”
　　 张清走过去拥着香怡的肩膀，深情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任香怡凝重的声音在我耳边震颤：
　　 “陈科长，我和张清相爱了三年。他没房没车但有志向，我爱他！你说的爱情与相貌与物质无关。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请你支持我们，鼓励我们。去说服我妈妈，成全我们的爱情。谢谢陈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