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是丫丫熟悉的笔迹，上面带着斑斑泪痕：
　　 “阿爹，阿妈，女儿不孝，给你们丢脸了！我原本不该回来的，不过我舍不得你们，我想回来和你们再过一段日子，好把你们的样貌记得更清楚，走的时候就不遗憾了。
　　 我这次出走，是为了江海，就是那个白净面皮的男人。从他来到我们家开始，我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我觉得他身上有一些这里的男人没有的东西，他身上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对我很好，说话从来是和声和气的。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地侧耳倾听。他说，我唱的歌很好听，像百灵鸟；他说我长得好看，像月亮一样清纯，他还说，他喜欢我，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阿爹，我不是个坏女儿，你曾经和我说过，外面的男人很花花肠子，他们对待感情很随便，不会把说过的话当真。我也害怕我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于是和他在一起之前，我曾问过他家里有没有媳妇，他有没有喜欢的女人了，他告诉我他并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喜欢的女人——在认识我之前。如果我跟了他，他会我结婚。阿爹，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多么认真啊！认真到我居然相信了！他撒谎的时候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脸红呢？他怎么还能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呢？
　　 阿爹，你把他们赶走的那天，我其实很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的，我以为只要把事情挑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你也不会为难我们了，可是他偷偷给我递眼色，叫我不要说。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他一定有他的打算，我不能坏了他的事。后来我追上他，问我们将来要怎么办？他说，他要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然后再回来和我定下结婚的日期。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也没有舍不得的表情。我也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等啊等，一直也等不到他的身影，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别人一定会戳穿我的脊梁骨，阿爹和阿妈也会被连累，于是我决定去找他。我想，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住了。
　　 我是一路打听过去的，我只知道他大概在什么城市什么地方，其他的一概不知道。不过这也难不倒我，不管吃多少苦，我都要找到他，找到我孩子的父亲。没有钱，我就睡在天桥底下，白天给人干点零活挣顿饭吃。就这么一路找一路问，终于还是给我找到了！
　　 阿爹，你知道吗？我找到他的时候，我激动得快晕过去了！我抱着他，哇哇地喊着，江海，你怎么藏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江海看到我，吓了一跳，他用力地掰开我，嫌恶地骂：妈的！哪里来的叫化子，臭死了！快放开我！
　　 他当时恶劣的语气把我吓住了，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张脸很陌生。
　　 我想像过很多次和他相见的场景，以为他见了我会和我一样激动。可是，他却那么用力地推开我，以至于我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那么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我说：江海，是我呀！我是丫丫，我来找你了！
　　 丫丫？哪个丫丫？他打量着我，有点犹疑了，但还是不敢认。
　　 我想可能我当时脸太脏，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于是我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瓶，倒水抹了一把脸，把头伸到他面前，说：江海，我是那个老潭水村的丫丫，你不记得我了吗？你说过会和我结婚的，可是你一走就不再回来。我怀孕了！我说着，禁不住流下泪来。这一路的辛苦和思念，在这一刻汹涌地爬上心头，看到江海，我有一种找到依靠的感觉。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大，旁边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的江海。
　　 江海的脸上显得很尴尬，但他可能也是认出了我，又不能丢下我不管，于是他把我拉起来，在大街上转悠。他要找一个地方安顿我。最后，他带着我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给我买了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我奇怪他怎么不带我回家。江海解释说，他那时候回家跟父母说了我们的事，没想到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说一个深山里的丫头怎么配得上他们的儿子？不管江海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听，还与断绝父母关系来威胁，江海无奈之下只好妥协。现在，他打算先把我安顿在外面，慢慢再和父母挑明，说不定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就会同意了呢？
　　 阿爹，我真是太天真了！我听到他的这些话，居然还被他感动。我暗暗地想着，我要怎么改变自己，才能配得上他的优秀？为此我打算找个工作，然后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文化知识，再学着怎么与他父母相处，说不定天长日久，我能感动他们呢。
　　 江海很赞成我的想法，他往小屋里搬回一些书，一有空就教我，和我一起看书学习。只不过他经常说忙，不能天天来陪我。我不怪他。男人嘛，除去工作，还有家里的父母要照顾，我能理解的。但我没想到，我居然只是他笼子里养的一只小鸟，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用一个美丽的谎言把我陷于不义。
　　 有一天晚上，江海回到我们的小租屋，我发现有个女人尾随他而来。江海也回身看到了，他吓得脸煞白，急忙要把门关上。那个女人把一只脚插在门缝里，硬挤了进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打了我一巴掌。在她歇嘶底里的咆哮中，我知道了那女人原是他的妻子。原来，他早已结婚，并且还生了两个女儿。
　　 阿爹，我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她不停地骂我是贱人，小三，是勾引别人男人的狐狸精！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她说的那种坏人，我不是！我试图和她解释，然而她听不进去，她像疯了一样把自已的头发抓乱，然后冲上来和我撕打。我压根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推倒在地。她在我肚皮上跳舞。我听到，我听到肚子里孩子的哭声！真的，我听到了！他说，妈妈，我好痛！好痛好痛啊！他在我肚子里拼命地躲闪，翻滚，但始终逃不开。我求她住手，求那个男人救救我，但他显然也吓呆了，心虚了！他想逃，往门外逃。也许是看到了我身下的血，害怕出人命，他最终还是扑了上来，把他的疯女人整个抱住，拖走了。可是，太晚了！我的孩子没了！
　　 阿爹，我从来没想到，我无意中干了一件坏事，我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我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让他没有来到人世就已经永远地消失。那是个多可爱的孩子啊！我曾在Ｂ超单里看过他，脸圆圆的，像江海。我还想着，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把他带回来给你们看，不管我和江海有没有结婚，我都要留住他，可是一切都没了！
　　 阿爹，丫丫真的是个坏孩子吗？
　　 在我一路往回走的时候，我也想过把一切都忘了，从此和阿爹阿妈一起在深山里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我忘不了，在我睡觉的时候，在我走路的时候，在我做任何事的时候，我总好像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声，听到那个女人在我耳边骂着“贱人”。阿爹，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撑得好累好累。
　　 阿爹，阿妈，女儿不孝，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原谅你们的女儿吧……”
　　 丫丫的遗书，罗谷老汉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目光抚过那些字的一笔一划，仿佛感受着丫丫还活着的力量，直到这封信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看得无比熟悉。
　　 罗谷老汉不敢把丫丫寻短的事告诉老婆子。当天，他支开老婆子，一个人钻到潭里摸索丫丫的尸体，然后把她葬在山上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模仿丫丫的笔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中说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将来会回来的，叫阿爹阿妈在家好好等着。
　　 罗谷老汉把这封信给老婆子看。老婆子捂着胸口，老泪纵横，不过她并没有起疑。从那以后，老婆子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往家的那条路，期待丫丫会像上次一样，从小路上朝他们走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老婆子终于把衣服洗完了。她直起腰，轻轻捶打酸痛的膝盖，转过身来，手扶着那颗老桑树朝远方痴痴地望着，仿佛罗谷老汉和那头牛都不在她的视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