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民，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在瑞克离开一周后，人事经理安迪吴那一本正经的声音又通过电话传到我的耳边。
　　 “还不是又去见我的新老板！”瑞克的到来让我有了比较，他的才情又让我感到自己就是个渣渣。
　　 可是人事部办公室里并没有外人，只有安迪吴一本正经地坐着。她得体的职业女性装扮，在我眼里仿佛成了一身花枝招展风骚异常的模样。这是同事在周末看见了并绘声绘色地描述的。
　　 她从我有点色色的眼神中看出来一丝异样，脸上浮现出不快的神情，但马上又职业化地掩饰了。
　　 安迪示意我坐下，我一边坐一边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新老板今天没来？”语气里透着满满的吊儿郎当。
　　 “刘浩民，今天叫你来是好事。”安迪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也是一怔，心里想：“什么好事？该不是升官发财轮着我啦？”
　　 “公司高层研究决定，原生产经理瑞克离职后，生产经理由你担任。”安迪面无表情地说着，仿佛是在宣读一份看不见的稿词，“正式通知和宣布随后发出。”
　　 “这……?”我一下子愣住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张口结舌地蹦出两个字“这……,工……？”
　　 不过话刚出口，我马上感觉到我的格局之浅陋，连忙把后面的“资”字咽了下去，原本我想问的是“这是真的吗？”，想不到出口竟然成了这样。
　　 安迪脸上马上流露出一丝鄙视，没有掩藏，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说工资是吧？我们打工都是为了工资，用不着吞吞吐吐不好意思。你的工资将跟市场接轨，比你现在的工资翻了一番，不过试用期三个月里维持现在的工资。”
　　 这份工资够可以的了，所以对她鄙视的神情根本没往心里去。回办公室的路上，我顿时有了一种穷人翻身的感觉，连平时聒噪不堪的鸟叫也不再讨嫌，反而觉得是那么的悦耳。工厂已经很老了，马路边的广玉兰遮天蔽日，栖息了无数的鸟雀，走在路上，运气不好的话头顶会落上一坨晦气的鸟屎。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试用期的三个月里我是意气风发，忙进忙出，不亦乐乎。我的老板运营经理阿尔伯特让我提拔一位生产主管，我看了看身边确实没有合适的，就打报告让人事部招聘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事部对招人一直不积极。鉴于我也是新官上任，还在试用期内，对人事部也不敢过多要求。做人嘛，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就是我与世无争的写照。
　　 没有生产主管的配合，在这三个月里我忙得快要虚脱。总算熬到了转正，看着工资单上空前巨大的数字，我一下子感觉前途一片光明。对着工资单我盘算一下，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在蔷薇新村买一套小套的两房一厅了。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娘子就在不远处向我招手微笑。
　　 没有一个负责在生产一线具体协调的生产主管，我真的是忙得够呛，反正已经转正了，我到人事部催了几次，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安迪吴总是那么一句话，“我们正在招的，就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合不合适面试了再说呀，咋连面试的都没有？”我感到非常奇怪。
　　 安迪吴终于没话讲了，只好搪塞，“反正我们在招，你就再辛苦两天。”
　　 就这样我又忙碌了一个多月，突然接到了人事部的一个会议通知，参会人员都是中层以上管理人员，还说会议紧急，务必参加。
　　 我纳闷着这该是什么议题的会议，去会议室的路上我遇到了质量部胡经理，向他了解这到底为了哪门子紧急事体开会，他说他也不清楚，反正马上开会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宣布了一个让我五雷轰顶的消息：“由于上海市对高能耗行业不支持，总部决定关闭上海公司的生产车间，只保留研发和销售。”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事部拖拖拉拉不给我招聘生产主管，也明白了为什么我的前任老板瑞克做得好好的却辞职不干了。人事部是老早知道工厂要关门，故意拖着不招，甚至我这生产经理的提升也是权宜之计，就如临时工一般。瑞克管肯定是从某种途径知道了工厂即将关门的消息才提前离开的。
　　 这消息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神情有点恍惚，阿尔伯特看出了我表情异常，连忙问道：“刘浩民，你有什么问题？毕竟生产线停产，影响最多的就是生产部。”
　　 “这人员遣散什么时候开始？像我这样集体户口落在公司的，遣散后咋办？”我试探着问，希望对后面一个问题，阿尔伯特给出对答案是你不会被遣散，可是阿尔伯特的回答让我彻底断绝了最后的期望。
　　 “遣散马上就要开始了，至于你说的像你这样集体户口落在公司里的，如果要被遣散，包括你，户口可以继续在公司里放上两年，两年后将迁往人才服务中心托管。不过不要紧，总部正在委托我在中国中西部地区寻找新厂址，也许不过两年，你就又可以回来了。”
　　 “滚他妈的！”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想痛痛快快地对着一帮高层管理者骂上一通。我嘴巴动了动，可是到嘴边的脏字又被吞了回去。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个所谓的中层管理人员，何况这会议室也不是寻衅挑事刷流氓的地方，更何况我也不是流氓，以前也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混混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耍不出泼皮无赖。
　　 会议结束后，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僻静处静静地坐了好久，心里算计着：这等待阿尔伯特所说的新厂的返聘是不靠谱的，先姑且不说这厂建在何处，我是不是乐意过去，单单这两年里我难不成喝西北风去。算计来算计去，一向胸无大志我终于定了一个两年计划：赶紧找份工作，再勒紧裤腰带攒出首付，不论大小先买套房子，把户口迁出来再说。
　　 我拿到了十个月的遣散补偿费，每工作一年补偿一个月过去十二个月的平均工资，我的新工资才拿了两个月，这么一平均，补偿费参照的月工资就跟以前生产主管的工资差不了多少，跟经理的工资差距甚大。签好协议的那天，我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两份小菜，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在上海滩混了十年，竟然混成了一个上海滩的无业游民。
　　 悲天悯地一番后，我不得不拎起一刀简历满大街找饭碗去了。丢了工作的事也没敢告诉海丰农场的家里，告诉爸妈他们非但不能帮上哪怕绿豆大小的一丁点忙，还给他们心里添堵。长这么大还没孝敬过他们，协助再给他们添堵，那岂不是人渣？我承认自己不学无术，但不是渣，最起码我自己不会承认。
　　 临到找工作，我才后悔前面的瞎混了。一开始还牛皮哄哄地非要找份生产经理的工作，因为好歹我也顶了这个“抬头”几个月了。可是这份工作对英语的要求太高，我在这所谓的德资企业里做了几年，英语水平除了从以前的几乎“睁眼瞎”进步了一点点，能够看看写写外，是没法开口讲话的。经理的岗位不来就不多，偶尔捞上一面试的机会，人事经理那一关就没法过去，对方来上一通叽里哇啦的英语我马上戆闷。
　　 “那就还是做生产主管吧。”我这人一直对自己没啥过高要求，应聘经理也是随便试试。不过应聘生产主管也没我想象中那么便当，现在好多经理都是年纪轻轻，他们不想找一个年岁超过自己的下属，更何况生产主管需要更多的现场管理和专业背景，我那冷僻的专业和从事的石墨制品的行当，连听说过的人都没几个。
　　 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了，连像样的面试也没几次，尽管面子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内心确实开始着急上火了。
　　 天无绝人之路，老祖宗这句话讲得太对了。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居然接到了一位人事经理的电话，一个月她曾经面试过我，说她们公司在上海工厂的生产经理已经有合适人选了，重庆工厂现在又需要一位生产经理，询问我愿意不愿意外派去重庆。
　　 我正在急急忙忙找工作呢，哪有不去之理，反正我就是一个站起来一竖睡下去一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到哪儿不是一样，于是连忙应道：“去的，外派没问题，不过就是……？”
　　 “刘先生，你是担心劳动合同关系是不是？关系落上海总部。”对方真是经验老到，一下子就猜到我的意思。
　　 “那外派有津贴吗？”我听说过许多公司外派，工资一般都要高一些，算是增加的外派津贴。
　　 “我们会按照公司的政策发放租房和外派津贴的。其实外派不外派对你还不是一样，我们就是看上你没成家的优势才来询问你的意向的，你的条件你自己有数的。”
　　 我顿时感到自己都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不谙世事，问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题，开始担心对方恼了，弄丢了这份工作机会，连忙对着话筒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是的，是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好吧，既然刘先生愿意外派，我就安排重庆工厂的厂长对你做个面试。安排好了通知你。再见”说着没待我反应，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我对着话筒里不断传来的嘟嘟声，好一阵郁闷，“这还要面试啊。”
　　
　　 三
　　 没过几天，那位人事经理电话来了，说面试安排好了，就在上海总部办公室。
　　 面试那天，我去得很早，到前台自我介绍后，前台那位漂亮的接待小姐说：“刘先生，你来早了，盛厂长还没到，你先在前台坐一会吧。”
　　 “盛厂长？听起来是中国人，希望他不要山东驴子学马叫，弄个英语面试就行。”听了前台接待小姐的话，我这么一想，紧张的心情稍许平缓了一些。
　　 待到坐定，我对着接待小姐一阵打量，双眼皮大眼睛，面色洁白如玉，长发飘飘，“哇，真漂亮！不愧是世界五百强企业，招个前台接待也这么出挑。”
　　 前台接待小姐见我这么直瞪瞪看她，不由得一阵脸红。我知道自己犯贱的德性又犯了。同事们一直取笑我一见女人，眼里流出的就是色迷迷的光，我真想回他们一句，“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老婆。亲不得摸不着，还不兴我眼睛看看。”
　　 干巴巴无聊透顶地坐着，眼光不住地东看西瞟，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点内心的忐忑。时间过得很慢，等到前台接待小姐告诉我盛厂长正在会议室等我时，我都感觉过了个把小时，再看看手表，不过半小时不到。
　　 还没进会议室，我就透过玻璃墙壁，看见一位四五十岁，脸皮白净的中年人端坐在里面，我对着玻璃门轻轻地叩了两下，那人对着电脑头也没抬就回应道：“请进！”
　　 那人待我坐定，才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对着我一番打量，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我姓盛，盛宣怀的盛，重庆厂的厂长。”然后不待我反应，马上追了一句，“你介绍一下自己吧！”
　　 经过前面两个月的历练，对这一套流程我已经轻车熟路，把自己的一些经历捡好听的都说了一遍。盛厂长听得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等我说完了，他两只眼睛盯着我，“那你说说，你觉得自己有啥优点和缺点？”
　　 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我一下子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我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算见过点世面，脑子里马上想起了前任老板瑞克管的评价：“你这人呀，本事没有，就是执行能力强。”于是我马上回答道：“我这人就是执行能力强。”
　　 盛厂长一听，眼睛里放出一点看似惊喜的光，“有意思，你举个例子。”
　　 对老板言听计从的事对我来说是多得不胜枚举，我随便举了两个，一个是国营企业计划科科长老女人的，一个是管经理的。盛厂长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嗯，不错。”
　　 等我说完了，盛厂长合上电脑，舒了一口气，“刘浩民，刘先生，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如果你合适的话，我们人事部会打电话通知你。”
　　 我内心大惊，“奶奶的，这么快就结束面试？八成又没戏了！”至于后面那句如果你合适我们人事部会打电话通知你的话，几乎每次面试都是这样结束的，后来都是没有下文。
　　 想不到三天后，我居然接到了被录用的电话通知，就这样被外派到了山城重庆。
　　 报到的那天，盛厂长兴高采烈地把我介绍给了大家。不过在最初几天的礼节性寒暄后，我从大家的眼神里读出的更多是冷漠，尤其是我的生产主管，在像模像样地跟我请示过几次，发觉我是地地道道的外行后，就直接跨过我到了盛厂长那里，于是我开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入职两周后，盛厂长的顶头上司中国区中西区的总经理李翰林来了。中西区的总部办公室在成都，李翰林一般一个月到重庆来上三四天时间。李翰林是韩国人，严格一点来说是美籍韩国人。
　　 下午李翰林给我们开会，他那一口韩国口音的英语，加之我识之廖廖的业务，一连串陌生的术语，于是我听起来完全是如同天书。我一直在紧张地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提问我。”好在李总似乎讲上了瘾，一个人包圆了所有讲话。
　　 晚上盛厂长在南滨路招待李翰林总经理，我当然也在陪酒之列。其他几位部门经理还没来，盛厂长点完菜后对我介绍说这南滨露是重庆著名的餐饮一条街。我看看倒也是，马路临江的一侧都做成景观，另一侧都是饭店。
　　 此时天已经暗了，长江两岸的霓虹灯熠熠生辉，我站在饭店临江的露台上看着对岸鳞次栉比，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层层叠叠地从江边顺次而上，万家灯火高低辉映，如漫天星汉，而满天繁星又恰似人间万家灯火，上下浑然一体，景色极为瑰丽；而江中则是百舸争流，波澄银树，浪卷金花，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