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单桅船(小说)
老鱼头抚摸着烟袋好一阵,见秀月渐渐走远,又把目光投向山脚下的妈祖庙。
霞姑和老鱼头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了身孕,怀上他的骨肉,高兴得老鱼头像海马似的,走着路都在摇头晃脑。
老鱼头是海岛民兵,晚上都要轮流到海滩蹲哨,离十几海里处的另一座小岛,就是敌占区。那天夜里,他悄悄地下了床,轻轻地把霞姑贪凉、白藕似的手臂塞到被窝捂住,带上门,就去换岗了。
文革期间,沿海部队都在展开大练兵,大比武运动,开始了到敌占区抓舌头、捕俘虏的活动。敌军也不甘心自己的兵一个个地失踪,组织了反潜伏小组登陆,因为我方早已防备在先,往往是无功而返,甚至是自投罗网。老鱼头值勤那天,敌方摸我军暗哨不成,眼见快要天亮,慌忙从海滩撤退,正好看到抱着枪打盹的老鱼头,顺手当着战利品带走了。
三年后,老鱼头抱着一个废弃的轮胎从敌占区军事工地的山涯跳到大海,回到家里,霞姑已经和他一起长大的异性兄弟生活在一起。
四
傍晚,涨潮弄碎了撒满大海的晚霞,单桅船漂荡在波光霞影之中。
教授提着几小盒凉拌菜和二瓶杜康老酒,晃悠悠地上了船,老鱼头已经在升火煮鱼,鱼鲜味带着老姜的辛辣扑鼻而来。教授不客气,在煤气灶旁盘腿坐下。
他们俩认识快十年了,没有生死之交,更谈不上知音,只是人老了,都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旁边有个人更好,便不在意对方听不听,总之,有人在,就觉得自己没从舞台上消失。
教授是西北人,从小住窑洞,在黄土坡上滚大。在大学,被文人笔下的海弄得神魂颠倒。毕业后,坚决要求到这座城市工作。那时的海岛,只是普通的海边小渔镇,没有现在的规模。从围海造田,到修筑海堤与大陆连为一体,他成了历史的见证。他给老鱼头的小茶瓯斟上满满一杯:“那时,哪需要人造沙滩,四周都是银圈似的沙带,早上起来,被海水冲上岸的贝壳琳琅满目,晨曦下,一片斑斓,只要稍登高处,到处都是风景。”
每当抬头望到眼前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教授就有说不出的感叹。
听老授说到以前,老鱼头的茶瓯举到半空中停下,目光朝妈祖庙投去,喃喃说道:“是我教会霞姑捡蚬壳,铲海蛎,挖沙虫。”
他从敌占区逃回来后,海滩上就再也见不到霞姑的身影,听不到她贝壳般碰撞发出的清脆笑声。那时,渔社的船就停在妈祖庙前那片海面。霞姑每天早上都会到庙前那尊香炉前上一柱香,从来不往海上瞅一眼。只要不出海,老鱼头就会悄悄地趴在人们看不到的甲板一角,丢了心失了魂似的,盯着霞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霞姑这柱香是为他上的,霞姑也知道,老鱼头会收到她在妈祖神像前的许愿。
霞姑是谁?好有诗情画意的名字,从来没听老鱼头聊过,教授没有追问,几十年的人生,谁没有一个隐藏在心尖那端,一碰就是感叹一生的疼痛。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海妹,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海妹父母亲都是国民党军官,随军撤离了大陆。教授认识她时,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在学校教外语。文革开始后,造反派说她是派遣回来的特务,每天挂着十几斤的木牌站在学校的礼堂上接受批斗。她受不了这样的污辱,跳海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造反派有的说她畏罪自杀,有的说她下海投敌。
两位老人不再说话,喝着闷酒,各自想着心事。
老鱼头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份与大海不一样的呼吸,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秀月已经上了单桅船,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了好一阵似的。秀月端望了老鱼头良久,一头扎到老鱼头怀里:“爷爷,你怎么不早说,奶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呀,我会伺候您老一辈子的。”
秀月命苦,还不懂事时,父亲在一次台风中,永远消失在大海里,母亲也改了嫁。她从小跟奶奶和家里的爷爷长大,知道什么叫孤独。
今天中午,秀月告诉爷爷,老鱼头又送鱼了。爷爷拉着她的手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想快点走,怕走晚了,赶不上你奶奶,老鱼头才是你亲爷爷,你一定要孝顺他,为他养老送终。”
老鱼头的眼泪不争气地落在秀月身上,什么也说不出。
良久,秀月才从老鱼头怀里站起:“爷爷的药还没吃,我要回去了。明天来接你,今晚可能有台风,你和教授喝完酒还是到岸上房子聊去吧,风大,避风坞睡不踏实。”
起风了,教授望着远方,挂在空中的半弦月,像少女皎洁的脸盘,遮遮掩掩,含羞带涩,往云端更深处躲去。教授指着前方说道:“真正的大海在那边。”
“你敢去吗?”老鱼头斜看老教授一眼,两人喝了几个小时,酒上头了。
“敢,这城市不是我的,海妹也许坐在浪花上等我哩。”老教授小孩似的满脸充满了憧憬。
老鱼头刚才听了秀月一番诉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跳上礁石,解开缆绳,上船后收回跳板,朝船尾发动机走去。
发动机响了,单桅船驶出了避风坞。老鱼头喜欢听这马达声,让人兴奋,它可以把涛声压下去,让汹涌变成呜鸣。他神色专注地在黑暗的海面上寻找霞姑的身影,他心里很紧张秀月的那句话,心想,这次,别再让他又追上了霞姑。
强台风带着豆粒大的雨点,抽打在老教授脸上,眼镜一片模糊,他望着从桅杆上吹落的马灯,那洒在甲板上的汽油,点着了桅杆下的那堆蓬布,兴奋地喊:“兄弟,再快点,太阳就要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