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永遇乐】山行九日(征文·散文)
很是大声地,我说:我记住你了,瀑布!
于是才转过身来,循来路往山的深处行走。水车依旧在悠长的岁月中作不知疲备的旋转。离水车不远的地方,有一木屋。木屋里,有一双外面世界已不多见的小脚。就想,她以前该不是拄着拐杖的吧?可小脚是一拐一拐的,一拐一拐穿过那许多密密麻麻的日子,却始终也没有能够走出大山一步。天复一天,她摇着一辆古老纺车,转动属于她的月亮和太阳。那嗡嗡的纺车声与嘎嘎的水车声,是在合奏她或喜或悲的人生么?如今,这大山外面,涤纶、巴拿马、派力司已经占领市场了,而她的纺车依旧旋转着,旋转着的纺车是她始终转动着的习惯呢。
只讨了碗水喝,我就匆匆与小木屋作别了,因为怕久驻使老人突然记忆起我这个年龄时的一些故事来。离远了一些,我回过头,倏忽发现有一块“贞节孝顺”的牌匾挂在小屋歪斜的门楣上。她是守着贞节,守着孤寡,守着孝顺也守着这块牌匾才没有走出大山的么?这块遮掩着痛苦、昭示着礼教的木头,就这样用烫金大字描写了她的一生!她站在匾的下面,一帧东方女性可怜可悲的肖像哦!
有一种花,在小屋四周的山坡上,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影子。我突然就记起了这花的俗名,是寡婆子花么?心尖尖上就有了轻微的痛楚。
寡婆子花,你这痛苦的美丽!
第九日
此时,我与灵魂已经完完整整地融为一体了,有了灵魂的我已经置身于这一座没有名字的大山的怀抱里,心境是那样地澄明,浑身是那样地舒坦。随便用一句话来形容吧:我是大山草叶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动的丝丝缕缕空气中的一缕……
作为山的本身,有无名字或许并不重要。我是这连绵起伏的大山中的行者。我行走在山与山的簇拥中,毕竟知道了还有许多许多的山都是没有名字的。我为没有名字的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慰。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照样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可以体会到雨露的滋润;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依旧有着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广阔空间;它们虽然画地为牢,却决不会有被禁锢的感觉存在。它们的获得是顺理成章的:春花盛开,秋果成熟,杂草泛滥绿意,林木喧嚣葱郁……
它们是被动的,然而,却能够从容地接纳着千年万年的朝朝暮暮;
它们与世无争,却又能够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它们从未标榜过自己,而自然却又始终没有遗忘它们;
它们就这么屹立着,很是安详,纹丝不动。这无疑是一种大度,而这种大度正显示出它们的势力。它们似乎永远在等着什么,却从未有焦躁的表情。它们或许也感叹过:唉,知音千古难觅!但这又决不是那种肤浅和庸俗的感叹。你若以为它们是肤浅的庸俗的,却又正好证明你自己的肤浅和庸俗;你若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却又恰恰证明你自己没有灵魂。
在没有名字的山中行走,我一点也不否定会有某种奇遇迎面而来。
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话来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蹩足但也就正是这个蹩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大山虽然无语,却又正是这无语中包罗着万象。单个的人与大山相比较,任何张扬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回忆我所对山的感受,完全可以这么说,自我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识到山是威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山充满了一种敬仰,而且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无比充实。
拐过一个小湾,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开阔地,我发现了一栋杉树皮小屋。小屋委实很小,小如村口山头的土地庙。门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有一老者正端坐在小屋里吸着旱烟。老者如山,沉默无语,而且脸无表情,但没有半点拒绝来者的意思。他朝我点了点头,宽厚的胸心展示着一种无边的接纳。老者的头发和眉毛以及胡须,根根很白。老者衣衫褴褛,有山风挤进木皮小屋,掀起褴褛衣衫的布条如飘扬的旗帜,而老人的双目却炯炯有神,并且满脸红光如朝霞。我忽然感到很悲凉,小小的杉木皮屋似乎与老者不太般配。老者应该如山,袒露地屹立于天地之间。
没有必要问老者的年龄,包括姓名和来历。天地之间有太多的神秘。不要因看不透或看透了现实再去追逐远古的梦和去破译千年的谜底。人本身就知之甚少,绝不要因无知而感到无地自容。这座无名的大山目睹了千年万年的变迁,却同样能保持着沉默,我们又为何不能保持沉默呢?老者递给我一袋旱烟,顷刻,在烟雾的缭绕中,我便有了如梦如幻的感觉,梦幻中,我突然意识到了人类本身的可笑处并不在于无知和幼稚,而在于贪欲太重以及好斗性太强。那些为一己之利争夺得面容枯槁、心力憔悴的人,连仅有的一点点聪明才智都搭进去了。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也好,寇也好,最终都只能得到黄土一杯。还是自然而然地迎接所要到来的每一天多好,还是从从容容地接纳所应接纳的一切多好!是你的总会得到;不是你的,费尽心机又有何益?真正的道理永远是非常简单的。不要混淆黑白,把本来澄明洁净的人间弄得乌烟瘴气,不要人为的扭曲,把有个性的自身弄得面目全非……
山风起了,葱郁的森林在打着旗语召唤我。我还要远行,大山还会永远屹立下去,永远。在没有名字的山间,我同不知姓名的老者告别,没有言语,没有手势。正如我冒冒失失地来了,又冒冒失失地去了。
远山苍茫。天地悠悠。我亦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