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山的泪痕(七、八)(小说)
一连多日审讯无果,苟博仁与朱传江私下密谋:荣殿威太可恶了!再审他一次,如果仍无进展,就以抗拒运动为名,把他装进麻袋打死,以此杀一警百!为防止有人说三道四,明天先召开革委会成员开会,吸收各生产队长参加,会上给荣殿威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特务分子,如果没有异议,事情就好办了。
我被斗,除了母亲、贺家姨奶、丽芳大姐心疼着急外,还有一个女人为我伤心,那就是鲁凤梅。都说少女初恋刻骨铭心,这话用在鲁凤梅身上一点不差。鲁凤梅从小被父母溺爱,在娇惯中成长,是那种敢爱敢恨敢说敢做之人。虽然向我示爱招拒(我在农中教学时,鲁凤梅是我学生,曾公开向我示爱。虽然她聪明活泼,相貌俊美,从心里说我也很喜欢她,但她出身好,父亲是大队贫协主席,彼此政治地位悬殊,我不敢接受她的爱,只好予以拒绝),让她恨过一阵,但恨过之后逐渐冷静下来——自己能真的嫁给他吗?自己倒是想嫁,可母亲那一关怎么过?她深知母亲性格,别看平日娇惯自己,在婚姻大事上是不会容她乱来的。她曾用话试探过母亲,母亲想也不想一口否决:“荣殿威想要娶你,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说他家历史不清,就冲他家那个彪子,我也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鲁凤梅爱情之火虽然熄灭,但在情感上还是关心初恋情人的一举一动,我被斗以后,她不敢去会场目睹一切,在家如坐针毡,天天向父亲打听情况。得知我被打,夜里偷偷掉眼泪,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曾经的恋人,怎么会变成阶级敌人?为此她多次问父亲,鲁大山生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他写大字报得罪了苟博仁?不然,就算是反属子弟也不能挨斗。”
鲁凤梅自幼养成一副娇惯任性的小姐脾气,通过农中一年来的接触,她确信我是好人,不可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坏事。她突然萌生一种冲动:要救曾经的心上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罪!但是苟博仁势力这么强,怎么办呢?她想到父亲,父亲也是革委会成员,多年来一直担任大队贫协主席,是岔路子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她要说服父亲把曾经的心上人救出来。
鲁大山是大老粗,由于家里穷,直到三十多岁才讨上老婆徐氏。徐氏模样周正,比丈夫小十岁,老汉娶少妻,要多宠爱有多宠爱。徐氏自过门那天起,就当了家,家里家外说一不二。鲁大山本就老实厚道,遇事不爱出头,乐得妻子管理一切,自己一心一意干活。鲁大山三十二岁时,徐氏生下鲁凤梅。凤梅玲珑活泼,夫妇爱如珍宝。凤梅幼年时在外面玩受了气,徐氏总要找到对方家中吵闹一番,久而久之,徐氏的泼辣出了名,凤梅也养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性格。
鲁大山与张景顺、孟翠枝都是岔路子土改时期老干部,解放后三人一直在村里当领导。建立贫下中农协会以来,鲁大山一直是协会主席,孟翠枝是大队妇女主任,张景顺是大队长,三人长期合作,有很多共同语言。文革期间,张景顺不再担任主要领导,是革委会成员,鲁、孟二人除担任革委会委员外,仍然兼任原来职务。
这次斗荣殿威,鲁大山一开始就不赞成,耳闻苟博仁私设公堂,对荣殿威刑讯逼供,他更是看不惯。回家老婆问他:“听说今天护青队去叶子沟搜山,不知搜出什么没有?”“搜个屁?都是些没影儿的事。”“那荣殿威为什么招了?”“不招行吗?谁能经得住吊起来打?打得抗不了了乱说一气,他们就当真了。”“唉,年轻轻的好小伙,也不知打坏没有?”
鲁凤梅说:“上级要求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们凭什么打人?我看荣殿威是个大好人,他不可能是特务。他们纯属打击报复,硬给栽赃陷害。”鲁大山叹口气:“嗨,谁心里都明白,就是你说得那样。可是明知他们打击报复,在浪头上也没人敢替他说话。要是苟博仁一个帽子扣下来,说你干扰运动,包庇反革命分子,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我就不信那个邪!爹,亏你是贫协主席,这么没有立场。毛主席说了,要敢于坚持真理,还说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你一定要替荣殿威说句公道话,不能让他们胡来。”见女儿这样替荣殿威说话,徐氏也仗义起来:“救人总比见死不救强,他家那个寡妇妈多可怜?你要能当这个官,就别怕得罪人,我就不信苟博仁他敢吃了你!”
鲁大山是山东人,性格颟憨,这些日子,对苟博仁与朱传江的做法憋了一肚子气,敢怒不敢言,现在被女儿和老婆一激,增加不少底气,觉得是该表明自己态度的时候了。
第二天上午,全体革委会成员集中到大队部,各生产队长也陆续到齐,苟博仁宣布开会。他先让大队会计张恩强带大家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介绍几天来斗争荣殿威成果:“我们岔路子革委会前段成绩很大——挖出一个重要的特务组织!这在全县是首屈一指的。这一切足以证明:我们岔路子革委会紧跟伟大领袖战略部署,对斗争大方向认识清楚,斗批改政策领会得深刻,才取得这样重大成就。为此今天召开革委会扩大会议,向大家通报一下目前形势,总结前段战绩,研究部署今后斗争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点上烟斗继续说:“我们要继续对阶级敌人狠批深挖,力求扩大战果获得全胜。但是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他们异常狡猾,为了隐蔽真相,故意转移视线,干扰运动发展。这几天害得我们东跑西找劳民伤财,损失了大量人力物力。这个荣殿威,别看年龄小,文化程度可是岔路子最高的,他一肚子坏主意,是极其狡猾的特务分子。对这样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苟博仁讲完话,朱传江下地,两手卡腰边走边喊:“现在正是斗争关键时期,有人讲,说我们斗荣殿威太狠了,我不知讲这话的人是什么立场?竟然和反属子弟穿一条裤子!依我看,像荣殿威这样狡猾透顶的死硬分子,打死都不过分!”
苟博仁接过话茬:“今天把大家召集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给荣殿威定性,”他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会场继续说:“我建议暂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特务嫌疑分子。是否合适,大家可以发表意见。二是统一思想,明确下一步目标,继续搞好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现在先讨论第一个问题,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言。”
见半晌无人发言,朱传江说:“看来大家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荣殿威是现行反革命、特务嫌疑分子。”
话音刚落,鲁大山憋不住了:“我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现在给荣殿威定性不合适,什么证据没有就给人家戴帽,那能行吗?共产党讲的是以理服人,咱们做任何事都要站稳脚跟。你们怀疑荣殿威是特务,批斗可以,但不能动手打人,我不赞成搞逼供信。”
鲁大山说完,孟翠枝立即表态:“我同意鲁主席意见,不能随便给人定性。我也反对打人,打人不是共产党应有行为。再说你们把荣殿威打伤了残了,失去劳动能力,将来谁养活他的寡妇妈和彪哥哥?反属家庭还能享受五保么?”她说的在情在理,在场的人无不点头称是。
贺世文借机说:“谁爱五保谁保,我是不保他家。他哥哥是彪子,我看荣殿威精神也不正常,打急了乱说一气。再要信他的话,全大队一天到晚光爬山,不用干别的事了。”
有人嘁嘁嚓嚓:“那么个打人法谁也抗不住,还能不乱讲?”
徐风云见时机成熟,从怀中取出一张绿色传单,大声说:“我这里有一张传单,是三天前从县里捎过来的,我把它读一下。”被他一岔,会场静下来。
苟博仁看了一眼,心里充满狐疑,想要制止又没有充足理由。
这是一张县革委会下发到各公社、大队革委会的通知,大意是:清理阶级斗争队伍以来,各地被打倒的当权派重新上台,全县出现了几起对造反派大搞‘秋后算账’,打击报复的政治事件,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案例是东升公社黄花松大队出现了造反派被打死事件,制造冤案的当事人已被公安局逮捕法办。县革委会要求各地立即停止乱抓造反派批斗的行为……
徐风云读完通知,问苟博仁:“苟主任,按理咱们大队也该接到通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在会上宣读。”苟博仁支支吾吾:“咱们……没接到。”“没接到?不可能吧?这上面印着要下发到各大队革委会,怎么咱们大队会接不到呢?”
听完通知和徐风云的质问,入会者如梦方醒:原来苟博仁为蒙蔽视听,连上级文件都敢秘而不宣!张景顺等人逼着苟博仁,要他把通知拿出来向大家公开。苟博仁十分窘迫,谎称把通知弄丢。朱传江斜眼一瞪,大吼一声:“吵什么吵?这是开会!是研究如何批斗特务分子荣殿威!别转移视线,这和通知上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两码事?我看不一定,不然为什么扣押文件不宣读?”孟翠枝得理不饶人。苟博仁见情况不妙,气急败坏地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