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外屋一阵小声的嘀咕，你把这幅画交给杨志，这是清末年间的，他认识人多，把它卖了，派个用场。
　　 他九爷，这可使不得，志儿不会要的，我可不敢收。母亲急急推脱。
　　 你懂啥，这不是为杨志，这是为分营村的父老乡亲。
　　 这，这……
　　 你别说是我给的就行，我帮杨志，也是我这个书记应该做的。
　　 睡意全无，杨志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落。
　　 杨志四处借钱，四处碰壁，平素交情颇深的好友一个个委婉拒绝，杨志，这一千块钱拿去，说什么借不借的，咱哥俩谁和谁了。
　　 杨志心里明镜似的，他再怎么说如期归还都没人相信了，挣钱还借啊，别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了。一斗米难倒英雄汉，失望之余他仍盼望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会帮他。他打开影集，一张张地翻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模糊，记忆一点点走远，他的心也在一点点掏空，他不想割舍却不得不割舍。他合上影集，一只手攥成拳头对着脑门狠狠地敲打，真希望能敲打出一摞一摞的钞票来。
　　 九爷的一番话让他心里落了一场雨，宛若一股新鲜的血液汩汩流淌进他的身体，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瞬间有了活力。
　　 第二天中午，母亲从地里摘回几个脆生生的瓜，一边洗一边伤感，你姥死那天不停地说要吃这个，可那是冬天啊！
　　 杨志正埋头在一堆资料中翻阅，他知道农民挣钱的辛苦，也经不起折腾，一次失败可能会让许多人雪上加霜，十年八年都挣不回来。他反复总结上次的教训，一条条记录在本子上。他认真地查看这一年来做的市场调查记录，力图创新走捷径。猛听母亲这句话，沉思片刻，眼前一亮，急急搬个小凳坐到母亲身边，拿起一个脆瓜猛咬一口，娘，这种瓜好卖不？
　　 好卖啊，方圆百里就咱这块地种，好吃又便宜。
　　 杨志一拍桌子，就种脆瓜，定了，然后一转身去了九爷家。
　　 母亲莫名其妙地愣了半天，摇摇头去厨房做饭了。
　　 九爷说，当地人虽然都爱吃脆瓜，但毕竟是很一般的东西，大棚种植成本高，价格高了农民吃不起。
　　 九爷，老百姓吃不起可以卖给城里人啊，大棚种植比露天的早上市俩月，正好和露天的接茬。我都反复想好了，我们不用那种高温棚种植，一般的塑料大棚就行，里面再插小拱棚，盖上帘子，开春移栽后我们可以再加一层膜保温，这样可以节省很大一部分成本，五一前后基本就能卖瓜了。
　　 我看还是先做个实验吧！九爷忧心忡忡地说。
　　 杨志和其他村民一样只种了一个三亩地的棚，没有想到却收获了意外的惊喜。开棚前不久，村西面新修建的北海路通车放行。这是市里为了打造滨海，启动了多项辅助工程，北海路是其中一项，这是一条连接市里与滨海的重要通道。
　　 北海路通车后不久，分营村的脆瓜就上市了，杨志让大家从地里摘几个脆瓜摆在路边，脆瓜浑身上下顶着细细嫩嫩的绒毛，几片鲜绿的瓜叶盖在上面，呈生长之势，吸引了无数过往的客人。这个时候北方的天气风大干燥，也是时令水果短缺的季节，咬一口水嫩多汁的脆瓜，心里甭提多舒服了。
　　 有一天一辆卡车戛然而止秀红的摊位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老远就喊，大妹子，大妹子，你以后不用在这摆摊了，你负责给我收瓜就行，每斤给你一毛钱的辛苦费。
　　
　　 四
　　 脆瓜一时供不应求。
　　 秋后，柱子拿出准备翻盖新房的钱又扩建了十个塑料大棚，成为分营村最大的种植户。其他村民也不甘落后，尽其所能的扩大规模。日子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春风驾着五彩祥云在分营村的上空撒播雨露，到处散发沁人的清香。
　　 周边的村庄纷纷效仿，原来分营村那些被人看不起的亲戚一下子成了香饽饽，提着礼品前来拜师学艺。
　　 这时候杨志抽身而退了，他有了更大的野心。上周去看生病住院的老领导，医院转角处一家水果店门前围了好多人，他好奇地走近伸头一看，一个白色的保温箱里装满了如珍珠一样红润透明的樱桃，散发着宝石一样诱人的光芒。他即刻被这果子打动了。接着听到老板娘高声大嗓地喊，一共三斤一两，零头不要了，收你一百二十元。
　　 杨志又被这价格砸晕了，他有了错觉，感觉是在梦里，走近老板娘悄声问了句，多钱一斤？
　　 四十元，刚开棚的红灯，新鲜好吃，老板娘热情地回答。
　　 杨志眉头一展，弯腰捡了几斤樱桃愉快地离开水果店。一回到分营村，他直奔九爷家，把樱桃往九爷眼前一摆，九爷那沟壑丛生的脸立刻被眼前的红色熨平了。杨志见状，立刻要求承包村西那块无人问津的荒地。
　　 九爷把眼一瞪，杨志，别折腾了，脆瓜之乡的牌子刚挂村口没几天，这就要摘下来？那块地什么也长不出来的。
　　 不会摘下来的，那是我最愿意看的东西，看一眼心里特别踏实，干什么都有劲，我是想用那块荒地实验种植大棚樱桃。
　　 脆瓜这块你不管了吗？
　　 脆瓜发展到今天，村里也出现了几个种植能手，都已积累了很丰富的经验和方法，栽种已经不是问题了，关键是销路。脆瓜水嫩多汁，储存期非常短，单凭在本市的销售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不断地有新的种植户加入，这样的话，价格很快会被打压下来，必须开辟新的市场才能有更广阔的前景。想来想去，我决定买一辆箱货车，去日照泰安等地卖卖看，一定得把市场做大才行。
　　 九爷赞许地点了下头，又无不担忧地说，高温大棚种植樱桃成本很高，三年才见利，到时候还不一定是什么价格。
　　 杨志叹口气说，是啊，市场风云变幻莫测，弄不好就血本无归，我知道分营村走到今天不容易。但我们不去创新，等脆瓜变成小麦玉米一样的价格，再去考虑就来不及了。
　　 大棚樱桃本地还无人种植，市面销售的都是从泰安那边运过来的，价格相对高一些。泰安市镇政府投入大量资金发展农业，大棚樱桃是重点扶持项目，应该有很不错的市场前景。杨志早就从他在镇政府同学那里得到了信息，种植樱桃早在他计划之内，只是忙着种脆瓜竟然忘了这茬，现在的行情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果不出杨志所料，两年后脆瓜从先前的十元一斤一路跌落到七元、五元，现如今最早上市的几家二元一斤也只维持了一周。一些沉不住气的瓜农一算账挣这俩钱，还不如出去打工省心，一撂挑子走了；也有一部分人改种蔬菜，瞅准种植空档有时也能挣上一笔，但收入都不如先前稳定了。
　　 柱子和秀红一年到头没白没黑累死累活地干还不如扩建之前赚的多，想想就来气。不干吧，塑料大棚的本钱可不是小数目，扔了有些心疼，一时之间愁眉不展。
　　 柱子想起杨志对他说过，一旦一个行业挣钱，紧跟着就会有很多人跟风，价格自然会落下来。市场风云变化莫测，很多人注定会在这种波浪式的发展中淹死，只要能坚持下去的就是赢家。
　　 有利无利常在行，暂时改种其它蔬菜，缓解眼下困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柱子和秀红意见达成一致决定坚持下去。
　　 柱子细心留意了一下，在水果批发市场、各乡村集市、小区门口的水果摊里都摆放着脆瓜，而且特别畅销。这给了他启发，没有按以往那样在规定的时间里清棚种上西红柿，而是让脆瓜继续生长。就在一溜溜的西红柿摆满菜市场时，他让自己的脆瓜摆在了中间。尽管产量低，价格却是出人意料的高。脆瓜在入秋以后，又改种黄瓜，错开与市场撞车的潍坊青萝卜，奠定了脆瓜的稳步发展。
　　 脆瓜大棚就是分营村的脉搏，每一次的跳动都牵动九爷的心。柱子的心智与成熟让他看到了希望，为了让他能更好地带动乡亲们，他向镇党委推荐了分营村唯一的党员——柱子出任分营村支部书记。
　　 柱子望着九爷那张刀刻般的脸，他有了使命感。分营村历经风雨，饱经沧桑，现在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感叹之余他深深体味到了依附在土地上的踏实。
　　
　　 五
　　 杨志走了，在九爷的意料之中。
　　 自从分营村被市里关注、各大电视台报道以后，杨志也跟着频频亮相。
　　 杨志在接受各大媒体记者采访的时候总是以一个分营村村民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说的话也只是三言两语，几乎每次都是九爷和他的村民如何走到今天那几句雷同的话，对于其它及他本人却只字不提。
　　 主管农业的副区长看到新闻以后很不是滋味，连夜拨通了杨志妻子的电话，小何啊，杨志仍是我们农业局的在编职工，他有今天的成绩，农业局也替他高兴。你不是一直想来我们种植大区发展农业吗，到时候让杨志出任农业局局长，你们夫妻就可齐心协力发展潍坊农业经济了，再说我这个副区长很快就转正了，你是很有前途的……
　　 第二天是周六，小何一大早就驱车前往杨志的果园苦口婆心地劝说，杨志，是国家培养了你，没有国家的好政策，没有政府出资修建北海路，分营村能发展到今天吗？你的单位是农业局，你的形象代表的也是农业局。
　　 农业局给了农民什么，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我早就说够了瞎话，不想再说了，杨志头也不抬，不紧不慢地摘满一篮子樱桃递给小何。
　　 小何张大嘴巴指着他，愣是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九爷急匆匆地闯进大棚，猛地看见小何在，心里一怔，扫了一眼小何血脉喷张的脸，立时感觉到充斥在空气中的紧张不安。他立即把已挂在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又若无其事地四下看了看，偷瞄了一眼杨志，又转回头问小何，这次咋是周六来啊，是不是馋樱桃吃了？
　　 九爷，我哪有心思吃樱桃，你快劝劝这倔驴，小何求助似地拽着九爷的胳膊。
　　 九爷听完小何的一番说辞哈哈一笑，我当什么大事，你放心，下次保证给你赚足面子。九爷急于和杨志说事，就这么应付了小何。
　　 小何一走，杨志立即跑过来，九爷，你没事不来，说吧，啥事？
　　 出大事了，刚才柱子去镇上开会，说是丽波日化的老总看上我们这块地方了，要在这里征用一百亩土地建工厂。
　　 一亩都不行，不能答应，杨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镇上叫柱子回来开个村民大会，争取一下村民的意见，百分之八十六以上的村民签字同意就算通过。
　　 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老祖宗留下的家产就是为了让我们吃饱饭，失去土地让我们喝西北风吗？那些年乡亲们在外乡流浪打拼，老人没有人孝顺，孩子没有人陪伴，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不行，坚决不行，一千万一亩都不能答应。
　　 自从杨志来到分营村，每一个早上，他都和九爷不约而同地来到村口那块最高的破地上，他们眼瞅着分营村在一天天地发生变化，在一天天壮大。地里不再是杂草荒芜，村子里不再是炊烟惨淡，他们的欣慰只要互相对望一眼就彼此懂得，那份愉悦感别人是无从感受的。
　　 九爷说，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
　　 杨志说，这才是农村的样子。
　　 杨志嘴上虽然那么坚决，心里却是乌云堆积，一种不详的预感弥漫在心间，他努力想应对的方法。他深深懂得此次征地的意义和重要性，招商引资、扩大开放是加快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手段，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他不明白的是，发展农业也是繁荣地方经济的一个重要环节，分营村这么好的土地资源为啥不能长久发展下去，北洼那些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为何不去充分利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电话没人接听，他挂掉电话开车去了小何办公室。才到门口，一个男人声音飘然入耳，自打北海路开通以来，市里把开发北洼盐碱地作为重要投资地段，引进外资企业，充分利用了土地。这次丽波日化的老总亲临北洼考察以后非常满意，市里要我负责洽谈具体事宜。丽波日化突然又提出看好分营村那块地方……
　　 外商是在我们引荐之下才能决定选择吧？小何的声音也清晰传过来。杨志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静悄悄地，只有他自己的心脏在一起一伏地跳动。
　　 还不是你家杨志，哎……
　　 小何打断他，和杨志有什么关系？杨志就是不想回去当官。
　　 有关系的，杨志如果是农业局长，可以名正言顺去为分营村争取嘛！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小何和杨志几乎同时恍然大悟“啊”了一声，杨志苦笑了一声，心里已在默默屈服。
　　 他不明白，人一旦有了成绩为什么非得给他一个官衔按在身上，这些闪耀的光环后面会有多少虚假的存在，让生命里的真实从此走远；难道奋斗的目的是为封官加爵吗，做个普通的人，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不好吗？
　　 他明白，很无奈，他不能为了个人而存活于这个世上，他不能自私地活着，他要为整个潍坊农民而活着。
　　 他走进区委大院时，努力说服了自己。当他推开孙副区长办公室房门的时候，孙区长笑眯眯地起身跟他握手。杨志机械般地回应，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孙区长，农业和工业同等重要，为了稳定社会和谐，我决定回农业局和您一块打造寒亭农业强区。
　　 杨志啊，你觉悟提高了，不但分营村需要你，整个寒亭都需要你。你的心我懂，分营村那是风水宝地，寸土都能刮出金子来，盖了工业园我也是心疼啊！这不，我正和市府联系，让他们慎重考虑一下。
　　 杨志走的时候，谁都没有打招呼，他是半夜走的，他在坡顶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洗的月光笼罩着沉睡的分营村，静谧而安详；头顶偶尔吹来一丝夹带泥土的清香，吹湿了他的眼角，薄雾朦胧了双眼，他仿佛看到成片的樱桃树上挂满了一个个的小红灯笼，点亮了分营村的上空。
　　 三年后，分营村成立樱桃协会，杨志和孙区长代表镇上出席了剪裁仪式，孙区长慷慨激昂地致辞，杨志望着台下欢呼沸腾的人群，回想着那些已经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的往事，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他们中间，他的心暖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