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老二爷(小说) ——流西河人物之七
六
离家二十一年后,老二爷又回到了流西河。老二爷一回到流西河就去找了老支书曹子成。老二爷是当过连长的功臣,又比曹子成年长几岁,就直呼其小名说,曹成娃儿,我是老党员,以后开党员会要喊我参加。曹子成说,得有组织证明,没证明,谁知道你是党员,还是特务。老二爷说,我42年冬天入的党,在开封绣球胡同的一个老宅子里,邹春枝大姐和范英占夫妇是我的介绍人,不信,可以派人调查。曹子成说,开封恁球远,谁能跑到。老二爷说,你可以向上级组织反映,让组织去调查。说这话的时候,老二爷没犯病,曹子成只好反映到拐河乡。那时候,拐河还是个小乡。这事得一级一级反映,先反映给小乡,小乡反映到大乡,大乡反映到县里,县里再反映到地区,才能去调查,这需要一个过程,调查结果一出来,立马就告诉你。后来,老二爷再去找的时候,曹子成总是这样说。没办法,老二爷只好等,一天天等,一月月等,一年年等,等着等着,老二爷就又犯病了。老二爷一犯病,就不等了。老二爷谁也不打招呼,就自己去找找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上哪儿找?当然是开封。但每一次老二爷都因迷了路被我爷和父亲在流西河的村子里或在流西河以外的村子里给找回来。有一次,老二爷是自己走回来的。
那年,老二爷在山上捡栗子的时候犯了病,背着半袋栗子就去了山外。背着栗子,老二爷竟没有迷路,第二天就跑到了老鹳河边。老二爷把袋子放到地上等船佬板儿,左等右等,等得老二爷肚子咕咕叫了,船佬板儿还没影儿。其实,那时候,老鹳河早就没有渡船了,进城过河,都是走的鹳河大桥。老二爷剥一把栗子吃了,接着等。又等了老半天,老二爷觉着口渴,就到河边去喝水。老二爷刚蹲下去,就看见水里有一个白头发老汉儿。那个白头发老汉儿对老二爷说,二犟,你咋恁犟呢?找着了,能咋样,能当吃,还是当喝?快回去吧,家里人都找疯了。老二爷渴着呢,忙去掬水,手刚挨住水,那个白头发老汉儿就不见了。老二爷喝了水,又掬水洗了一把脸,一个激灵,灵醒过来。灵醒过来的老二爷索性进了城,把栗子卖了,在十字街喝了两大碗牛血汤,买了一个锅盔馍装在装栗子的布袋里,又回了流西河。
我能记事的时候,老二爷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只是看上去不那么老而已。老二爷还是肯犯病,而且犯病的时间会很长,特别是下连阴雨的时候,雨下几天,病就犯几天,甚至出了太阳还灵醒不过来。老二爷犯了病,被父亲找回来,就交给哥哥和我看着,后来是雨虹和我。遇到连阴雨天,老二爷就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和邹春枝、范英占夫妇的故事。刚开始时,我以为老二爷是在拍瞎话,后来父亲说,是真的,并说,老二爷不犯病的时候也说过。于是,我便对老二爷肃然起敬了。于是,老二爷说的话就成了我的圣旨。于是,我几乎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老二爷屁股后,母亲说我成了老二爷的尾巴稍儿。下雨的时候,除了讲故事,老二爷还要与我们做游戏。老二爷的游戏很简单,就是开会,就是要我扮成范英占,雨虹扮成邹春枝,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开会。这样的游戏本是很无趣的,但因为开会的时候,老二爷叫雨虹邹大姐,叫我范大哥,这便变无趣为有趣了。想想看,一个白头发老汉儿,向一对娃娃叫大哥大姐,那该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
七
一夜没睡好,天麻亮,我就爬起来往车站赶。流西河只一趟车,晚了,只能坐黑面的,一路上倒来倒去,还常常被撂在半路上。到家时,已近中午,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老二爷那儿。老二爷躺在他睡了几十年的牙子床上,微闭着眼。牙子床顶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滴进老二爷的身体里。大哥坐在床边照看着,见我进来,便探过身子说,老二爷,老二回来了。老二爷很吃力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我。我从老二爷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乞求,那是一种等待。我慌忙拉住老二爷的手说,雨虹已找到了邹大姐,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说瞎话,不觉有些心跳。听了我的话,老二爷的眼里猛然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我知道,这是老二爷有了怀疑,便接着说,雨虹说,邹大姐腿脚不便,来不了,但给写了一个证明,还特意盖了私章和公章。老二爷听了,吃力地勾了勾头,准确说是微微动了动,便又闭上了眼。像老二爷这样年纪的人,大都是突然器官衰竭而终,老二爷却这样在床上躺了几天,我知道这是老二爷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者说是一个结论。于是,我走出屋子,打电话给雨虹,催她快点回来。在我们这辈儿里,老二爷最疼的就是雨虹,而且又是邹大姐的扮演者,自然就是老二爷最想见的人。给雨虹打过电话,我赶紧去找李金鼎。李金鼎是我的发小,也是流西河的现任支书。从曹子成开始,流西河经历过四任支书,每个支书上任,老二爷都要去反映自己的事情,但都没有结果。现在,老二爷临终了,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怕是一个假的,也一定要有!只有这样,老二爷才能走得安心。
八
老二爷回来后当了生产队的保管员。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很少知道保管员是个什么职位。这个职位呀?比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官小,可以说是共和国最小最小的官,就是为生产队保管粮食的官。可别小看这个职位,那可是一个人人眼馋的差事。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缺吃少喝,拿指头蛋儿想想,都能想到这是怎样的一个肥差。那时候,黄楝树的会计李老闷,大家都认为,这个人老诚实在,干保管员一百个放心!李老闷天天晚上拎个夜壶去队部值夜,早上再把一夜壶臊尿拎回家。起初,大家都说李老闷真知道东西中用,连一泡尿都要拎回家。直到那年秋天,由于下雨路滑,拎着夜壶的李老闷摔了一跤,摔烂了夜壶,人们才发现李老闷拎的不是臊尿,而是金灿灿的麦子!老二爷当保管,那叫一个棒!别说人了,就是老鼠,也休想偷一粒粮食!即使老二爷犯病的时候,那也是看得紧紧的,一般人想靠近粮仓,门都没有!皂角树的粮食,一秤秤进仓,一秤秤出仓,几乎斤两不差。粮食保管得那也叫个好。进仓啥样啥成色,出仓还是啥样啥成色,不污不霉。人民公社评先进,老二爷年年是模范。
那年秋天,玉米刚黄苞的时候,老天开始下起连阴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断断续续下了两仨月,老二爷的病也断断续续犯了两仨月。那场连阴雨下得叫个时间长,下得玉米在苞子里出了芽,下得麦子都种不上(许多地块都是胡乱犁犁耙耙撒上种子的),下得许多生产队的麦种受潮了捂坏了,不得不拿钱去买种子,皂角树的种子却一粒也没坏。公社书记到流西河视察工作,听了老二爷的事迹,对当时的支书郑国典说,赶快把这样的好同志发展成党员。书记走后,郑国典找到老二爷说,公社书记说要把你发展成党员,二爷,你就再入一次吧!老二爷眼一瞪骂道,你娃子连入党不能重都不知道,还当个啥球支书?你娃子要有孝心,就派人去调查调查,让二爷参加支部会就行!郑国典没办法,就把老二爷的事情汇报给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就派人到开封去调查,调查组在开封蹲了半个月,找到一个当时参加会议的地下党,说,当年绣球胡同的确住有一对以夫妻名义开展工作的地下党,也确实叫邹春枝和范英占,但他们在抗战前夕被一个叫周二强的汉奸给活埋了。当年,正当组织上准备除奸的时候,那个大汉奸周二强投靠了国民党,离开了开封,后来那个大汉奸就下落不明了。那个地下党还说,当时,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邹春枝和范英占把档案资料都烧了,无法知道谁是党员,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有个叫任二犟的党员。老二爷说,周二强就是我,是邹大姐给起的名字,本是叫任二强的,说是为了便于工作,对外改姓了周。调查组的人说,那你就是杀害地下党的大汉奸!老二爷一听,就犯了病。老二爷一犯病,调查组就认为老二爷心虚了,害怕了,就把老二爷当作了真正的大汉奸了,就把老二爷抓到了拐河人民公社,准备召开公审大会,验明正身,就地正法!郑国典一听老二爷被抓了,赶紧去公社找到公社书记,并把老二爷的一大把奖章拿给书记看。也许是书记怕弄错了,不好向上边交代,就赦免了老二爷。自古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老二爷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那时候,流西河唯一的地主贾老财跑了,流西河正找不到斗争对象,上级就让斗争老二爷。在流西河,老二爷辈分最高,大家尊重还来不及呢,谁会起来斗争?郑国典就让老二爷装犯病来应付上边,老二爷说,我好好的,没犯病,干吗要说犯病?郑国典说,不装病,上边就要斗你。老二爷说,想斗就让他斗,能比打仗还厉害?郑国典说,你老一把年纪了,又是战斗英雄,孙子咋狠心让你受委屈?老二爷说,怕啥?这能比我叫周二强时背个汉奸的名誉还委屈?郑国典没办法,上边要求开斗争会了,就把人召集到皂角树下,开群众大会。郑国典装模作样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把历史反革命任二犟带上来!会场立马爆出一阵哄笑。笑声中,两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搀起老二爷,小心翼翼地向主席台走去。人们见了,笑出了眼泪水。就这样,批斗会开成了嬉闹会,上边来的人也没法子。
尽管如此,老二爷还是很生气,病就犯得更勤了。
九
雨虹回来时,李金鼎和我已把证明材料弄好了,还盖了红堂堂的公章和私章。章是李金鼎用萝卜疙瘩开的,印水是真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一般人看不出啥猫窍。我们在皂角树下拦住了雨虹,说了想法,雨虹说,到这个时候了,你们咋想出这号歪主意日哄老二爷?李金鼎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老二爷走得安心。我问,你电话里说老二爷的事有了眉目,是啥样的眉目?雨虹说,张辉在临朐县图书馆找到一本邹春枝写的回忆录,里面写有老二爷的事,但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已过世多年了。李金鼎问,书呢?雨虹说,在张辉那儿。我忙问,张辉人呢?雨虹说,张辉两天后才能赶回来。李金鼎对雨虹说,来不及了,只能按我们准备的办。雨虹想了想,终于认可了我们的想法。回到老二爷的床前,雨虹按照我们的安排,给老二爷读了那份伪造的证明。老二爷听了,一下子灵性过来,跟没病时一样,要过雨虹手中的证明,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便流下了两行老泪。老二爷对李金鼎说,李支书,我想参加一次党员会,你看中吗?李金鼎忙说,中!中!中!我这就去通知!老二爷说,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会儿。说着,老二爷闭上了眼睛。这一闭,老二爷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过。
第三天,老二爷下葬的时候,李金鼎一个不冇地叫来了流西河的党员,给老二爷开了一个追悼会。李金鼎没有写悼词,却把邹春枝回忆录中写老二爷的部分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追悼会开了一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