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抬进底舱的那一夜，又轮到金锭和西林负责巡查，西林知道大车的遗体就停在第二舱，想有意绕开。金锭却依次带着西林钻进第二舱，当接近大车时，金锭特意迈步上前伸手撩开头部罩布，西林连忙把他拉住，轻声音说：“嘿！那是老狐狸，不要管他，早该死。”金锭甩开西林，用手背探了探大车的鼻息，收了回去，又探了探，连忙拉着西林冲上去报告大副，一阵紧张过后，老狐狸终于被抬回了医务室。
　　 船到港，老狐狸大车被送回去养伤。第二天，水手长将金锭和西林叫了过去。递给他们一个用猩猩红绒布包裹的长布包，说那是大车送给他们的，还代他向两人道了歉。叔公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布里包着一把苏格兰风笛，通体鎏金。水手长告诉他们，大车是海军少校出身，苏格兰人，家在格拉斯哥，也爱吹笛，是苏格兰风笛高手，他认为船上不是欢乐的场所，演奏会影响他人，一直没用。
　　 金锭叔公接受了大车的馈赠，按捺不住吹奏的欲望，为了尊重大车，他们两坚持选择远离居住区的艉部偷偷地练习。很快揣摩出风笛的音阶和吹奏技巧，掌握了用风笛来表达自己所熟悉的曲子，他还教授西林吹奏。他们的吹奏时不时为炮火所打断。
　　 得益于那份认真，在运输遗体的一年多时间里，金锭和西林先后从死神嘴里抢回了六名复活者。“嘉琍号”也因此得到女王的嘉奖，金锭和西林各自获得三百英镑的奖赏。高级船员也开始对这二位东方人另眼相看，时不时送给他们一些小礼物。
　　 对于他们而言，来自女王的奖赏是一笔不薄的财富。两人甚至开始筹划着如何处置那一笔财富。金锭叔公说：“等战争结束了就回家，用这笔钱在家里置上十亩来水田，盖一所三间厢的瓦房，再就娶个媳妇，过回人的生活。”西林也计划战争一结束就回到家乡，娶妻生子，他还乐滋滋地说：“到时我生他三个儿子，把他们养大，再用这笔钱造三艘船，教会儿子出海打鱼。一切妥帖之后，我就可以躺在椰子树下白天晒太阳，夜里数星星。哈哈！”说着说着又哼起那家乡的小调。
　　 那份意外，让两人都暂时忘却战争的残酷。
　　
　　 三
　　 就在两人憧憬着美好未来之际，战争果真结束了。
　　 “嘉琍号”是在象牙海岸得到战争结束的喜讯，船长收到电报后，命令船停下来。那天海上的风也特别配合，沉寂得不敢吹皱一丝浪纹。船长让大副在二层甲板露台上举办露天酒会，所有的旗号被串成长长的旗阵，从船艏张起，跨过驾驶台上的信号桅，再下泻到艉楼。
　　 夕阳尚未没入海面，酒会就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忘记自己的种族和位阶，或欢呼，或歌唱，沉浸在欢乐之中。一阵欢乐过后，人们发现船长迟迟未出场，有人怂恿大副前去邀请。大副沉默片刻，领着金锭走到船长室门口，门敞开着，两人探头往里看，只见船长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个小相框，正低头注视着相框中的人，一动不动的，门外的动静丝毫没有觉察。大副示意轻脚退下。
　　 星空下，汪洋中，甲板上，金锭领着西林走到酒会中央，西林自报唱一首家乡的歌献出战争中受伤的大车，金锭高举苏格兰风笛，表达对大车的谢意。说罢两人面向北方大车家乡深深地鞠了一躬，全体乘员发出热烈的掌声。在悠扬的笛声引领下，西林忘情地唱起《尼旺丹靖的星空》，歌声由低到高，伴随喝彩散入无边的大海。
　　 到港后，船长就离船回家。临别时船长将金锭叫了过去，递给他一个信封。金锭致了谢，回到房内打开一看正是多年前那张钞票。
　　 事后得知，在伦敦大轰炸中，船长失去心爱的妻子，而他那唯一的儿子也在北非战场失去一条腿，得有人照顾。
　　 大副接任船长，二副升为大副。
　　 硝烟散尽，一切重归平常。“嘉琍号”恢复商船身份，继续从事海上商业运输，金锭和西林则期盼船能尽早回到东南亚，以便能回到各自的祖国。
　　 战争让船员间的矛盾和隔阂暂时搁置。战争期间阶级、种族的边界也变得模糊，“嘉琍号”出现空前的和谐与团结。特别是高级船员内部的矛盾，被各自的忍让所消融。如今战争结束了，蛰伏的矛盾如同细菌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一样迅速复萌。
　　 欧洲战后重建对物资的需求发生根本变化。“嘉琍号”的航线也作了重大调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嘉琍号”航行于地中海与南亚之间，运输建筑材料。
　　 战后的印度正处于摆脱殖民统治的前夜，最大港口孟买是一个让高级船员们钟爱的去处。那里的红灯区，有钱人可以用极为低廉的付出，满足性发泄。殖民统治下的穷苦妇女，每一双忧伤的大眼睛里流露的是灵魂早已贱卖，只能凭借单薄的肉体去换取生存权利。嫖客们则在烟土与脂粉的氤氲中，企图寻找回战争中的丢失。他们或刻意麻醉自己，或为了短暂的慰藉。那里充斥着灵与肉、血与泪的激荡。
　　 孟买红灯区主街是一条百年老街。每年夏天印度洋西南季风如期输来充沛的水气，化作连绵不绝的阴雨。如丝如注的雨中街道变成小河，总是积水没踝。雨水还派生出一种独特的差事，就是专门背嫖客的汉子，当地人将这种人叫“背汉”。背汉大多数是来城里寻找机会的农民，个个瘦黑，突出的青筋透出坚韧。嫖客们多是纨绔之徒，一袭西装革履，总担心光洁的皮鞋沾上污水。这就给背汉们创造了谋生的机会，他们守在街道两头的屋檐下，一旦来了嫖客他们按照约定的顺序，背起嫖客蹚过路面的积水，送到妓院的门槛，再作揖，捧着双手，等待嫖客的施舍。
　　 正如有人总结的那样，人体挣钱器官的高度总是与挣钱的难度成反比。背汉和妓女一样处于社会底层，妓女是那条街道的主角。背汉为妓女配套，用自己的脚力去挣取微薄的收入，如同生物界共生关系一样，绿嘴雀立在水牛背上啄食牛虻，两方各取所需。就这一行当依然有吃抽头的人，背汉中有头人，负责维持秩序，从中抽取抽头。
　　 船上电机师是红灯区的常客，水手们背后叫他老狼。他早已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仍孑然一身。平日里老狼是个典型的小气鬼，袜子露后脚跟了他不在意，却乐意在妓女身上撒钱，对于背汉他无比的吝啬。有一天，他依然是西装革履去红灯区主街的，背汉将他背到指定的妓院，站着不走，他用轻蔑的眼光瞟了那可怜巴巴的男人一眼，很不情愿地从衣袋角掏出一个卢比，扔给摊开的双手，背汉认为还有后续，站着不走，岂料老狼一挥手转身钻进妓院。
　　 一个卢比的小费只能给头人的抽头，这趟辛苦算是白搭了。心理落差就此产生，在背汉心里其所蕴含的情感因素已远远超出卢比本身。一个从事低贱行当的人，更在乎那份薄若蝉羽的尊严。老狼必须为自己的轻蔑和吝啬付出相应的代价。
　　 就在不久后的另一天，老狼还真就撞上了那位背汉。正当背到街心时，背汉突然脚一崴，宾主一同跌倒在污水中。老狼没有丝毫的警惕，两人都成了落水狗。背汉的头人见状连忙跑过来，先是扶起老狼，一边反复鞠躬道歉，一边命人当着脸狠狠揍那位可怜的背汉。
　　 老狼在红灯区摔成落水狗，丑事很快就传回船上，立刻成了高级船员取乐的笑料。大副也不知不觉加入取笑的行列，此事很快就触发了许多固有的矛盾，船上高级船员分裂成两派，以大副为首的甲板派和与电机师为首的机舱派，两派之间运用各自掌控的权力进行明争暗斗。
　　 电机师控制着全船水电，斗争的结果是大副房间的水龙头到了热带只出热水，到了寒带只出冷水。对此大副暗气暗憋。
　　 报复的机会说来就来，“嘉琍号”来到另一个南亚的港口。天黑了，装卸货作业也停止了，水手早早将舷梯收起。夜色完全弥合后，在甲板上巡逻的西林突然听到舷梯下有呼喊声，探头一看，只见码头上一个男子赤身祼体，用两片大芭蕉叶勉强遮住下体的羞，不停地招手，示意放下舷梯。西林见这情形怀疑来人是原始部落的野人，不敢放梯，报告了大副。大副远远探头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掩嘴扑哧一笑，故意抬高声调对西林训道：“哪来的疯子，看紧了不许让他上来。”说罢扭头便走。
　　 老狼更是着急，拢大嘴高声音喊叫：“我不是疯子，是电机师。”还捡起小石块抛上甲板。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副才示意西林放下梯子。舷梯还未触地，瑟瑟发抖的电机师跳上舷梯，狼狈地冲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真相终于大白，原来昨天大清早，电机师就去寻花问柳了，他依然是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出了码头，一个三辆车夫主动上前与之打招呼，说可以载他到市里的红灯区。两人商定后，车夫骑着车将他带到一处密林，亮出利刃强迫他脱掉全身衣服。将赤条条的电机师遗弃在密林里，一直守到天黑之后才摘下两片芭蕉叶勉强遮掩下体跑了回来。
　　 相当长时间内，老狼丛林遭劫都是让人笑得直不起腰的话题。那次劫难中电机师丢失所有证件，为了补齐，电机师没有少给船长和大副做人，又引出许多笑话。
　　
　　 四
　　 就这样“嘉琍号”船员们在欢笑与矛盾中蹉跎时光。
　　 “嘉琍号”终于迎来一次回东南亚母港的机会。船满载货物进港的那一天，恰逢当地的屠妖节，码头工人都在放长假闹狂欢，所有货物无人理睬，码头死一般沉寂。“嘉琍号”船上有一票急货，把货主急得团团转。精明的货主会同船东连夜找到大副，一阵切磋过后，大副把金锭叫了过去，提到货主愿意出一笔劳务费请船员们帮忙将舱内那数百吨急货卸下来，问大伙儿愿不愿干。金锭叔公简单地认为那是一件利人利己的好事，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说干就干，十来名水手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就将货卸到码头上。大家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收敛，便听到码头传来一阵刺耳的警哨声，接着来了几名警察，不容分说地将十来名水手戴上手铐，联成一串带往警局。
　　 一阵审问过后，结论出来了，水手们犯了非法劳务罪。
　　 判决书白纸黑字写着，当夜参与卸货的水手每人面临三个月的刑期。金锭叔公因为是带头的，加倍处罚，获罚六个月。那位自以为精明的货主则面临更高的责罚，大副是白人例外。
　　 大副很快就从码头看守那里探知到告密者，因为当晚只有老狼一人走出码头。此类情况不告不理，告了必理。
　　 面对此种结果，金锭满肚子的委屈。本认为辛苦流汗替人做好事，竟然落得个蹲班房的结局，这是哪方面的道理？越想越伤心，夺眶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他将泪水猛吸进嘴里往肚子咽，低声哀叹：“这头顶着是人家的天哪！”
　　 随同送来判决书的还有一位律师。通过翻译，律师告诉金锭，这里服刑是可以选择的，可以是六个月拘役，也可以是六百镑的罚金，还可以是三鞭的鞭挞外加三个月的拘役。紧接着律师还补充：“当然，如果曾经获得荣誉，可以申请减轻处罚。”
　　 听到这里，金锭叔公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他立刻举手报告自己曾在二战期间得到过女王的嘉奖。律师要求提供证人证据，船长倒是爽快地为他们出具了书面证明。一阵反复之后，他和西林的处罚果然都减了半。
　　 经过一番折腾，金锭叔公耸了耸肩发出一阵苦笑，心想：这个国家还真有意思，坐牢也时髦随意挑选，还可以打折。他又琢磨着这帮狗日的番仔，是不是探听到我口袋里装着三百英镑，惦记着那笔辛苦钱来的？旋即又迅速摇头推翻自己的怀疑。他反复盘算着：“折半后还得蹲三个月，或罚三百英镑，每蹲一个月给老子一百镑，老子给你坐上年把，你给钱，干不？”一阵思想斗争过后金锭最终决定：“你就别惦记我那三百镑了，我还指望它买田、盖房、娶妻呢！还是抽三鞭来得痛快，就三鞭吧！”
　　 金锭叔公选择鞭挞，站在一旁的西林立刻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鞭刑很痛的，还是交了钱吧！自己就是交了钱的。
　　 金锭迟疑了一阵甩开西林，执拗地选了鞭挞。警察和律师对视了一下，满脸的疑惑，请再次确认。金锭毫不犹豫地签了字，钤上指纹。
　　 手续完备后，警察将金锭领进一个潮湿的地下室，未待入室就有一股阴风袭来。一个彪形黑大汉早已等在屋里，手上执一条泡湿的细藤条，泛着油光。入室后，黑人示意他脱去上衣，面对着墙站直了。金锭见到面对的粉墙上留有两个清晰的掌印，猜想那该是无数受刑人用双手掌撑出来的。他也装老练，熟悉地摊开手掌压在黑掌印上，僵直腰身，示意准备就绪。
　　 黑大汉先是甩了甩几空鞭，空气中磨擦出嗖嗖的声响。“湾、兔、索利！OK。”只觉得背部像有三道电击，三阵急促的发麻。
　　 “如此快速，老子还来不及叫疼就OK了？”正当庆幸自己正确选择时，背部像吸附着三条慢慢燃起的火蛇，逐渐刺痛起来。当夜，他只能匍匐着，好不容易入睡，到了半夜梦见背部有三条毒蛇在背部蠕动，惊出一身的冷汗。
　　 天亮后，一位看码头的老华侨说：“鞭刑，一岁痛一天。”
　　 受罚后的头几天，金锭叔公的背部无法粘床，西林陪在床前，一边搽抹药水，一边哼着那古老的棹歌《尼旺丹靖的星空》，直到金锭入睡后，才安静地离开。
　　 应验了老华侨的说法，约过一个月，背部的疼痛才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