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奇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阿展，爸爸谢谢你……”
　　
　　 四
　　 父亲终于可以继续他钟爱的事业了，肖展感到欣慰。可他心中有一件事，让他无法心安，无法不痛苦，他决定最后一次去看看“梦妍花”的主人，去看看他心里的“梦研花”。
　　 他知道她今天在家，而且难得地就她一个人在家。他们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他理应好好陪陪她的，可他这次去却是要告诉她，他以后再也不能陪她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幅极美的画面，蓝天、白云、田畴、田埂，一位英俊的男孩指着一株不知名的野花给一位美丽的女孩看，女孩说：“这花好漂亮啊！”然后他们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挖了一株，决定带回家，种在花盆里，天天看。花上还有许多小蓓蕾，他们要一起看着它们开放。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他说：“你叫梦妍，它就叫‘梦妍花’吧。”她点头，含羞带笑，甜甜蜜蜜地将花带回了家。
　　 那个男孩就是他，那个女孩就是她——吴梦妍。
　　 “梦妍花”的花苞全开放了吗？还是它即将枯萎凋零？
　　 不知不觉中，肖展来到了一栋居民楼下，他抬头看到二楼的阳台上有个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在给花浇水。
　　 那玲珑的倩影，他很熟悉，她背对着他专注地在浇花，他看不真切她浇的是什么花，他想，一定是“梦妍花”，他们的“梦妍花”。他脑中一热，一阵惊喜，一颗心像是欲蹦出了胸膛……
　　 他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她来开了门，见是他，略微低下头，用那种羞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无声地将他迎进了屋里。
　　 他问：“你好吗？”“嗯。”她点点头，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喝了口水，深深地望了她一下，刚放下茶杯要说什么，被她用行动制止了，她拉过他走向阳台。
　　 阳光还没有洒上阳台，几盆小花在清爽的夏日上午扭动着腰肢，跳着欢欣的舞蹈。花瓣、绿叶上有点点滴滴的水珠，衬托的花儿愈发娇艳欲滴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梦妍花”，小小的花枝上已经缀了好多星星点点蓝紫色的小花朵。
　　 她在“梦妍花”跟前弯下腰去，尽情地欣赏着，还沉醉似的吸了口气。她侧目看他，嫣然一笑，继而柔声细语道：“怎么样？”
　　 他不回答，只用赞许的眼光回应她，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溢满了快乐的清泉波光。
　　 “我每天早上给它浇水，还怕太阳晒它，又将它捧到我屋里……”她轻声絮语，掩饰不住内心涌动的情愫。
　　 他静静地听她说，用笑容夸赞她，她继续说：“我妈还笑我将野花当宝贝似的呢！她哪里知道……”说到这里，她缄口不语了，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动人的红晕。
　　 他心中一动，“梦妍花”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呀，她母亲当然不会知道了。
　　 他想到此次来找她的目的，不觉心神恍惚了，他用力地甩了甩头。
　　 他们回到屋中，“梦妍花”也随他们被搬到屋中。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桌上放着“梦妍花”。敏感的她感受到了他的不自然和心事重重，不解地问：“你不舒服吗？”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梦妍……”他痛苦地唤着。
　　 “怎么了？”她柔柔地问道。
　　 他心里想，“我不能再欺骗她的。”
　　 “梦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再过半个月，我就要结婚，和一个叫孙楚君的女孩……”
　　 他不敢看她，只将目光停留在那盆花上，“孙楚君是我们家厂子里的工人，上班时被机器……”
　　 他机械地叙述完，分明看到“梦妍花”美丽的花瓣上有一滴水珠滴落了下去，那是梦妍的泪水吗？
　　 梦妍痴了一会，立起身来，竟笑了，“祝福你！”她清晰地说。
　　 听到这三个字，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快要碎掉了……
　　 片刻，梦妍收敛了笑容，大颗泪珠从明眸中抑制不住地往下滚落，滑过那洁白如玉的脸颊。她忽然趴在了桌子上，将泪脸埋进瘦弱的双臂中，哭出声来……
　　 他呆呆地看她长长的秀发变得凌乱，任由她尽情地哭泣。
　　 许久，她抬眼看了他，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心如刀割，说不出一句话来。
　　 “难道我们有缘无份，注定要有这样的结局？”她泪痕已干，有些幽怨地盯着他问。
　　 为了父亲，他伤害了梦妍，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面对面坐着不再说什么，时间静静逝去了。梦妍终于立起身来，去洗脸上的泪痕。
　　 她已恢复了固有的平静，“我妈该回来了，你回去吧。”
　　 他不动。
　　 她又说：“今天晚上我们再见面，我在‘太阳城’等你。记着，晚上八点！”
　　 “太阳城？夜总会？”她以前是不喜欢去那样的地方的。
　　 她拉他起来，眼光热烈地深深地看着他，略带娇嗔地温柔说：“快走吧，晚上见！”
　　 他轻轻莞尔，“晚上见。”
　　 夜晚的小镇，华灯初放。肖展在一家夜总会门口徘徊，夜总会的门楣上，三个霓虹灯组成的华丽大字闪烁着三个大字——太阳城。
　　 肖展看了一下表，七点五十分，他想她快要来了吧？他凝神遥望，果然，远方一位女孩款款向这边走过来，她一袭红色长裙，那是一种相当亮眼的红，正是梦妍。
　　 梦妍飘飘若仙似的到了他的面前，她细声问：“你等急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到八点。”他注意到她今天精心化了妆，黛眉、朱唇、粉面，一头青丝也别致地盘在了头顶。
　　 她向来只爱那些清清爽爽、浅浅淡淡的颜色，她向来都是如那清水芙蓉，他从没见过她盘过长发，可是她今天刻意地浓妆艳抹了，将自己打扮得光艳照人。
　　 她挽起了他的手，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要了一个情侣雅座，两杯咖啡，依偎坐在一起，四周弥漫着苦咖啡的香味。卡拉OK有人歌唱，舞池有人翩翩起舞，他们只是静静坐着，他闻到她身上有香水的馥郁味道。
　　 这儿没有耀眼的灯光，唯有烛光摇曳。
　　 她说：“我今晚好高兴……”
　　 他说：“我也是的……”尽管心中有一份难以名状的痛。
　　 她略微低着头，垂下眼睑，眼睛仿佛两扇幽深的小窗，他看到她睫毛很长很密，如两道美丽的帘幕。他觉得那帘子是为了遮掩窗里的忧伤，才故意挂下的。
　　 他眼波流动，眼睛深井一样，由于烛光的照映，他的脸有些苍白。她偶尔望他几眼，心中五味陈杂。
　　 她尝了口咖啡，低声喃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情形吗？还记得吗？”
　　 他说：“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你骑车差点撞上了我……”
　　 她笑了，共有的美好往事，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着，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你别笑我了，我那时才学会骑车不久呢，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差点撞上步走的你，也够丢脸的了！”
　　 “所以你窘得厉害，心中想怎么碰上我不会走路，真倒霉，是不是？我当时要是绕道而行，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我当时脸是不是通红的？”
　　 “否则我也不会记住你，几个月后在罗雯家怎么能一下子认出你？也就没有下文了……”
　　 “这世上也就不会有什么‘梦妍花’了……”她幽幽地说。
　　 她的话让他自责，他低声说：“我伤了你……”
　　 “不，你是对的。”她打断了他，叹息道：“只怪我们今生无缘……”
　　 这时，卡拉OK有人点了首老歌，歌声如潮，向他们涌来，“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总是找不到回忆……痛苦痛悲痛心痛爱痛失去你……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只有等到来生里，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只有等到来生里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旋律如泣如诉，幽怨动人。这是一首颇有名的歌曲《来生缘》。点唱者唱得并不怎么样，可肖展和吴梦妍都被这歌声包围着，他们没有开口，直到歌潮在不觉中退去。
　　 他们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没想到会听到这首歌，来生缘？今生无缘，只能祈求来生吗？
　　 他牵着他的手一同站了起来往外走去，走到熙攘的街市。
　　 他们在一个卖汤圆的小摊子前站住了，他问：“要吃点吗？”她摇了摇头，说：“吃不下。”他们继续向前，漫无目的，不知要一起走到哪里去？
　　 他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的植物园，她示意他进去，他们去了里面。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这里很黑，只有路灯投射进一点点微弱的光亮。他们在一个大树下的石凳边坐下，他们两个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他问了一句：“你冷吗？”
　　 “不冷，有你在……”
　　 夏日深夜的风，吹送着丝丝凉意，可他们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他们谁也不提回家。
　　 路灯熄灭后，四周一片漆黑，他们也不再说话，只是一起坐着。也不知什么时候了，他开口了：“我原想过，等我们结婚，我们到黄山度蜜月。登黄山，在黄花峰上等待黎明看日出，迎接我们的新生活……”
　　 “我们今天也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吧……我已满足……”她低语。
　　 他说：“天快要亮了……”
　　 她应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马上就会有人了……”
　　 她忽然道：“吻我……”
　　 他们轻轻地起身，她用双手圈住了他的颈项，他看到了她深潭似的大眼睛，波光闪闪的……
　　 他们之间这是第一次，却已是最后一次了。他们没有感受到欢愉，却品尝到了浓浓的苦涩滋味……
　　
　　 五
　　 肖展回到家时天已大亮，父母也已起床，他浑身软绵绵的，头沉甸甸的，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
　　 肖仁奇唤住了儿子，“阿展，昨晚上去哪儿了？怎么一夜都没有回来？”
　　 肖展“嗯”了一声，心中莫名不快，他没有答言。
　　 肖母这时说：“阿展，你昨晚没回家，你爸爸牵肠挂肚的。”看见儿子一反常态，忙又关切地问：“阿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肖仁奇沉声道：“让他回屋睡睡吧。”
　　 肖展默默地进屋倒在了床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他听见母亲说：“是楚君啊，找阿展？看家具啊？是呀，星期天有时间，选家具是要你们自己亲自去看的，可是阿展今天有点不舒服，现在还睡着呢！”
　　 母亲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了许多，怕吵醒了儿子。“你不要慌，他只是没休息好，睡一睡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吧。等他醒了我告诉他，你打电话来过，让他下午去找你，你们一起去商场看家具……”
　　 电话挂上了，肖展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直窜到胸口，又窜到了嘴里，他张了张嘴巴，要将怒火吐出来。
　　 他下床，开了房门。
　　 “妈，是孙楚君打来的电话？”
　　 肖母惊道：“阿展，怎么起来了？”
　　 “妈，她让我陪她去买家具？笑话！她凭什么要让我陪她？”
　　 肖母看着儿子，说：“阿展，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再过半个月，楚君就是我们肖家的媳妇了。”
　　 肖展出口的火焰一下子被母亲浇灭了，他无语。
　　 肖母又说：“我已经跟楚君说好，你下午去找她，你们一起去看家具。”
　　 “妈……”
　　 “阿展，我挺喜欢楚君的，模样好，人伶俐，又知书达理、温顺……”
　　 母亲还要继续盘点孙楚君的优点，肖展气咻咻地打断了她，“不去就是不去！不管怎么说，今天我是不会去的！”
　　 母亲愣在那里了。
　　 中午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开始谁也不说话，肖展打破了沉默。
　　 “妈，您有没有给孙楚君打电话，说我下午不会去……”
　　 “该是准备家具的时候了！”
　　 “这么说你没告诉她？”
　　 母亲摇摇头。
　　 “那就好，我知道了。”
　　 肖仁奇看着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他并不知道肖展和肖母上午的一段争执，但他能感受到儿子的变化。
　　 下午，肖展衣着整齐地出去了，却在去孙楚君家的半路上碰到了孙楚君。
　　 孙楚君淡扫峨眉，略点朱唇，穿一件合体的连身短裙，裙子的颜色是鲜亮的黄色，显得艳丽夺目。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肖展，妩媚笑了，问：“我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肖展看向地面，说：“你正要去我家？”
　　 “哇，你猜得真准！”她挽起了肖展的胳膊，说：“伯母说你不舒服，我不放心，准备去看看你，看家具我们可以改天再去的。”
　　 肖展环视了一下四周，路上行人稀少，天上找不到太阳，但地上还是有它的光辉，街道边的梧桐树在太阳的温煦里轻轻摇曳着。
　　 肖展轻轻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孙楚君的手腕里抽出来，“我现在好多了，我正是去你家，要和你去逛商场的。”肖展敷衍着。
　　 孙楚君默默不语，分明肖展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冷淡和疏远，她已感受到了。
　　 肖展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孙楚君垂下了眼睑，他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天时晴时阴，不知不觉阳光竟然完全看不见了。
　　 忽然，肖展瞥到了孙楚君的左臂，他又看到了那只和常人不一样的手。
　　 肖展的心倏地抽紧了。
　　 “楚君，我们先去百货大楼看看吧。”肖展柔声地说，是一种商量、请示的语气。
　　 孙楚君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百货大楼是这个小镇最大的商场，各种物品井然有序、琳琅满目。他们刚要上楼去看家具，孙楚君却在一回眸间被一节柜台吸引了，那节柜台摆放的全是发卡，各种各样的发卡，木质的、玻璃的、水钻的、水晶的、金属的……孙楚君一个一个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