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耶，还杨贵妃呢，杨贵妃明明就是唐朝的嘛！唐朝的……唐朝的……芳菲喃喃地自语着，随即又冷不丁反问了自己一句说，你羞不羞呀？一颗少女心也就忽然有了天花乱坠般的遐思：唐朝只是文癫，他或许根本就没有癫。那些叫他唐癫子的人自己才是癫子呢，哪个癫子能够把整册整册的线装古书像唱歌一样地背诵出来的吗？她于是便觉得，唐癫子或许只是在无奈之中另辟了一种属于自己的人生。遗弃什么、继承什么，在他的行为里原本就体现得极是分明的。芳菲毕竟也是读过高中的，心里亦如明镜一般，照得清是非曲直。但是她对唐癫子的好感和心仪，却似乎与这一切毫无关系，而到底是缘于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淸楚。
　　
　　 四
　　 不久，唐癫子的“神经病”果然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那一年，是1961年，唐朝虚龄30岁。与小镇唐家观邻近的几个村子，如下手边的白驹村，对河的鹊坪村和余皋溪村等，勉强支撑了两年不到的人民公社大堂宣布解散，这当然是从上至下发了红头文件允许自愿解散的。不解散已经不行了，有的地方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饿得面黄肌瘦却又身患水肿病的人多了去了。
　　 有一天，白驹村年轻的土改根子，首任大队支书记魏山风果真如一阵山风般刮进了唐家观小镇的街巷，闯进了唐氏祠堂，二话不说拉了唐癫子就往白驹村走。
　　 你唐朝先生癫不癫只有天晓得，今天我魏山风把你拉出来就是要你救人的！
　　 平日里总喜欢旁若无人来一阙仰天大笑出门去唐朝癫子，这会儿却连屁也没有放一个。终于有人叫他一声唐朝先生了，而且叫他的这个人还是邻村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这对于一个自以为从高处跌入低谷，被命运逼到了死角而想要靠装疯卖傻来壮胆“仰天大笑”的人，却突然被一声“唐朝先生”所唤醒，或者更准确地说还是在似醒非的途中？这样的一种心路历程，恐怕不是当事者是永远也无法破译和理解的。两人已经过了下游的婆婆崖，就要踏上进白驹村的九峡溪联珠桥了，唐癫子这才仿佛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盯着魏山风问了一句，不是饿病的吧？
　　 还真是瞒不过唐先生，原来你什么都晓得呀！
　　 晓得又如何呢？
　　 晓得了你就要帮我救人呐！
　　 你我又不是活菩萨，拿什么去救人嘛？
　　 咯我不管，先生满肚子装着诸药赋性，办法由先生去想，我来当下手打杂。
　　 为什么不直接把人送医院呢？
　　 你咯是要我去丢白驹村的丑啊！
　　 那我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我相信先生！白驹村人都相信先生！
　　 如今病人在何处？
　　 都临时安排在大队部的楼上了，我担心的是怕有传染病呢。
　　 不会的。唐癫子居然在魏山风一口一声先生的热呼中恢复了唐朝本色，我们赶紧走起！他也就快步如风并交待魏山风说，到了大队部后你立马找人熬稀粥。
　　 唐朝与魏山风原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是在他刚从京城回家不久，有一天早上，魏山风作为白驹村的农村合组组长，去唐家观开一个临时性的片组长工作会议，周边几个村的负责人都到齐了，公社里的领导却还在赶来的路上。魏山风因为来得急还没有吃早餐，正要去米豆腐店时，迎面就碰见了被一群小学生追着喊打倒国民党少将大老婆的唐朝他母亲，当时文文质彬彬的唐朝就远远地跟在小学生们身后看着母亲受辱，满脸憋得通红，敢怒而不敢言。没想到魏山风却忽然平地一声雷大吼道，你们咯些卵崽子，喊喊喊，喊个尸呀！书又不去读。学生中有人就认出这是白驹村的农村合作组组长，忙说，他也是基层干部耶。便一窝蜂地散了。其实呢，还不到20岁血气方刚的魏山风在自己村上斗起地主来也是凶得很的，那一天却不知怎么居然动了恻忍之心。自那之后，唐朝就记住魏山风了。
　　 白驹村突然来了个身穿长袍马褂，脚蹬朝靴的人，凡去过小镇唐家观的人自然都认得他，于是，起初还是窃窃私语，不一会就唐癫子，唐癫子地喊得好热闹。
　　 魏山风就又是平地里一声雷，你们搞得卵清吧？他是我请来救人的唐先生！
　　 唐朝还真是有狠，居然把魏山风支使得团团转。按照唐先生的交待，魏山风吩咐几名基层干部打水洗锅熬稀粥，他自己则把唐先生直接领到了大队部楼上。
　　
　　 五
　　 大队屋是新中国成立那一年才修建的公屋，二楼是全敞式的，四周连护栏也没有，青一色的杉木楼板却很是结实，靠东头还有一个主席台，这应该是考虑到雨天开大会时可以作会场用途的。这一类公家屋在南方农村很普遍，几乎每个村都有一栋，是新中国成后的新事物。唐朝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他刚一上楼，一眼就看到了横着竖着躺在杉木楼板上的十多个“病人”，老者居多，还有一个看上去正是花季的女子。再凑近前仔细观察时，一个个面黄肌瘦，果然都患有严重水肿病。他不禁心就凉了半截。我这怎么给人看病呢？连个听诊器也没带一个呀！
　　 这无疑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唐朝说。
　　 咯还用得着你强调？魏山风一听就急了，你赶紧看看他们还有别的病没有？
　　 好个唐癫子，他当即就长衫一掀，双膝跪地，趴下身去偏头侧耳就把半张脸贴到了患者的胸前，用最原始的方法听起患者的心肺声来……他这是急中生智才记起在大学听西医导师上课时说起过的，导师说，在听诊器未发明之前，西方的医生只能通过把耳朵贴到胸脯上听患者心肺的声音，直到1816年，法国医生雷奈克发明了听诊器，才让医学推进了一大步。导师还在继续讲中医却是用望闻问切的方式时，教室里竟有人在窃窃私语说，这个雷奈克是男医生遇上年轻女患者时最不可原谅的。想到这，还一直是个处男的唐朝居然把灼热的目光投向了身旁第五个正值花季的患者，心里便陡然像擂起了鼓来，并无端地想到了芳菲……
　　 那一天，唐朝一直忙到深夜，在几个基层干部的协助下，大家轮着一个一个给这群骤然晕倒在家或劳动现场的“患者”喂过稀粥，他自己则耐着性子一个个给他们做心理疏道，还反复嘱咐他们回去后，千万不能因为饿苦了乱吃消化不良的食物。那个花季少女却含羞地说，家里哪还有么子东西能吃呀，野菜都吃尽了。
　　 没事的，没事的。魏山风插话说，我明天就去公社，哭也要哭点救济粮回来。
　　 你就莫扯淡了，公社又不产粮。还是靠我们自己赶紧搞点小秋收吧！
　　 唉，咯个冬天怎么过呀！
　　 还算老天有眼呢，终于把食堂给撤了，炉锅架在自家灶上，总会有办法的。
　　 原来这十多名“患者”都是吃大散食时留下的后遗症，食堂原本是按人头定量打的饭，吃干时（红薯米饭）每人一勺子，最多也不过三两饭，吃稀时（红薯米熬粥）每人两勺，也就是汤汤水一小钵，而这些饿坏身子的老人则是因为心疼要干重体力活的儿孙，自己舍不得多吃几口让给儿孙才饿晕倒地的，至于那个妙龄女子，却是把自己碗里的或干或稀总要省去一半来给她做工的父亲吃，结果……
　　 唐朝这次被魏山风临时拉到白驹村耳闻和目睹了这一切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已经觉悟到，自己家中的苦难只能算得是小苦难，也包括眼前这些因一时饥荒而晕倒的父老乡亲，但真正需要救治的，还应该是这个因为急于求成想一步登天实现共产主义却不讲科学而偏离了方向的民族……他为自己突然想到这些而庆幸，因为他知道上面早已经想到了。不然不会这么果断就解散食堂……
　　 临走时，魏山风执意要送唐先生，唐朝却说，别别，不需要这么客气的。其实呢，忽然又找回了人生尊严，不再是唐癫子的他心里早就已经拨动了小九九。
　　 那一夜月光如水，从羊肠子般逼窄的白驹村大步而出，穿过古香樟树茂密的关山口，又上了两档四头立有石狮石象、而矶墩双面却刻有镇孽龙蜈蚣的麻条石彻成的双拱联珠桥，面对一江汤汤而来，又汤汤远去的资水，唐朝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种从未有过轻松和愉悦。走在通往唐家观的纤道也是官道上，唐朝已无须再装腔作势，而是开怀放纵地扯开了喉润声朗的嗓门，唱起了还是在上大学校时唱过的《大刀进行曲》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爰国的同胞们……
　　 他这是在为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一件破天荒的事壮胆，或者说是在酝酿情绪。
　　 那一晚他居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而是悄悄地摸进了唐氏祠堂对面那一栋三盈两进的吊脚楼米豆腐店。他是从资水江边攀着吊脚楼柱子爬上去的，轻手轻脚地到了临江的护拦内，这小子其实早就已经晓得芳菲姑娘是住在米豆腐门面后的里间耶……这事一直是芳菲打趣唐朝的笑柄，也是芳菲自己当笑谈传出去的。
　　
　　 六
　　 那一件荒唐事发生后不久，唐朝与芳菲正暗渡陈仓热乎着呢，白驹村却有人找到唐氏祠堂里来给他说媒了。来者一说起因，就把唐朝的母亲给惊呆了，也把在场的唐朝闹了个哑巴吃黄连。这事还得从前些天唐朝去白驹村救人说起，他不是把半张脸也贴进过一个妙龄女子的胸脯吗？那女子回家后就夜夜做花梦，总是梦到自己作为少女的浅浅双乳间、平生第一次埋进去的半张年轻汉子的英俊脸。
　　 这事你们村的魏山风当时就在现场呀！唐朝心里一急，也就来不及否定说。
　　 当母亲的立马接过了话茬问，咯件事还真有呀？
　　 儿子答得坦然：真有。
　　 那你回来了也不告诉妈，也好让妈先去看一眼呐！
　　 妈，这事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到底还要哪样？你都把人家姑娘给……
　　 我只是给病人听肺腔的声音……
　　 母子俩正理论着，魏山风就急匆匆进了祠堂，来说媒的那个大嫂一见到魏支书拔腿就走人了。后经魏山风将当时情形一陈述，唐母这才释然道，我儿有担当！
　　 原来那个大嫂就是当事人的母亲，她是一厢情愿想要攀上唐家这门亲事。
　　 叫她们不要来的，魏山风最后说，我还想替白驹村攀上你唐朝当兄弟呢。
　　 于是，唐氏祠堂里就爆发出了朗朗的笑声，就连马头墙上尘封的风铃也笑了。
　　 看来男大当婚事迫在眉睫了，经人介绍，唐朝终于娶了唐氏祠堂斜对面米豆腐店的芳菲为妻。他们两家原本就是世交，相互知根知底，因此夫妻恩爱便是情理中事。其时已经再无人叫他唐癫子了，人必称他良医。这首先是从白驹村传开的，还传到公社书记的耳朵里去了，为他的良医名声做宣传的当然是魏山风。而唐朝却仍然身着长袍马褂，虽说有些古怪，但也是某种遗风的体现，且由他去吧。
　　 你呀，即不像古人，又不像今人，像个外星人。经常取笑他的是爱妻芳菲。
　　 唐朝就很是认真地一语双关回答道，外星人会是这样的么？我这是过来人。
　　 母亲担心会有人说儿子想复古，忙打圆场地说，他呀，咯是已经成习惯了！
　　 是的，习惯成自然嘛！依然还是寡妇且照例开米豆腐店的岳母娘也帮腔了。
　　 于是，两家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悠长的街巷里传得老远……
　　 一切都似乎是早有准备的，也就在第二年，唐朝就已经是一名有证有照的私家医生了。原来唐朝文癫的那几年，每天都是在苦读医书，如《皇帝内经》《本草纲目》《汤头歌赋》等中医典籍，就是在为这一天到来做准备的，再加上所学的医科专长，唐朝诊所刚开业便声名远播，而且还得到了当地政府和主管部门的高度重视，三番五次邀请他到公家医院当正式的国家医生。只是都被唐朝婉拒了。
　　 诊所的规模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太小。唐朝经与唐市大队党支部曹庆书记沟通，愿意拿出私家诊所的百分之四十股份给大队上做福利，便因地适宜自己画了图纸，将唐氏祠堂改成了唐朝诊所。凡来唐朝诊所寻医问药者，均不收挂号费和处方费，而是只按市价收取药费，确实比其它的公立医院及私家诊所便宜了许多。
　　 唐朝诊所虽然没有对外挂招牌，而坐堂接诊的良医名声却早已经传遍七乡三镇，自开办以来每天门庭若市，生意红火得很。我本蓬蒿人，千金撒尽，且为苍生！或许在唐朝的意识中是早就有了盘算的。唐家观人其实心里亦明白得很呢。
　　 木秀如林，风必摧之。唐朝的私家诊所也是有过劫难的。
　　 头一次劫难是由周边百里的十多家私立诊所联名发起的，他们实名向县卫生局和县公安局检举揭发唐朝，其理由堂而皇之：唐朝假良医之名，实履国民党特务之职等等。唐朝的父亲确实是去了台湾的高级将领，此一说也似乎有理有据的。但唐家观小镇的街邻才不管这些，如母鸡护小鸡一般护着唐朝诊所，而且也同样一批又一批地组织病友们上访县卫生局和县公安局说理：世上能有这么慈善的特务吗？自己劳心给病人诊断，分文不取，而且药价也比别的诊所便宜，住院也不收费的……所反映的全是实情，并且开设诊所的手续一应俱全，也就不了了之了。
　　 倒是被人们一口一声良医的唐朝大夫沉得住气，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里照样接诊不误，没有节日假日，无论寒来暑往，晨起早早地用餐，长袍马褂着身便正襟危坐于诊室。病人来了，他也只侧了侧身子，是哪里不舒服啊？边聊边伸手把脉，从餐饮习惯，到大小便次数，一遍一遍问过，尔后默神良久才开始处方。
　　 真是多亏了良医您哩，唐医生，我儿子腹泻昨夜里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