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吴明转身对几位村委委员郑重宣布，“请大家相信我，我就是用我个人的力量也要为大家修通这条血脉路，大家相信我，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向大家承诺！”
　　 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四
　　 2015年9月，也就是吴明担任D村任第一书记四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是深秋季节，村子里开始忙碌着一年的成果。
　　 吴明晚上和村干部连夜设计、规划图纸。他建议将路面扩宽到５米，为两车交会流下了距离。村民都很赞成。大家高高兴兴离开了。吴明一个人躺在冷清的破屋子里，他觉得这个村庄的人特别古怪和新奇，自己一句话说顺耳了拍手叫好，一句话不顺耳满脸怨气。吴明明白，要走进他们的心里是困难的。他叹了一口气：休息吧！展开被子刚刚睡下，被子上一股扑鼻的霉味钻入鼻孔。几天忙得没有时间晾晒，自己一个人也懒得动手烧炕火，躺着真不是滋味，就像整个身子浸泡在凉水里。这时候，他想家，想妻子和孩子、父母：
　　 老公，你读了两个研究生，单位工作需要你，领导对你也不错，你非要申请去农村当个村书记干什么？妻子发着牢骚。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要跟党走，哪里需要我，我到哪里去。他这样说。
　　 其实，嘴上说说无所谓，一个大城市长大的人，可真正离开妻子儿女到一个陌生偏僻的地方谁愿意？曾经作为军人，现在作为干部，只有听从组织调遣。秋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吹得他思家的念想更加强烈：小花，我走后要好好替我孝敬父母，好好带孩子。临走前他这样对妻子说。妻子撒娇似地拉住他的手：不走不行嘛，你走了家里大事小情谁来做？煤气没了谁来扛，米面没了谁来买？我，我和孩子想你了怎么办？妻子说着眼睛泪汪汪的，他不敢面对妻子那双不舍的眼睛。扒开妻子的一只手，另外一只手紧紧拉住他，他努力微笑着说：我会常回家看看。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生出一种惭愧的心情，觉得对不起妻子。
　　 自己个人的事是小事，百姓的事是大事。长期以来，D村就是C县特别贫困的村之一，由此，一进村听到那首动听的《走西口》民歌至今流传在这片土地上。大体意义就是男人离开这片土地去“口外”谋生。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还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丢下妻儿背井离乡呢？满脸皱纹，沉重的镰刀橛头，这就是农民的缩影，以一种朴素的、愚笨的力量征服黄土地，用最大的辛苦连接着最低的消费。他们无法想象除了反复折腾脚下的黄土地外还有什么其他过日子的方式？直到今天面对这些“黄土人”，吴明认为任何行业的人没有丝毫资格去轻薄和嘲笑天底下这些最为老实厚道的农民。
　　 回到省城，没有顾得上回家，直接找单位领导说出了为D村修路的事。领导能批准吗？领导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衣着整洁，面容温和。听到他提出的要求，在办公室地上走了几圈：“小吴，好，为村里修理是好事，我们大力支持。不过，这件事我一时给不了你答复，等会议商讨后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吴明没想到领导这么支持他的工作，他高兴的一个劲道谢：“谢谢，谢谢！”
　　 “行了，小吴，别说谢谢的话，为百姓办事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回去吧，小吴，回去和妻子、孩子、父母团聚团聚。”
　　 踏着城市的五彩灯光，本是温和与平实的心态走在回家的路上，瞧！这片繁华的街市上夜生活特别丰富。各家店铺、酒楼、广场、娱乐城，光彩夺目的灯纷纷亮起来，有情人、有夫妻带着孩子、有三三两两朋友，个个脸上带着快乐悠闲的笑容，空气都映成了活跃的彩色。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相对B村的百姓有多少留守儿童和妇女独守孤灯。想起他们那一张张渴望团聚，渴望过上好日子的脸。吴明的心里不由得产生莫大的苍凉感与责任感，甚至是难以启齿、不愿正视和承认的卑微感。凭心而论，从小置身于城市这种繁华的环境，一下子走向农村，和农民打成一片。粗茶淡饭，住破房子睡土炕，卫生条件差，晚上别说洗澡，就是泡脚水还得节约。困难总会压迫得使人窒息，除非你虚伪不想承认。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字辈的自己只是这个城市千千万万的过客中最普通的一个。但在D村农民心里，自己仿佛是他们眼中的“伟人”，寄托了多大希望啊！
　　 “呀，老公，回来了？”
　　 敲开家门，是妻子探出头惊奇的声音，同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脸上露出娇柔的笑容。
　　 “爸爸，爸爸！”儿子也跑出了卧室，喊了两声赶忙躲到了妈妈背后，探出小脑瓜打量着。
　　 “儿子，爸爸才走几个月就陌生了，过来让爸爸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他从妻子背后拉住儿子的手，儿子站在他面前样子很拘谨。他掬住儿子的脸，“儿子，听话吗？”
　　 “比你听话多了！”妻子娇嗔地瞟了他一眼。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听话的哟，老婆大人，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老婆大人一声令下，我鞍前马后奉陪到底。”他滑稽地在妻子面前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妻子“噗”一声掩住嘴笑了，笑得眼镜滑到鼻尖上，“去，去，去，臭死人了！”
　　 他举起袖口鼻子上嗅了嗅，真有一股难闻的味儿，还真需要好好洗洗了。
　　
　　 五
　　 “爸爸，明天晚上带我看出去看彩灯。”刚刚走出卫生间，坐在沙发上，儿子抱住他，仰起小脑袋提出要求。
　　 “儿子，等爸爸有时间一定陪你和妈妈去，好嘛？”
　　 “还要急着走？”妻子问。
　　 “明天就得走。”他说这话时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妻子帮他修剪指甲，他接过妻子手中的剪刀：“我自己来，花，真是对不起！”
　　 “为啥急着走，不能休假回来住几天？”
　　 “花啊，这次回来给村里办点事，成与不成明天走，村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解决。也许，再过几年，农村真正脱贫，我们就不用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了，快了！”他似乎说出的每一句话的意思都能让妻子领会。同时，他也从妻子脸上看出两地分居的生活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抵触。
　　 “也许，你要不是为村里人办事就不会回来了。我们母子不管也罢了，你年迈的父母还天天等着你回家，孝顺不等人。”
　　 “爸爸，爸爸，陪我捏泥人！”是儿子手里端着一盒橡皮泥站在他面前。“为啥要捏泥人，儿子，写作业去，爸爸和妈妈唠唠嗑，去！”他推诿儿子。
　　 “爸爸，爸爸，我要捏两个爸爸，一个送给爷爷奶奶，一个放在我床头，天天陪我讲故事。”
　　 “好，爸爸和你捏泥人！”他的眼睛湿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客厅的茶几上捏起了泥人。
　　 人性总有自私的一面，吴明不例外，借故回市里为村跑修路的事，想多呆几天，顺便等市里交通局的结果。看看父母，陪陪儿子玩玩，陪妻子逛商场。岂料，一个电话打破了这些计划，村里六十岁的老人赵桂兰生病了，已经做过3次手术，丈夫肺气肿因没钱治疗也病故了。一个儿子因婚后家穷媳妇走了，儿子也外出打工去了，老人无依无靠，是村里的低保户、政府兜底的扶贫户。村长打来电话，问他老人病得厉害怎么办？吴明此时此刻正在和父母包饺子吃一顿团圆饭。接到电话放下手里的饺子，披上衣服就要走。八十岁的老母亲拉住他的手不放，深陷的眼窝滚动着泪水：“去吧，儿子，山村的老妈妈更需要你！”他走出了父母的屋子，他不敢回头，可还是忍不住回头，回头看见父母静静倚在窗口，擦鼻子，擦眼泪。
　　 回到D村，首先安排了老人住院，他才松了一口气。
　　 C县的初冬，给人最深的印象便是冷。房屋、道路、树枝都绷着面孔，泛着冷冷的寒光。西北风就像没遮拦的小霸王扫过山梁、沟壑横冲直撞而来。天空中飞飘着冷硬的雪粒儿，就像刀子划在脸上。从乡政府刚刚开会回来的吴明，打开了自己住的院子大门的锁。自从踏进这个村子的第一步，住农屋，睡土炕，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是原则问题。秋季气候虽然比较阴冷干燥，但也可以抵挡，火炕一直没烧。到了冬季，不烧火炕冷得真无法住了。动手吧！他抱回家一捆玉米秸秆心里想着好好烧烧炕火，独享火炉热炕的温暖。
　　 谁知燃起的火焰毫不留情地顺着脸面吹来，怎么都不配合，他被烟火熏得满眼流泪。跑出屋子外看到各家各户的烟筒“呼呼呼”冒烟，唯独他住的屋子仿佛反安装了烟筒
　　 吴明蹲在院子中央，灰头土脸，冷风呼啸着头顶飞过，他缩紧衣服，摸摸自己黑呼呼的脸，心里就像住进了一窝蚂蚁乱啃：自己一个大男人连农村的小烟火都征服不了，脸搞得花猫似的，真是滑稽，嘿嘿，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罢了！还是回去清理清理“战场”准备好和寒流抗衡吧。正当他转身的时候，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墙外掩嘴嗤笑。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大骂声：“王二，你这个瘸腿货，鬼鬼祟祟爬董书记的墙头看啥哩，小心掉下了来那条腿也给废了。”墙外的吵闹声传进吴明的耳朵，很清楚地传进来。忽而听到一声物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咚”一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哎呀，我的腿。”吴明的心里骤然一惊：不好！他赶忙出了院子，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一个男人呲牙咧嘴倒在墙下，看似伤的很重。身边有许多围观的人，可是，谁都没有伸出手扶一把。
　　 在吴明跑修理资金的这段时间，村子里的个别村民以为他要“撂挑子”了。特别是像王二这种残疾孤身男人，在村子里就搞些让人憎恨的恶作剧。哪家男人出门不在家，他爬人家墙头学猫头鹰叫吓唬人家老婆孩子。怂恿不懂事的孩子堵上老年人的烟筒。在村子里名誉特别不好，人送外号“瘸腿王二”。
　　 “董书记，对不起，是我家孩子堵上了你的烟筒，对不起！”是吴明一进村遇见的荷花，她手里还是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满脸歉意。
　　 “是他，是他让我堵上的！”孩子指着地上躺着的“瘸腿王二”。
　　 王二躺在地上，一双虾米眼偷偷瞟向吴明，吴明一双大眼正在看着他，触到那双大眼他赶忙低下那颗就像乱草窝似的脑袋。
　　 这时的吴明连一句礼貌的话都没来得及和村妇荷花说。赶忙走过去扶起王二：“大叔，碰坏没有，要不要进医院？”吴明说着，在王二腿上捏了起来。王二脏兮兮的手按在吴明的手上，脸红成了猪肝，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一条腿在地上颠了颠：“不碍事，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好多了。”
　　 “你这瘸子，没事爬董书记的墙头干啥，是不是眼红董书记安排赵桂兰老人住院治病？你也想住几天了？”村长逮着王二狠狠数落。
　　 “村长大叔，算了，没用的话不用说了，王叔没事就好，”吴明这些话说的很温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声“叔叔”的尊称，在王二的生活中是第一次出现。仿佛天簌之音传进了王二每根细胞。是人就有思想和尊严，王二虾米似的眼睛巴眨几下，眼窝湿漉漉的：“年轻人，叔对不起你，给你道歉！”王二当着众人的面给吴明道歉。在王二的心里，受人嘲讽戏弄是常有的事，受人尊敬倒是稀奇的事。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做人的丝毫尊严。
　　 极度的贫困最容易激发出穷人生命中的丑恶行为。穷人有尊严地活下去，社会才有希望继续发展，这是摆在国人面前不可否认的事实。就像王二这等村民，生活是比较贫苦的。在精神上、物质上都需要关爱。吴明几次走访王二的家庭情况，原来此人年轻时好赌，妻子跑了，尔后生病瘸了一条腿。吴明了解到王二一直没有养老保险、残疾证，带着他办了养老保险金，申请了残疾证，除了贫困户该享受的待遇外，还给他申请了低保。
　　 这个严寒的冬天，值得高兴的事是为王二解决了眼前困难。为孤寡老人赵桂兰解决医疗费病愈出院。
　　 第二年的春天，柳树刚刚泛出青牙，小草探出尖尖脑袋，在这美好的的青色季节，给村里人带来了好消息：吴明在单位领导的支持下，终于从省交通厅争取到20万元的道路补充资金。村里人修路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村里人把这好消息奔走相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在村口十字路的树影下议论着。
　　 王二自从堵吴明烟筒的那件事后，本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觉得以前的日子白活了。改过了以前的许多恶行，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叔，你说我村真能通了公路？”
　　 这是大病初愈的赵桂兰老人手里拄着拐杖对靠在大树下的王二说。
　　 “能，肯定能，我看吴明那娃儿是个好干部，实心为咱村里人办好事。”
　　 “谁说不是哩，我这病要不是人家吴书记也没得治了，追老头子去了。”赵桂兰说着抹眼泪。
　　 “是好人啊，对谁都很尊重，连我这等人在他眼里一样受尊重，真是少见的好人。”
　　 “咦，听说去年冬天你还给吴书记堵上了烟筒？你这人真是的，干啥事不好，就干些缺德的事，人家娃儿离开老婆孩子到我们这穷地方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帮我村的人做点好事？”
　　 “老姐姐，这些丢人的事就甭说了，我到现在也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能为吴书记做些好事嘛，光会卖嘴说好听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看来还是老姐姐有心。”
　　 “去你的！”赵桂兰老人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红晕。
　　 在一旁的闲散老人们看着二人，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开心大笑。他们的好心情就像冰天雪地时节，满眼看到了绿色和鲜花。村口那颗高高大大的老杨树在微风中舒展开身子，预示着来年的村庄“一帆风顺”的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