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的肌肉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萎缩，双手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双手无力举起鞭杆，他只能把鞭梢缠在鞭杆上，夹在肘弯里，马缰绕在胳膊上向前。
　　 一步三摇，身心极度疲惫的王宝子隐约觉得，这场虽不影响吃喝也不疼痛的病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潜伏在肌肤当中随时会夺走他的性命。
　　 八岁以前的王宝子身体是强壮的，是一个生龙活虎又聪明活泼的孩子。那时的他在孩子们眼里就像电影《智取威护士》里的座山雕一样从头到尾充满了霸气。因为他的霸主地位，成天围着屁股巴结讨好的小伙伴有的是。可是现在，叫不上名堂的病像一群蚂蚁钻进了骨头，分分秒秒噬咬着他的心智和肉体让他生不如死。随着身体的坍塌，霸主之位早已转移到了孙老牛的手里，伙伴们离开他纷纷地跟着孙老牛跑了。他只能默默地接受突变的现实，任其一个个伙伴在眼前消失。在突如其来的大病面前，他努力过，挣扎过，甚至五次三番央求爹爹带他到省城的大医院去。每一次提起这事，父亲总是蹲在门口抽着烟唉声叹气。后来，在别人的怂恿下，没有积蓄的父亲从武威偷偷找来了文神婆，花两斗麦子，半夜三更悄悄给他“燎”了几次病再无下文。知道回天无力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只能把他当做一个废人放在家里，将来是什么结果只有听天由命吧。可是，生性好强的王宝子三番五次在队长面前据理力争，终于争到了和其他孩子一样拉上牲口放马放牛的一份活。走路干活虽不如人，面对病魔坚强的王宝子咬牙撑着，悄悄忍受病痛的折磨。两年了，他不敢把越来越糟糕的实情告诉别人。虽然他从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揣摩出了看见他后异样的目光和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他仍然咬牙忍受着山崩地裂般身体的垮塌，每天拉着马出没在田间地头。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确实难为了爹妈，父母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只能愁眉苦脸。爹妈又能怎样，难道撇家舍业丢下爷爷，丢下弟弟妹妹要去上海北京吗。钱从哪里来？一家人的生活不要了吗？
　　 他清楚的记得，八岁夏天的一个晚上，半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和杨社子，董牢儿，孙老牛几个人一起走进了一座深不见底的坟墓。不大的墓穴里棺材板七零八落，尸骨纵横交错，十几个骷髅张着狰狞的嘴巴和黑咕隆咚的眼睛紧盯着他们。看着毛骨悚然的棺材和尸骨，胆小的孙老牛首先哭了，接着董牢儿也裂开了嘴巴。他知道他们害怕了，他想安慰他们。没等他走过去，孙老牛左手拉着杨社子，右手牵着董牢儿飞快地跑了，撂下他独自面对呲牙咧嘴的骷髅和一堆堆尸骨。他看着白骨，恐慌向他一步步逼近。当他惊慌失措爬呀爬，爬呀爬，即将走出坟墓的刹那，一颗硕大的骷髅向他的脑袋砸来。
　　 他惊恐地喊叫着。手舞足蹈从睡梦中吓醒，感觉身子下面湿漉漉一片。他想翻身确认床单上是吓出的尿还是渗出的汗？然而，沉重的身体半天才勉强挪开了一寸大的地方。从那天起，浑身使不完的劲一天一天被无情的病魔剥蚀掉了。
　　 起初，他不想把身体的变化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母。然而，逐渐消瘦的身体掩盖不了越来越纤细的手臂，走路摇晃的样子遮挡不了异样的目光。有心治病却无力回天的父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又一天的消瘦下去。
　　 别人都是三匹马六分工。因为情况特殊，他只能拉两匹马四分工遭受白眼和嘲笑。多数时候，只有喜欢看牲口吃草，看牲口崛起尾巴拉屎的杨社子会跟着他。他用混骗三岁小孩的伎俩牢牢控制着杨社子的心智，用百般手段贿赂着杨社子爱玩的双手和贪吃的嘴巴。春天，给他掐几朵野花；夏天，给他抓几只蝴蝶；秋天，给他拔一把野草编几只小动物让他高兴；冬天，火红的炉膛里丢几只麻雀让他吃两口麻雀肉。使他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助手，帮他牵马任他使唤。
　　 这会儿，没有了杨社子的帮忙。一个下午，王宝子的双腿像绑上了打麦场上的石磙，沉重的无法走路。好几次，眼看着黑骟马耀武扬威走进绿油油的麦田，风卷残云舔舐即将抽穗的麦苗，他只能从远处声嘶力竭的喊几声，随后慢腾腾的向庄稼地里的牲口靠近。
　　 董牢儿
　　 董牢儿家的院门，门扇是几块白杨木板和三根木条拦腰用几个铁钉拼接在一起挡在门上的。几块不太结实的白杨板虽经风吹日晒丢了本色，挡狗拦鸡还是绰绰有余。陈旧的门扇上咧着几道当初他爹装钉时刻意留下的缝隙承接着漏进来的阳光，溜进院子里的贼风；抵挡着半夜偷鸡的狐狸和黄鼠狼。
　　 尽管有院墙和门板的遮挡，午后的太阳还是像孙老牛书包里的小刀。弯腰的功夫，锋利的刀尖滑过头顶就戳进董牢儿西葫芦把似的脖子狠狠地割了一刀。这一刀，差点连皮带肉将脑袋顺着脖子一起拿下；这一刀，迫使董牢儿抬手搓搓滚烫滚烫的脖子。然后靠着门框撅个屁股把身子塞进门扇后的阴凉处藏起。
　　 不管他东躲西藏，火辣辣的太阳又顺着裤腰悄悄溜上去钻进后背让他一个激灵。他直起身子，伸手试一下墙根的阴凉，跨一步向前。转身时门扇就抵着了他的左肩，缺了油的门轴像他家的狸猫轻轻“咪喵”了一下。随着门扇一声响，董牢儿凝重的脸色渐渐舒缓了。长久压抑、和阴天一样灰暗的心灵被这一声狸猫般的叫瞬间拨动了沉寂已久的稚趣和少年快乐的神经。听着门扇“吱纽”的轻唤，董牢儿童真的脸上便怯怯地凑出一丝儿微笑。他支起耳朵，确认了周围没人走过来，才夸张地瞪大两只空洞的眼睛像一个画家，又像是一个思想家抬头向远方眺望……在聚精会神的眺望中，始终没忘把左耳送给树梢的喜鹊，右耳递给被他撵走后群聚在地头高一声低一声向他抗议的麻雀。孤寂的董牢儿左手抱着门板，肘和腕贴在阴凉的一面，复又机械地推搡。听着“吱纽纽，吱纽纽”熟悉的响声，兴奋便洋洋洒洒写在苦蒿般的脸上欢快地跳跃。被瞎眼抑住的欢乐随即从心底泛出，笑靥哗哗淌出来贴在瘦俏的脸上舞蹈。
　　 满脸糊满灿烂的董牢儿欢欣鼓舞，左手五个手指不停在门扇上摩挲、抠搜门板上沧桑又斑驳的木纹线和能塞进两个手指的缝隙。右手长长的指甲陷进门框上残存的一块树皮。抠的紧了，木屑像一群黑蚂蚁、红蚂蚁、褐色蚂蚁纷纷从黑黢黢的指甲缝里爬出来飞到地上。
　　 落下来的木屑被不知好歹的几只鸡争抢着扑上来啄起，又轮番着吐出。鸡们抬头，呶着红色的鸡冠，瞪圆一对对鸡眼，怒视还在洒着木屑的董牢儿。咕咕唧唧叫了一阵，感觉丢了面子的公鸡冲着董牢儿的脚面报复性的狠狠啄一口，回头踏着沉重的脚步，领着妻妾和孩儿们愤愤地离开。
　　 董牢儿的脚面被公鸡报复的刹那，他停止了两手的抠搜，抬脚朝着早已远去的鸡群踢一下，骂了句：死不掉的东西！
　　 其实，先前他的心随着西斜的太阳影子在孙老牛的教室和王宝子马儿吃草的地方转悠。他想象着他们拿着书本读书写字或骑在马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那会儿被黑暗控制的心第二次被渴望看见光明的思想撬开了一道缝，明朗又宽阔了！眼睛似乎都看见天空飘动的白云，地上的花朵，飞翔的蝴蝶和学生书本上的字了。在短暂的兴奋中，他抬头，希望用太阳的光芒验证一下今天的眼睛突然就看见漂浮在天空的白云了。
　　 要不是公鸡对他的不满施展了一次恶狠狠地攻击，他仍然沉静在一副充满诱惑的画面里不能自拔。猛然感到脚面生疼，搓一搓没有袜子罩住的脚面，他把放飞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现实。董牢儿咧嘴抻脸，努力掀开上下眼皮，朝着阳光直射的方向睁大双眼。没等他定位，毒辣的太阳又像杨社子手里的柳枝戳进了眼眶。刚刚在心底升起的一丁点希望又被无情的太阳剥夺。不死心的董牢儿急忙停了身体的摇摆，抬起一只手狠狠地揉一揉不争气的眼窝。复有抬头时，只感到阳光燃烧着脸庞，眼睛却看不见太阳和白云的影子。董牢儿日思夜盼重见光明的渴望在千万次的期盼中再一次消失了。
　　 他沮丧地耷拉下了脑袋。他最讨厌每天早上的希望总是在下午的阳光里破灭。这时候，灰心的董牢儿是要骂人的。他骂老天，他骂父母，他骂孙老牛、王宝子、杨社子，他还骂教室里摇头晃脑，呜哩哇啦教书的老师。除了奶奶，他把能够想到的人统统骂一遍。他手扶门框甚至懊恼地想：要是有人送一把孙老牛手里削铅笔的小刀，他会打开，毫不怜惜地朝着自己的眼仁狠狠地剜下去，把眼睛割开一道口子，撕破那层遮光挡亮的皮，让眼球复活，然后背上书包或是挎上粪筐、拿上鞭子走出自家的院门……
　　 随着杨树影子一寸一寸东挪，值守了一天的太阳都觉得愧对站在阳光下盼望恢复视力的董牢儿。遮遮掩掩、躲躲闪闪藏在云缝和树梢里把羞愧遮挡。不敢正视董牢儿那双空洞的双眼，只把一丁点、一绺儿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贴在董牢儿脸上，给予他生存的能量。然而，那一束锥子般的光芒，又像聚集了满腔怒火，嫉妒、猜忌、取笑等复杂力量的手指——赵腊腊后妈的手指。从董牢儿眼睛里捞出来又重重的戳在了他的天灵盖上。董牢儿来不及拿开揉眼的手，奓起另一只胳膊急忙驱赶故意蹲在额上耍笑他的阳光。
　　 抓挠几下被太阳炙痛的前额，董牢儿尽量把脑袋装进门后的阴凉处。此时，他又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失明的眼睛，避免毒辣的太阳长时间的照耀伤害了它们。他心里清楚自己瞎了，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可他始终在努力，暗暗发誓要保护好眼睛，等待挣钱的爹爹回来，带他到西安或是北京的医院治好眼睛，到那时就可以重新审视世界的赤橙黄绿，仔细观察人间的万象更新。
　　 杨社子
　　 被奶奶死拉硬撰扽回家的杨社子，看不见董牢儿、王宝子，又被奶奶打了手，还丢掉了癞蛤蟆。心里的不舍和委屈像聚集在水库闸口的旋流，突然被提起了分水闸，眼泪澎湃着，瞬间哗哗啦啦淌下来掩映了脸上早已结痂的鼻涕。绝望中的杨社子跐着脚，蹬着腿，坠着屁股跟奶奶拉扯。
　　 奶奶死死地拽着他，知道挣脱不了奶奶双手的杨社子止住哭声，睃几眼奶奶，趁奶奶不备，伸出黑泥填满了甲缝的四个手指薅住奶奶的手背狠狠地一拉；指甲便深深地嵌进肉里。瞬间，四条血路像四只蚯蚓爬在了奶奶干瘪的手背上血红血红。
　　 他拳打脚踢，愤怒地发起新一轮攻击。瞅一眼嘬着牙花子的奶奶，四个手指又迅速向奶奶的面部抓去。奶奶往后一闪，躲开他脏兮兮的爪子，顺势拽住他的手，叫他动弹不得。
　　 抓着他双手的奶奶像一根草绳，又像一个水桶的铁篐紧紧篐住他。看着奶奶老巫婆一样的脸，怒火在杨社子的心里继续膨胀。他又把对奶奶的仇恨集中在腿上，抬起右脚狠狠地向奶奶小腿踢去。奶奶被踢得“哎吆”一声，几乎坐在了地上，两手却紧紧地钳着杨社子不让他脱身；只腾出一只手摸摸小腿，半怜半怒地举拳重重地砸在他的屁股上。
　　 挨了重拳的杨社子疼痛与委屈齐发，眼泪再次滚出眼眶稀释了两根蝗虫一样的鼻涕。鼻涕顺流而下，流过了嘴唇流到了下巴。在他杀猪般嚎叫的嘴巴上晃荡。他要用声嘶力竭引来门口晒太阳的爷爷，让爷爷手里的拐棍打死奶奶。
　　 盼望中，爷爷拄着拐棍进来了，他的心里瞬间划过一团激动的火焰。然而，拄着杖摇晃的爷爷瞪着眼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给洗脸盆里倒好水，又坐到门口晒太阳去了。
　　 他最怕爷爷手里的拐杖了，要是一拐棍下来，那可是受不了的。偷偷看一眼似乎生气的爷爷，杨社子乖乖的任凭奶奶给他洗脸。
　　 虽然是夏天了，当凉水沾到脸上时，十几天没有洗过脸的杨社子还是感受到了水的冰凉。他一个激灵，再一次浑身挣扎，撅起屁股想挣脱奶奶。可是奶奶的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的衣领。就在第二次的冰凉滑过脸颊和嘴唇的刹那。他掉头，张开嘴巴朝着奶奶的手腕啃去。
　　 上下牙齿紧紧地一咬，杨社子感觉到了牙齿穿透松垮垮的皮肤戳在肉里时的声音和快感；他咬紧牙关，浑身抖动着，兴奋的血液在哗哗地流淌。上下牙齿在快速闭合的同时，一股咸腥的味道渲染了杨社子的整个嘴巴。他品尝着略带鸡蛋味的特殊鲜香，似有嚼鸡肉的感觉在嘴巴里无限扩张。
　　 “嘭”，很沉闷的一声，一只有力的大手砸在了杨社子的头上。他松开嘴巴，回头，爷爷手里提着拐棍，瞪着两眼看着他。杨社子看着愤怒的爷爷，害怕地把身子缩成一团蹴在地上不敢动弹了。就在爷爷无奈又心痛地凝望奶奶，看着奶奶流血的手腕找布条包扎时，他冲着爷爷奶奶嘿嘿一笑，含着满嘴的血液向门外跑去。
　　 王宝子
　　 麦苗儿拔节的季节，空气中处处飘荡着花香与豆香。在地埂上啃食青草的马也许闻到了即将抽穗的麦粒的清香，嘴虽在地埂上，眼睛却寸步不离地盯着地里的麦苗儿虎视眈眈，好几次甚至蠢蠢欲动了起来。好在它们的欲望及时被王宝子发现后扽了回来。王宝子看着两匹马不时贪婪的眼神，把缰绳紧紧缠在胳膊上往开阔处走去。
　　 拉了一天车早已饥肠辘辘的马儿看着绿油油的麦苗儿哪能轻易放弃到嘴的美食。在和王宝子扯锯的过程中，白马抬头一甩，就把王宝子重重地甩进没有水的沟里了。两匹马从他胳膊上扯下缰绳，昂头旁若无人地进了麦地。
　　 王宝子躺在水渠里，眼睁睁看着马儿风卷残云啃食麦苗的举动想迅速起身，可半天又无法起来。当他积聚满全身力气，咬牙即将爬起来时，脚底下一颗鸡蛋大的石子一绊一滑，随即原封不动又躺了回去。要说第一次跌倒是爬着，双手双腿多少还能使点劲。第二次仰面朝天躺在沟里，让他彻底失去了翻身的机会。因为窄小的沟底把他的身子狭在石缝里叫他动弹不得。躺在沟里的王宝子看着身旁光滑的石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当年奶奶躺在棺材里被纸屑固定住时的情景。要是奶奶还活着？想起奶奶，眼泪不由自主顺着眼角流下来淌进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