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娇】检查(小说)
“激励性评语好难啊!而且还得每个不重样。”老半天,小丽幽幽地说。
“关键是这几个,都差成这样了,三加六都可以等五了,要我用啥词夸他们?说昨天只会等‘四’,今天能等‘五’了,有进步?要是能骂,我这倒攒着好多词汇,没来得及用。”小丽嘟着嘴,表情很夸张。
蓝梅向她笑了笑。是难。领导要求这些激励性评语不能千篇一律,要有针对性。但学生多,作业也多啊。
现在这教育,连“差生”也不许叫了,先是说成“后进生”,后来又改称“待进生”,因为教育专家早就说了: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不知道这些教育专家自己教不教书。但蓝梅知道:这些领导都是不教书的。
其实高年级比低年级更难。看着桌面上的一大堆作文,蓝梅想。
高年级语文老师的作业量更大。尤其是作文和周记,既要逐字逐句地修改,还要眉批、总批,一篇文章下来,怎么说也总要个六到十分钟吧(中间还得思考、喘息、甚至上个厕所、打个盹、吃个饭),就算是周末,有个整块的时间了,四五十人的文章批阅下来怎么也得大半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吧。
事情多,反而不知从何做起,蓝梅有些踌躇。
还是先到班上看看吧!不知这期的黑板报出好了没有,那几个班干部最近也有些倦怠了。
正是早会课时间,隔壁班的吴小萍老师正在上课。
吴小萍老师的课肢体语言特别丰富,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微的颤动都那样地养眼。小萍很会笑,笑中有几份妩媚,最怪的是,这笑中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幽香。蓝梅吃惊地发现:自己羡慕中竟有几分妒忌。
蓝梅听出来了,小萍老师是在“做”课。这是为检查那一天准备的——麻教导说了:每个老师都得精心准备一节课,预防“推门听课”的可能。
小萍老师“做”得很精细,哪个部分该怎么读,该谁读,关键处谁来回答,该怎么答,甚至期间谁来出错,该怎么出错,都有预案,都进行了精心的预演。这有点排练的味道。
九
下午的时候,各种器材陆陆续续地到了。整个下午,引擎声和喇叭声就没有停过,吵得学生都没有心思上课。
有自然实验室的,有体育室的,有图书室的,有心健室的,还有电脑室的……
政府统一采购。突击下订单,突击到货。
只有检查,才知道政府有这么多钱,才知道什么叫教育投入。
所有的器材都要拆箱,并摆放就位,登记造册,最重要的是要留下使用的痕迹。
“分管文教的皮镇长说了,中心校是必检的,‘跑面’的组可能还要顺便到其它完小校走走。”
“各功能室的器材,让各室管理员按清单要求对照一下,看缺什么,缺多少,不够的可以先向下面的完小校借。”
学区几个行政在走廊上气定神闲地议着,时不时地还喷几口浓烟。秋日的太阳闲闲地照着,软软的,滋滋润润的感觉。
蓝梅负责的是自然实验室。
登记造册刻不容缓,蓝梅和其他老师调了课,便一个人在实验里埋头工作。
实验室是临时腾出的一个杂物间,器材拆箱后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尘灰味道,还有一种潮湿的霉味。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间会想到太平间,以及丈夫冰冷僵硬、面目俱非的尸体。
工作很琐碎、很繁杂,最需要的是时间和耐性,以及清晰的思维。各种次序牵一发而动全局,稍一疏忽便会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
登记造册的同时,要根据学校的总课程表,在纸面上安排好近三个学年来各个班级在实验室上课的轮流表,并要各科任教师配合填写近三个学年的实验通知书和实验记录单。通知书和记录单上的实验课题要和教材以及教学进度表相符,借用的器材不能超出登记造册的器材范围……
她觉得自己做的不只是管理员的工作,还兼有教导和总务的性质。
放学的铃声响起之时,她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实验室里工作了将近三个小时。
当安全专干把头探进这个光线昏暗的房间,想顺手把门带上之时,看到了披散着头发,仪容不整的蓝梅,吓了一跳。
蓝梅邋遢、憔悴的样子一定有些吓人。
十
不觉间又是周五了。
昨晚又忙到了十二点,补了三个学年的点名册和一个学期的班队工作手册。
应付检查的点名册和平时的点名册是不一样的。备检的点名册要进行必要的技术性处理,要根据小基报表和派出所提供的适龄儿童摸底情况,技术性地增减人数,并补上近三个学年的点名情况。点名要按课时点,所以还要对照近三个学年的课程表,并在点名册上一一注明。
最讨厌的就是班队工作手册了,都什么年代了,在微信平台大行其道的今天,却非要进行家访登记:平时的个别家访,期中和期末的全员普访,然后要有访谈记录,访后反思,还得有“待进生”跟踪表……
头痛。感觉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要从里面爆开。
总算撑过了一个上午。中午觉得眼皮再也不能睁开,坐在饭桌前,蓝梅就打起盹来,不觉间涎水拖了有半尺长,那样子一定很不雅观。
儿子不敢打扰她,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那动作细腻轻柔得就像他的爸爸。
蓝梅揉了揉眼,看着儿子,笑笑之后,眼角便有些湿润。
“妈,你哭了?”儿子问。
“没有啊,儿子。”她用力地眨巴着眼,看着儿子,然后搂过儿子,在他额上用力地亲了一口。那一瞬间,觉得浑身的疲乏都散去了。
下午最后两节是全校卫生大扫除。
“不能有任何死角,要让整个校园就像洗过的一样。”汪校长说。
捡纸张的、扫地的、倒垃圾的、提水的、擦玻璃的、搬桌椅的……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穿梭着孩子们的身影。
两节课的时间,意味着这是个精活、细活。一尘不染、焕然一新是唯一的标准。
能洗的确实都洗了:教室外头的走廊,教室里的黑板、桌椅、门窗、卫生角、图书角……
按汪校长的话,就是:“要让玻璃、黑板、地面都能照得出人影。”
班主任、科任全员出动。蓝梅和英语老师分了工,蓝梅负责教室的卫生,英语老师负责包干区。蓝梅班级的包干区是学校的男生公厕,蓝梅不方便去,好在英语老师是男的。
蓝梅让孩子们先用水冲洗一遍,再用湿布小心地擦拭几回,污垢、尘粒什么的用小刀轻轻刮净,最后一遍再用干布来回轻抹。干布来回轻抹时不能太急,要顺着边边角角轻轻地抠,用力要均匀,布的质地要绵软,这样水迹干后才不会有道道的擦痕。那份细腻有点像当年师范学国画时的工笔细描。
门框上沿的翻窗处太高,要在桌子上搭把椅子才能够得着。蓝梅不放心,便让两个孩子扶着自己踩了上去。
虽说秋末,天气已有些凉,但蓝梅觉得有汗了,额头、鼻尖密密细细的热意。
当巡课的方校长经过时,她才记起自己今天穿的是短裙,虽说有打底裤,但心底仍是不免有些慌,一时没有站好,从椅子上失足滑落下来,先是屁股重重地砸在桌面上,然后桌子撑不住重力往后倒,一时“噼里啪啦”地带翻了一片桌椅。
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半天吭不过气来。
那样子一定很狼狈。
但她顾不得这些,撑着起来便紧张地问询两个扶桌的孩子。
孩子懂事,笑着说没事,但她仍然不放心。
这一天晚上,她的心里都七上八下。
十一
根据学校的要求,各功能室的管理员及部分指定教师周末必须留校加班。
实验室的卫生要做,蓝梅叫上了儿子。倒也不是要儿子打个下手什么的,只是希望有个人陪着。儿子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写着作业,并没有烦着她。
周五已经打扫过一回了,现在就是洗洗擦擦,应该对儿子影响不大。蓝梅想。
材料也要整理归档。那么多老师上交的近三个学年的通知单、记录单,都需要她的签名,还需要她将这些材料和教学进度、课程表以及器材清单进行对照,有差错的必须让任课老师马上整改——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打这样的电话,她的心里总是充满着歉疚,对方不高兴,有情绪都属正常,她真恨不得自己替他们做了。
其实最难的工作还是“封口”。
“谁在这个环节上出事,谁就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事关我市验收的全局,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能有半点侥幸心理。”方校长一脸严肃地说,每字每句掷地有声。
教师的口是可以封的,没有谁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浑”。都是小教员,犯不着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话虽这样说,但预备参加教师座谈的人选,领导们还是斟酌再三,力求万无一失,就连蓝梅这样凡事谨小慎微的教师都排除在外。可见领导考虑问题的周全和谨慎。
但学生的口却不好封。
领导不在一线,可以大局观,可以原则性,可以高屋建瓴,可蓝梅只是普通教师,她要想着用怎样的语言把“封口”的要求合理化、高大化。
“检查团的领导要来了,你们要说谎啊!”你总不能这样对孩子说吧?
她绞尽脑汁,还是觉得为难,这东西没有标准答案,连百度上都不会有。
搭班的英语老师说:“直接这么跟孩子们说呗,就说‘学校和领导要面子,整个清阳市也都要面子,而我们要过日子,都没胆子,所以只能按参考答案说,谁都没法子。’”
蓝梅承认自己没胆子,而且也要面子,她做不到明明白白地要求孩子说谎。
周五上午最后一节是思想品德课,她很小心地和孩子们说起了纪律,说起了集体意识,说起了团队荣誉感。
孩子们扑闪着眼睛,认真地听着,眼里满是虔诚。
她不敢看这些眼睛,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站在讲台桌前显得毫无自信。
“孩子们,上级要来我们学校检查了。”她清了清嗓子。
孩子们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看着她,就像以往课堂中她的每一个循循善诱的瞬间一样。
“孩子们,如果验收成功,我们就会有配套的自然教学器材,体育器材,还有电脑室也能更新电脑设备……”
她咳了一下,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听到这里,下面的孩子们有些不安分了,有了窃窃私语和些许的兴奋。
“那么呢,孩子们,这是一份模拟问答的试卷,里边有标准答案,只要你们照着这里答好了,验收就能过关,我们就会有自然实验器材,就会有体育器材……”
她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又咳了几声,便开始数手里的模拟问卷。
孩子们议论纷纷,她听不清,也没想听清。
忽然,牛得槐的同桌站起来,大声地说:“老师,刚才牛得槐说,老师要我们说谎。”
孩子们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牛得槐,牛得槐把头直往桌屉里钻。
蓝梅的脸“刷”一下红了。
十二
周日上午的时候接到了镇文教办的一通电话。电话里是甜美的女声。
“你好。这里是省综治委电话调查中心,我是调查员……”
“你知道‘平安清阳建设’吗?”
“你知道‘平安清阳建设’都开展了哪些活动?”
“你知道‘平安清阳建设’的‘一抓二评三落实’吗?”
“你知道……”
“你如何评价‘平安清阳建设’的开展?”
“你对‘平安清阳建设’的开展有什么建议?”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蓝梅有些蒙。
这一段时间一直忙于“两基”迎检,弦绷得有点紧,所以刚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她的脑袋瓜突然一片空白,回答得语无伦次。
她忽然记起,安全专干在会上说过:所有的教师都是“平安清阳建设”的义务宣传员,要了解所有关于“平安清阳建设”的相关资料,做到熟记于心,了然于胸。
“领导对我们教师队伍还是很信任的,认为我们教师队伍觉悟高,素质高,能力也高,属于‘三高’队伍。上级的电话问卷抽查由我们来完成,领导是放心的。之所以这样考虑,也是因为在前几轮的电话模拟问卷抽查中,许多村民拿起电话,满嘴跑火车,极不负责任,严重影响了清阳市的形象。所以痛定思痛,才想到了我们教师。”
安全专干年龄不大,但说话有板有眼,极具领导的高度和潜质。
正当她四处寻找那张安全专干提供的标准答案时,对方的语音又响起了:“对不起,我们是镇文教办的,这是进行模拟电话抽查,希望到时能够给予大力支持。接受访问的时候要准确表述,请不要使用‘说不清’、‘还行’、‘还好’等模糊语言哦!若您在接听电话问卷时能回答平安建设我知道、平安建设我参与、平安建设我满意,这将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的鼓励!谢谢!再见。”
接完电话,蓝梅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她不断地自责:为什么当时自己就蒙了呢?那不是犹豫、含糊不清吗?那不是对上级工作的不配合吗?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一直以来,她总是兢兢业业地完成着领导交付的每一项任务,即使有同事的误解和鄙夷。她只是一个小教师,她只想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
丈夫的善后工作,是她唯一一次没有给足领导面子,但那也不是她的本意。
扯上白布,在丈夫的学校门口跪着,那是公公婆婆的意思,她是丈夫的妻子,她不能不陪着他们表达自己无声的抗争,尽管她的内心是忐忑的。领导们一定不知道:她要承受来自夫家的多大的压力和责难。
一篇紧跟时代的文章,一篇接地气的佳作。感谢刘彻老师分享如此厚重的故事,文章意义深刻,耐人寻味!辛苦了刘彻老师,感谢您为丁香付出的努力,加油,期待更多佳作分享给喜欢您的读者。敬茶老师!祝今天晚上讲课成功!
祝贺丁香挺进四强,了不得,集体的力量,全局的领导方案,娇娇真棒。
顺便提醒一下社长,您太忙了,可能记错了,赏析课是1月14日,明天,不要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