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四周年】长工闫富(小说)
这几天,他看着一天天好起来,脸蛋红润又清秀,跟张娃子是同路人的受伤人,心里就多了几分好感,几分同情,几分怜悯。可是,从来没走出过县域的长工闫富,县域以外的方言他都听不明白,何况是说话叽里咕噜的南方人。每当听到受伤人水鸟一样挂在舌尖上,叽叽喳喳蹦出的话,闫富就烦躁的披上自己的破皮袄,借口给牲口添草,早早钻进草垛下的小屋,呼呼大睡去了。
六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长工闫富在晨曦中拉着沙马继续往前。过了趟子头,就到了铺满了大小石头的白沙沟。几丈深的沙沟里,平缓处车马可行,陡峭处是悬崖峭壁,乱石林立。沟里平时干涸见底,沟底大如珍珠、小似黄米的石头砂砾历历在目。如遇大雨,倾泻而下的洪水把牛肚子一样和车轱辘大的石头卷上往下跑,十几里外都能听到轰轰隆隆的响声,站在旁边瞧一眼,都感觉惊心动魄。
在沙沟沿上的神石头前,长工闫富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受伤人,自己走过去,对着神石头上石匠镌刻上的那行“玉皇大帝之灵位”的字深深的、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鞠躬行了大礼。
孤苦伶仃的长工闫富认不得神石头上面的字,小时候和八爷一起放牲口时,还是八爷告诉他的。从此,他把这块巨石和那行石匠一笔一划凿上去的字,用自己心里的一把小刀,一刀一刀的刻在他的心上。每次路过,总要千方百计停下来,对着它行礼、鞠躬、许愿。他是那么渴望这块巨石就是玉皇大帝啊!他想用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呈现在阳光下的一颗虔诚的心,唤回它的良知,能使它慧眼大开,救苦救难,赐予他人生的未来,赏赐大堆的金银财宝,大批的骡马牲口和一方媳妇,趁早逃离东家牢狱般的生活,再也不受当牛做马的苦。
今天,来到这里,他笃定信念,再次用那颗赤诚的心,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心中默念着祈求与希望,对这个巨大的神石头行了礼。
看着对石头鞠躬行礼的闫富,受伤人纳闷地走向前,站在闫富的身旁,两眼盯着那行字念了出来。一下子,闫富收紧的心松了,因为他很清晰的听到了从受伤人嘴里像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蹦出的“玉皇大帝之灵位”略带鼻音的七个字。
听清了,又一次确定了这个石头就是“玉皇大帝之灵位”的长工闫富心花怒放了,心里的涟漪变成了波澜,击打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就像去年石桥子的张寡妇答应把她的二丫头许配给他一样,虽然遥不可及,但是一丝毫无根据的希望依然在眼前飘渺。
十几天来堆积在长工闫富心里的,因为吃粮人南蛮子的到来占了他的铺位和精心藏起来的吃粮人的枪和袋子被人偷走带给他的愤怒和惆怅一扫而光。今天又拜了玉皇大帝,在这里,他悄悄地许下了他终身的心愿——他要跟受伤人一起走,去找他们的红军队伍,替老百姓打天下去。他这次坚信,他的好运在不久的将来,会因受伤人他们的福佑而降临到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的头上。
依然装着不动声色,闫富有意向吃粮人南蛮子的身旁靠了靠,他突然觉得南蛮子可爱又亲切了,好像他就是没见过面的玉皇大帝,又好像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闫富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焦黄软嫩的山药蛋悄悄塞在了受伤人的手里。
驮回受伤人的第四天后晌,收牲口进圈的空儿,闫富去看埋在地埂下的枪时,枪不在了。不知啥时被人接了后手。看着放过枪的地方,闫富浑身的血“蹭”一下窜向头顶,两眼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被人挖走的岂是枪啊!分明是闫富的肝胆肠子和一个个白花花的银元。天天盼星星盼月亮攒够了钱要娶张寡妇的二丫头呢,枪都不见了,拿啥换白坨子呢?
“哪个狗日的?我日他的先人。”
真以为“狗嘴里掉了个油棒子”,可以美美地吃一口的长工闫富,此时看着被人翻过的土块,丧气地抱头蹲在地上,欲哭无泪。满脸挂着落寞、后悔与愤怒把牲口用皮鞭收进圈,空一把实一把,把草料添进牲口的食槽里。
回到饲养房,心里攥着个疙瘩,疙瘩里包裹了一股子恶气,没地方发泄,也不敢发泄,更没心思吃饭。今晚的饭他本身咽不下去。但是,东家的锅里是绝不能留剩饭的,留了剩饭,不说东家,赵天佑都把人往死里打呢。
平时吃饭狼吞虎咽的闫富,揭开锅盖看看赵天佑和王五吃剩的饭,舀一碗浸成一坨一坨的杂面拌汤,悄悄地蹲在墙角。伴着满屋子黑暗里的幽灵,将委屈、窝火的眼泪一股脑的浇在面条上,哽咽着吃完锅里的饭,草草的洗完锅,看都不看炕上躺着的三个人,“啪”地摔上门,走进了草房。
独自躺在草窝里,闫富翻来覆去脑子里怎么也撇不开那支枪的影子。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枪的样子。他只能睁眼,看着眼前横七竖八的一根根麦草,一个人在心里数呀数,慢慢梳理这几天在庄子附近和地头遇到的人。
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村庄星星点点,几里、几十里才能看见一个像样的庄子。在东家的庄园跟前,除了几户长期租种东家薄地的佃户,在寒冷又漫长的冬季里,看见一个人,比看见一匹饥饿中觅食的狼和狐狸还要难。是哪个杂种接了爷爷的后手?
躺在草窝里的长工闫富辗转反侧。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支枪,还有用枪换回的“哗啦啦”的白坨子和娶进门的张寡妇家的二丫头。
想着二丫头的时候,闫富身体又一次开始冲动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与激情折磨的闫富在冬天的黑夜里坐卧不安。他只好穿衣走出草房,独自站在饲养场的大院里,接受严寒的洗礼。
此时,饲养场的大门口一个黑影一晃而过不见了。闫富疑惑地顺着黑影走出大门,两眼在院子里寻找刚才出现的影子。
一轮下玄月虽然高高地挂在天上,但是那一抹暗淡的光,把隐藏在犄角旮旯的肮脏和魑魅魍魉遮挡的若隐若现,是人是鬼难辨真伪。闫富左瞧右看,怎么也看不见,他觉得一定是遇到鬼了。虽然他经常听人说鬼,至今也没见过鬼长啥样。
忽然,八奶奶窗户上的灯亮了。闫富想:八奶奶要起夜了,他悄悄走过去,屏住急促的呼吸、弯腰站在窗下,想听听八奶奶“哗哗啦啦”尿液敲打夜壶那美妙的声响。他站在寒冷的窗下等待那“三玄子”一样弹奏的音符。意想不到的是,灯灭了,没有听到尿撞击尿盆的响声。从窗户里飘出的却是八奶奶”嗯嗯、呀呀”的呻吟,似乎还有男人受力后粗壮的喘息。高潮迭起的喘息和呻吟一浪高一浪,顺着纸糊的窗户格子飘出来,钻进闫富耳朵。撩人的喘息和呻吟使长工闫富再次欲火难耐,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抬头,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仿佛偷窥着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闫富望着天上的牛郎织女,羞怯地低下了头。
他感到疲惫了,不管屋里诱人的、始终看不见的画面在脑海里重复迭起、旋转,转身离开窗户,大步走进了饲养场的草窝。
躺在草窝里,闫富不放心大门锁好了没有,又起身向大门走去。
从八奶奶的屋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低头弯腰急匆匆地走了。闫富以为是占了四奶奶便宜的赵天佑今天夜里又钻进了八奶奶的被窝,他真想提起炕洞前的铁叉,照着那个黑影插过去,替不在家的八爷出出气。
看着离去的黑影,好像是四爷,又像是赵天佑。闫富强压住顶到了脑门上的怒火,暗暗地攥紧了两个拳头,准备冲上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来的人却慌忙走进了东家四爷的上房。闫富明白了,四爷和八奶奶乱到一起了。看看,这是多么龌龊的一家人,多么可笑的一家人,多么羞耻的一家有钱人家啊!张口仁义道德,闭嘴四书五经,其实猪狗不如。八爷拉骆驼出门都一个月了,该回来了吧,他再不回来麻烦就大了。
东家四爷不是说有要紧的事,十几天才能回来吗,怎么五天就回来了?
稀里糊涂的长工闫富独自蜷缩在草窝里,千万次地想着,也没能想明白这个家里的乱象。他在两次泻火后,困乏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七
活得无拘无束,长得更是无拘无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长工闫富是东家家里任人宰割的一只羔羊。东家家里小到三岁的娃娃,大到七十岁的东家老太爷,都可以使唤他。从倒尿盆到添炕架火盆,从哄孩子到给老头捶背,无事不做,无活不干。这一切还不包括种田放牲口。
天已经大亮了。闫富拉着吃粮人的沙马,怕挨冻没敢上马的吃粮人依然肩并肩跟他走着。到沙沟旁的一个雪窝时,闫富放慢了脚步。赵天佑在屁股后头“嗷嗷嗷”地催促前面的闫富快走,他们两人在赵天佑的催促下加快了速度。此时,雪停了,又起风了,顶头风撇起的雪花把赵天佑和王五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的雪花里。
翻过一个缓坡,在沙柴墩里睡觉的一只野兔被他们嘈杂的脚步惊醒了。野兔突然起身,纵身一跃,箭一样射出去,从他们身旁掠过稍纵即逝。野兔瞬间的飞奔,把训练有素的沙马惊得打了个“踅踅”。旁边,一群溜鸡子(鹌鹑)挤在一起,缩头缩脑,趁势叽叽叽地在浅沟背风处快速的游走。
远处,祁连山的山口已清晰可见,他们此行的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过了神石头,得了哮喘的赵天佑喘着粗气撵上闫富,把他们这回要去的地方告诉了他。今天,他们按照四爷的吩咐,要把这个养好了枪伤的吃粮人南蛮子送回他们藏在祁连山的队伍中去。
看见偷偷摸摸从八奶奶房中溜出来的东家四爷,长工闫富沮丧、纳闷。四爷十几天没露过面,突然,半夜三更在八奶奶屋里溜出,反倒把闫富惊得几天缓不过劲来。狗抓耗子,多管闲事。闫富自责。东家的行踪,跟你有关系吗?东家家里不管发生怎样的、龌龊的、鲜为人知的事,假若你看见了,也只能装着看不见,悄悄地憋在心里,象沤大粪一样沤烂在肚子里。
枪找不见就找不见吧,反正也不是自己的,身外之物,命里注定这个外财你闫富就不该得。枪找不见的那几天,沮丧中的闫富好几次试图冲出东家的院子去找李家铁铺的张娃子的,可是几次走出去,也没看见张娃子的影子,再听听受伤人说红军早走了,他只好作罢。
想通了,闫富丢掉娶媳妇的幻想,也丢掉了当红军的打算。在漫长的冬夜里,披星星戴月亮重复着他的生活,为这个大院里的老爷小姐累的团团转。
驮回南蛮子的第二天早晨,赵天佑在门口堵住吃饭的闫富追问南蛮子身上有没有枪。他虽然嘴里死咬着不承认,脸却在赵天佑的逼视、追问下,悄悄地热了、烫了。他害怕自己的脸在可恶的赵天佑鹰隼一样的眼睛里藏不住那支枪,匆匆吃完饭,找个借口,赶紧离开饲养房,直到后晌吃饭才回来。每天如此,从那时一直到昨天早上,因为时刻要避着赵天佑的眼睛和那支枪,他没有勇气看受伤人第二眼。
家里和地里的活,都是赵天佑安排的。东家四爷有事只给赵天佑说,他和王五是在赵天佑的指使下干活的。四爷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当了保长的四爷日理万机,和县长都是好朋友。一次县长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吃肉喝酒一整天。四爷只是偶尔在家里照个面,跟他一个长工说话,太难了。
八
今早半夜起夜时,闫富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又过了一个缓坡,闫富的肚子钻心般地痛了。在一个背风处,闫富快速解下绕在胳膊上的缰绳,递给了旁边的南蛮子,用嘴努了努,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自己急忙跑进沟底,慌忙解开羊毛绳裤带,褪下裤子,蹲在地上……
肚皮被一个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火辣辣的。闫富顾不得疼痛,捡起雪地里的石头蹭一下屁眼,“噌”地站起。不提裤子,也不顾裸露在风雪中的私处,两手在破皮袄上搜寻扎到了肚皮的东西。
皮袄口袋里闫富摸出了女人绱鞋用的夹锥子。
收拾完残局,闫富把那支带有木柄的夹锥子握在手中,和手一起袖在袖筒里紧紧地攥着,加快脚步追撵前面的吃粮人。
没走几步,肚子咕噜噜的又开始叫了,可能是昨天吃的“炕锅子”惹的祸。找到一个平整的沟沟,他再一次蹲下来,把整个身体隐藏在皑皑的白雪里。
解决完了,舒服了,他捡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正准备擦屁股时,听见了追上来的赵天佑对王五说:
“前头就是鸽堂子了,四爷说了,就在这里把这个红军的通信员做死。”
“咋做啊?”王五哆嗦着问。
“你把南蛮子叫住,叫闫娃子拉上马先走,把南蛮子哄到这儿,装样子叫他看底下的鸽子,搡下去,绕过车子石下去埋了。”
“行。”王五结巴着回答,听起来声音战战兢兢地。
“狗日的,还想把枪藏下,四爷是啥人,能瞒得住他。孽怂闫娃子,再要是这样偷偷摸摸,迟早也叫四爷做死呢。”
啥?要做死这个南蛮子红军?
原以为大善人四爷真的将受伤的红军送到他的队伍中去,当听到旁边两个人的对话时,闫富吓得半天张不开嘴巴。东家四爷看着是个大善人,原来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假善人啊!
不敢起身,听着赵天佑和王五的对话。闫富心里害怕,害怕站起来后被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赵天佑把他和眼前的这个红军一起做死在万丈深渊的鸽堂子。
等赵天佑和王五“嘎吱嘎吱”在雪中的声音消失。闫富稳稳心,壮壮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个圈超过赵天佑和王五,撵上前面的受伤人红军,抓过马缰,看一眼清秀的小伙子,心情沉重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