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虬枝(散文)
母亲的惊吓,来自于她对她突然如此的亲密。她的惊吓,是惊吓于自己竟然敢于去和她如此亲密。
她们都是被亲密惊吓了的两个人,而两个人的惊吓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辕北辙。
她们是母亲和女儿,她们是这个世界上血脉相承的两个人,母亲给了她生命,她延续着母亲的生命,她们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不可能存在间隙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所以,她们承受的惊吓如此相同。
在承受惊吓的瞬间,她们同时看清了事实的本质。
血缘上最最亲密的两个人,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陌生人。
她已经习惯不告诉母亲自己的喜怒哀乐,她在这个社会上遭遇了欺负受到了何种高人一等的礼遇,母亲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母亲的孩子,她的所有选择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亲有关。她以为这是和母亲最好的相处模式。她已经过了那个经受母亲冷嘲热讽的年龄。现实的种种,让她不想不愿也不需要再去母亲那儿接受“教诲”。
亲密的人有亲密的相处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该有的礼节和规矩。是的,礼节和规矩。母亲最早教给她的,就是礼节和规矩,小到大人说话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后,这些种种的礼节和规矩,让她们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书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你正在毁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从小教育孩子要做听话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祸,别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这样的结果,会让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观世界观会因此而模糊,会在受了欺负该不该还手?是活该被打而成为一个乖孩子还是面临还手以后遭遇怎样的教育中纠结而对社会认识不清,这会严重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这篇文章,她看了两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时候,在母亲对她打击和嘲弄的时候,她能反驳或抵触的话,她会不会成为人们眼中不听话顶嘴的坏孩子?她的母亲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恼怒,从而对她更加变本加厉的嘲讽?她不敢想。她知道时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没有这个勇气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伤害年轻的已经没有丈夫的母亲,年轻的没有丈夫的母亲,过多地把人生的重担强加给了自己的女儿,而作为母亲并不自知。母亲把脱口而出的奚落和讥笑当作是催促女儿上进的鞭子,以为这是对女儿自尊心最强烈的鞭策,从而让女儿将来出人头地为她争光的愿望变成了事实。母亲用极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着女儿成长。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证着母亲教育的成功,也促使着母亲朝着畸形和极端的方向越走越远。直到她和母亲之间最强烈的一次争吵的爆发。那是一个很小的起因。母亲在街上捡回了一张烂桌子,而有着轻微洁癖的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那肮脏的桌面和破损的桌角。当时,她们的生活已经好转,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亲两个人的薪水足够维持她们住进来的新房的贷款和日常生活。一张破旧的肮脏的桌子就那样摆在新房子的客厅里。她们之间爆发了她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所有恶毒的语言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她第一次向母亲开战,几十年存积的不满像洪水般铺天盖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亲意识到她的成长。任何一个家长,在意识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后,会不自觉地收敛和改变自己教育的风格。那张捡来的破旧的桌子,在凉台上搁置一月之后不翼而飞了。母亲开始用委婉平和的语言对接她的话,母亲学会了像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敬老院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静。刚住进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她看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妻子刚结婚的时候被丈夫异常响亮的鼾声吵得睡不着,而后来丈夫出差时,妻子会因为听不到丈夫的鼾声而睡不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这种“自然”的循环,患有轻度神经衰弱的她恼恨于自己不能沉浸于深度的睡眠,一丁点儿的声响就会把她从梦中惊醒。她曾经动过把处于闹市的房子卖了去清静的城郊买个小户型的念头,而住进敬老院以后,因为过于的安静反倒让她不习惯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了。
空闲的时候,她试着和院里的老人们交谈,她喜欢坐在这棵老树下和他们说话。
天气依然很冷,毛线织的围巾一层又一层包裹着她的脖子,吹过一阵风,会让她全身发抖。看到她发抖的样子,老人们会笑起来,“囡呀,穿那么厚哟,还打摆子呢!”她会憨憨地抿笑,笑过后说:“是啊,我们那里的冬天都穿这么厚的。”有时候,老人们会问她的父母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住?她都含糊着应对过去了。她无法告诉他们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这是凭语言怎样都无法让外人知晓的,家里人终归是家里人,外人怎能知晓呢?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树下,仰起头看着天……